○ 張妍
(北京語言大學 漢語國際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3)
相比于其他語言要素,詞(字)、詞語研究是最先受到人們注意的,但以詞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詞匯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卻比語法學和語音學誕生得晚。自20世紀50年代詞匯學誕生以來,詞匯研究取得了長足進展,其研究已全面展開,涉及構詞法、造詞法、同義詞、反義詞等詞語類聚和基本詞匯、熟語、新詞語等詞語類集以及詞匯系統、詞匯規范化等內容。但是,詞匯研究一直以來都受到缺乏系統性、理論性不足、研究問題雜散等問題的困擾。
為了擺脫以往詞匯研究的樊籬,詞匯研究者近年來一直致力于尋求更科學的詞匯研究理念、方法和手段,充實詞匯研究體系。基于此,本文將以《中國語文》《語言教學與研究》《世界漢語教學》三本核心期刊近十年收錄的現代漢語詞匯本體研究為底本,嘗試展現現代漢語詞匯本體研究的基本態勢,以期為了解詞匯研究的發展歷程和發展方向提供些許參考。
作為詞匯學和語義學的重要分支領域,詞匯語義學主要研究詞匯單位的意義,其范圍廣泛,包括詞義與概念、語音形式、書寫形式的關系、詞義性質、詞義系統、詞義變化、詞匯的聚合關系和組合關系等。在當今學科多元發展的大背景下,詞匯語義學積極從不同學科和各種理論中汲取營養,研究成果豐碩,其中最為凸顯的特點是詞匯語義研究理論性思考的增多。漢語詞匯研究的理論性不足使其受到了很多批評,推進漢語詞匯研究的理論建設也是詞匯研究者們一直以來不懈追求的目標之一。近年來,詞匯語義研究所表現出來的理論性取向正說明了這一點。以下將從認知語言學和生成詞庫論兩方面入手進行簡要說明。
1.認知視角的詞匯語義研究。在語言學認知轉向的大背景下,結合認知語言學理論分析詞義的研究成果日益增多。與基于客觀主義、提倡語義原子分析方法的傳統詞匯語義學不同,基于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注重分析人類語言的意義系統和認知功能,強調從典型性和凸顯、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理想化認知模式和語義框架、詞語用法及語義變化、基于語境的認知語義等五個方面對語義進行研究[1]。漢語詞匯語義學研究主要是運用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理論探討詞義演變,如人體名詞詞義的隱喻引申[2]。隱喻是從我們熟悉的具體事物或其抽象屬性到相對陌生的事物的映射[3-4]。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研究者還注重到了詞匯語義認知研究的應用價值,如詞語釋義的三項認知原則[5],即認知理據的完備性原則、認知因素的結構化原則和認知機制的一致性原則,為詞典釋義的改進和完善提供了極具價值的參考。
認知語言學重視從意義出發、注重語義的研究理念成就了其與詞匯語義學的緊密聯系,拓寬了詞義研究的視野。與傳統詞匯語義學重視詞義結構描寫的研究任務不同,認知視角的詞匯語義學更重視對語義生成做出解釋,為我們探尋詞匯語義,尤其是詞義衍生或一詞多義的生成機制,提供了更具系統性和理據性的支持。在感嘆認知語言學具有較大包容性和較強解釋力的同時,如何擺脫其語義解釋可能有些主觀化和個性化的嫌疑,如何使認知過程更具有操作性等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許與傳統詞匯語義研究的優秀成果相結合會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之一。
2.生成詞庫論視角的詞匯語義研究。作為從生成語義學發展而來的生成詞庫理論,繼承了其形式化追求,進一步挖掘出了詞義描寫的形式化潛力。在詞義方面,生成詞庫論主張通過事件結構、論元結構、詞匯類型結構和物性結構四個方面對其進行描寫與解釋。其中,物性結構的提出對詞匯語義學的貢獻最大,尤其是對名詞語義分析的貢獻最大。物性結構將百科知識引入進名詞的語義表征系統之中[6],其提出的形式角色、構成角色、功用角色和施成角色,有助于深入考察名名組合的釋義模式[7]、三音節偏正式名名復合詞[8]及同義名詞的辨析[9]等。其中,作為漢語內在語義屬性的功用義對名詞的范疇化、語義類歸屬、詞義引申與詞匯化、構詞都有重要影響[10],值得深入挖掘。
與其他理論相比,生成詞庫論在詞匯語義研究上的運用推進了詞匯形式化描寫研究的進程,這也為自然語言處理中的語義分析處理提供了新的視角。但是正如我們所知,百科知識在語言研究中的存在一直都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生成詞庫論中百科知識的引入雖然在較大程度上彌補了以往研究對語義限定不足的缺陷,但是這種彌補是否精確,是否牽涉到了過多的語言之外的因素,對語言系統而言是否具有足夠高的語言價值,四種描寫結構的引入是否具備語言學價值也就成為值得思考的問題。生成詞庫論不僅重視詞語意義的形式化描寫,而且還注重詞語在語義的動態生成問題。生成詞庫論認為純粹類型選擇、類型調節和類型強迫是引起語義組合及其語義變化的三種機制。其中,類型強迫被主要運用到復合詞內部語義成分的組合與生成、動詞與名詞的組合與生成之中[11]。然而,目前的動態生成研究大多是基于詞匯的或者是基于句子層面而展開的,忽視了其他動態語境中語義可能發生的變化,缺乏語用、語篇對語義生成影響的研究。
由上可以看出,詞匯研究者致力于提高詞匯研究的理論性追求,積極嘗試運用認知語言學、生成詞庫論等各種理論分析某類成組或成群的詞匯類聚以求闡明詞匯內部語義組織的條理和規律,這類研究推進了詞匯研究深度,提高了詞匯研究的理論水平。
現代漢語詞匯研究包含詞的形成、造詞和造詞法、構詞和構詞法、新詞語研究、方言詞匯研究等方面的研究,是詞匯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的現代漢語詞匯學成果豐碩,新時代賦予了詞匯研究新特征,以下將從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內容三方面對此展開分析。
在研究對象上,近年來詞匯研究者越來越重視固定結構。現代漢語詞匯系統包括詞和成語、慣用語、諺語和歇后語等固定結構。然而,以往關于固定結構的研究較少,基礎性和重要性更強的詞一直占據著詞匯研究的絕大部分江山,固定結構頗受冷落。近年來,隨著語塊理論等的興起,整體意義較為凝固的固定結構逐漸受到越來越多關注。其中,關于“這樣一來”等話語標記[12]、“真是的”等負面評價功能語塊[13]與動賓結構語塊[14]的討論較為常見。
在研究方法上,現代漢語詞匯研究呈現出傳統與創新相融合的特點。詞匯研究一直以來都十分注重描寫和定性分析。隨著數據處理和文本研究新技術的提高,語料庫方法在詞匯研究中的地位日益顯著。通過大規模語料庫來分析詞語的語用特點[15]、韻律結構特征[16]、句法功能[17]的文章增多,語料庫方法為詞匯研究提供了豐富的例證和數據基礎,推動了定量分析方法在詞匯研究上的應用,進一步推進了詞匯研究的系統性和解釋力。
當今,新事物或新行為不斷涌現,需要語言系統對此做出及時反應,具體到詞匯層面就是新詞的創造與產生。這也賦予了詞匯研究內容的新時代特征。其中,以漢語造詞及造詞法研究、構詞及構詞法研究、新詞語研究為典型代表。
例如,“現”承載了“現金”的語義,并創造出了“變現”“提現”“付現”等一系列詞語。這種“將兩個音節共同承載的語義歸于其中一個音節,為構造復合詞提供語素或造出單音節詞”被稱為“并合造詞法”[18]。并合造詞是現代漢語以雙音節占優勢的詞長特點與方塊文字的文字類型特征綜合作用的結果。有學者將此看作縮略造詞法,但這與將長音節詞語壓縮截取成簡短形式以求經濟表達某一特定詞語的縮略法有所不同,其截短處理的結果形成了具有能產性的語素或詞。就構詞來說,復合詞構詞一直都是學界關注的熱點課題。復合詞是在詞法層面構造而成還是在句法層面構造而成的討論一直都存在。值得一提的是,韻律對構詞的影響日益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和重視[19-20]。在新詞語方面,大多研究運用詞語模理論從聚合關系角度對新詞語展開分析,例如“裸X”詞族[21]。
綜上可以看出,一個“新”字可以基本體現出近年來現代漢語詞匯研究的特點。研究對象的“新”主要表現為詞匯研究的新格局,打破了長期以來固定結構不受重視的局面;研究方法的“新”主要表現為新技術創造出來的語料庫方法的廣泛運用;研究內容的“新”主要表現為造詞、構詞等重大論題的重新闡釋和新詞語的研究。
作為詞匯學中的兩個重要研究領域,詞匯化研究與詞源學研究在學術淵源、研究理念、概念術語等方面不盡相同。但兩者都注重考察詞匯的歷時演變過程,而且其近年來研究的基本態勢表現出很多共通之處,遂將兩者放于同一板塊之中進行討論。
1.詞匯化研究。詞匯化是指“非詞匯單位變為詞匯單位的過程”[22]。詞匯化的源頭包括短語、句法結構、跨層結構;詞匯化的結果可能是詞,也有可能是成語等習語。近年來關于詞匯化的研究涉及范圍廣泛,有關于從短語到詞的詞匯化、從句法結構到詞、從跨層結構到詞,也有關于習用語的詞匯化研究。其實,詞匯化是有程度之分的。以三音節慣用語為例,其可分為常規詞匯化慣用語、隱喻詞匯化慣用語、弱語義詞匯化慣用語、弱語法詞匯化慣用語、完全詞匯化慣用語,“在隱喻機制下, 慣用語從短語到詞是一個短語特性不斷弱化,詞的特征不斷強化的過程”[23]。此外,需要注意的是,詞匯化與語法化并不是全然對立的關系,如單音節動詞重疊就是語法化與詞匯化共同起作用的結果。兩個同形動詞的并列重疊先經歷V2的語法化,再經歷V1V2的詞匯化并最終成詞。但現在單音節動詞重疊還尚未完成詞匯化,而是處于詞匯化連續統中詞和短語之間的中間狀態[24]。
2.詞源學研究。詞源學研究重視文獻的梳理,以求逐一演繹推理出詞匯發展的歷時進程,其工作量之大,細致程度之高讓人欽佩;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卻忽略了從歷史文化的角度對此加以闡釋和驗證。近年來的關注對象集中于單個詞語,集中于雙音節詞,缺少對單音節詞的考源,與之相應的是演繹法的大規模使用。因此,詞源學研究顯得有些零碎分散。此外,利用方言詞語材料,從漢語內部材料展開平行互證的詞源學研究增多[25],一定程度上為類型學研究提供了詞匯材料和文獻線索。
上述詞匯化研究與詞源學研究既嚴謹地考察了詞或習語的歷時發展過程,又詳細地分析了其在共時層面的語法表現,注重采用將語言現象的層級分布與歷時演變相結合的研究思路,有助于加深對漢語自身詞匯特點的理解。稍顯不足的是,這些研究多數是個案描寫性研究,其系統性、解釋深度有待進一步加強。
詞典學是研究詞典收詞、釋義、編排體例及功能等問題的學科。詞典學的研究離不開詞匯學、語義學等學科的支撐;反之,詞典學研究亦能對詞匯學、語義學等方面的研究做出貢獻。詞典學與詞匯學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但是,與其他詞匯研究分支相比,近年來的詞典學研究較為“冷門”,成果較少,主要表現出以下兩個特點。
一是內向型詞典研究主題發散。作為我國語文辭書的集大成之作的《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受到詞典研究者的極大青睞,內向型語文詞典研究大部分是基于此展開的。雖然研究者在其研究底本的選擇上表現出了極高的一致性,但其研究主題較為分散。有的是從微觀視角出發對其中的一個或幾個具體詞條提出了修改建議[26],有的則是針對某一類詞的釋義提出具有操作性的建議[27],有的則針對收詞理據或編纂模式提出了建議[28]。
由上可以看出,目前以《現漢》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詞典學研究不僅關注釋義這樣的核心問題,還將視角發散至收詞、編選模式等方面。然而,在這種發散中卻也存在著一些集中,這就是字母詞研究。《現漢》(第6版)中字母詞的收錄引來部分學者的反對,受此影響,關于字母詞是否應當收入詞典之中的討論猛增。
二是外向型詞典研究掀起熱潮。隨著對外漢語教學的發展,面向漢語第二語言學習者的學習型詞典日益增多,與之相關的詞典學研究也隨著增長、全面展開。與內向型詞典研究相同,外向型學習詞典的研究也大多集中于釋義之上[29-30],但又強調釋義應當力爭擺脫《現漢》等語文詞典母本效應的影響,研究學習者的詞語偏誤以深入了解其母語與漢語的差異,真正做到從不同母語背景學習者的角度出發,增強釋義的國別化研究。此外,還應當注重使用易懂的、實用的、完整的用例。可以看出,現有成果基本上是研究者結合自身的經驗針對現已發行的學習詞典而提出的批評及建議,忽視了學習者自身的使用體驗和實際需求[31]。這也提示我們在今后的研究中,在繼續深入詞典批評研究的基礎上,應當拓展詞典用戶研究、詞典信息技術方面的研究。
以上我們從詞匯語義學、現代漢語詞匯、詞匯化、詞源學和詞典學五方面對現代漢語詞匯本體研究進行了簡要概括和分析。可以看到,現代漢語詞匯本體研究總體上表現為四大特點,即詞匯語義學的理論性思考增多;現代詞匯研究新時代印記凸顯;詞匯化研究和詞源學研究以個案描寫為主;詞典學研究內外兼備、以外為主。在四個特征的基礎上,深入觀察會發現,現代漢語詞匯研究呈現出在中觀層面以借鑒和吸收國外語言學理論為主,微觀研究占優勢的基本態勢。
語言假說分為宏觀、中觀和微觀三個層面。宏觀假說“跟語言研究的基本觀念相聯系,是研究者建構理論體系的根基性認識”;中觀假說是“針對某個語言層面或不同語言層面相互關系而做的、與語言觀念和/或研究方法相關聯”;微觀假說是“關于具體問題、特定技術方面”的[32]。就詞匯學而言,需要對上述理論做降級處理,詞匯學的宏觀研究與整個詞匯系統相關;中觀研究指對詞或固定結構進行多層級、多角度的系統性觀察分析;微觀研究則是與詞語類聚有關的研究。目前的詞匯學研究成果中這三種類型都存在。如有關語詞分合的討論就是宏觀研究;認知語言學和生成詞庫論對詞、語塊理論及固定結構進行了中觀層面的分析;而大多數研究都是從微觀層面入手,基于詞語類聚做出的觀察分析。簡而言之,現代漢語詞匯本體研究形成了中觀層面以借鑒和吸收國外語言學理論為主,微觀研究占主導的局面。
近年來豐富的詞匯學研究成果讓我們對漢語自身的特點有了更深的了解,但是這種了解只局限于漢語語言系統內部甚至是普通話范圍內。如果多多從普方對比、漢外對比的角度展開描寫與分析是否會更好呢?其實,有些研究已經顯露出來了這樣的類型學取向[33],但詞匯類型學值得引起更為廣泛的注意。詞匯類型學旨在研究各種語言里如何將語義材料包裝成詞的特別方式,對深入挖掘隱含在繁復詞匯現象背后的規律具有重要意義。如今詞匯類型學研究已經在莫斯科詞匯類型學研究小組、俄羅斯科學院語言學研究所等研究機構中廣泛開展,但是漢語詞匯類型學研究成果很少,有待開展。此外,隨著對外漢語教學的發展,詞匯研究與漢語作為第二語言詞匯教學的接口工作也值得引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