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澤遜
(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張之洞《書目答問》自清光緒二年(1876)刊刻問世以來,一直是從事中國傳統學術研究最具影響力的推薦書目。最近,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根據上級指示,正在編制新時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指導書目。筆者受古籍小組辦公室委托,從三百余家推薦書目中選擇53家,匯為《近代推薦國學書目集要》。這53家推薦書目,共推薦經、史、子、集各類書籍七千余種。我們把這七千余種被推薦的書籍分為經、史、子、集、叢書五部,五部下再分類,類下再分屬,每一屬一般按年代排列。地理類按地域,傳記類按傳主。形成了一部可供新時期編纂優秀傳統文化推薦書目參考的《近代推薦國學書目集要》。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把《書目答問》作為標桿。凡《書目答問》已有的書,其他推薦書目重復推薦的,一律與《書目答問》條目合并。凡《書目答問》沒有的條目,則參照《書目答問》已有條目插入其中。《書目答問》推薦的2000余條,53家推薦書目所推薦的書7000余條,這就多出了5000余條,因此合編工作就十分繁重。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發現《書目答問》與其他書目在分類上存在一些分歧,這些分歧有的是《書目答問》欠妥當,值得商榷。現條舉如下:
這一類《書目答問》有說明:“《十三經》《五經四書》合刻本,諸經分刻本,附諸經讀本。”這一部分收入了“十三經注疏”系統的合刻本、古注本、注疏本、單疏本,《五經四書》合刻本、單注本。基本符合當時的情況。所附的“諸經讀本”有:
(1)《周禮讀本》十二卷,袁櫆校刻本。
(2)得齋校本《周官禮注》六卷,殷盤校刻本。
(3)《周官精義》十二卷,連斗山。通行本。
(4)《儀禮章句》十七卷,吳廷華。乾隆丁丑、嘉慶丙辰兩刻本。
(5)《儀禮易讀》十七卷,馬之駉。通行本。
(6)《左傳讀本》三十卷,道光間敕撰。殿本、貴陽官本、清河官本。
我們認為“諸經讀本”這一部分集中在三禮,《左傳》一種。其余易、書、詩等經也應當有較便初學的“讀本”,三禮類張爾岐的《儀禮句讀》也是公認的較好的讀本。《書目答問》“諸經讀本”這個小類所列6種書涵蓋面太窄,而且權威性不夠。這一部分“讀本”與下一類“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不易區分。“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大致是按易、書、詩、禮、樂、春秋、四書、孝經、爾雅、諸經總義、諸經目錄文字音義、石經分類的。我們認為即使是在同治、光緒年間,這6種“讀本”的單列,也欠妥當,應散入“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類的“禮”類、“春秋”類。
《書目答問》于史部設“古史”一類,收《逸周書》《國語》《戰國策》《山海經》《竹書紀年》《穆天子傳》《世本》《孔子家語》《晏子春秋》《越絕書》《吳越春秋》《列女傳》《新序》《說苑》《古史紀年》(林春溥)。理由是:“古無史例,故周秦傳記體例與經、子、史相出入,散歸史部,派別過繁,今匯聚一所為古史。”
我們可以對照《書目答問》史部雜史類的“上古至周”部分:《帝王世紀》(晉皇甫謐)、《古史考》(漢譙周)、《路史》(宋羅泌)、《春秋別典》(明薛虞)。這幾部書與“古史”類的《逸周書》《國語》《戰國策》《竹書紀年》《穆天子傳》《世本》《古史紀年》就記事范圍看,顯然相同。可是我們回看乾隆《四庫總目》的類屬,《書目答問》古史類的幾部書就歸類不同:《逸周書》,別史類。《世本》,《叢書綜錄》別史類。《國語》《戰國策》,雜史類。《竹書紀年》,編年類。《晏子春秋》《列女傳》,傳記類。《吳越春秋》《越絕書》,載記類。《孔子家語》《說苑》《新序》,子部儒家類。《山海經》《穆天子傳》,子部小說家類。我們再往后看,新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古籍目錄《中國叢書綜錄》,以上各書的歸類都與《四庫總目》相同,沒有沿用《書目答問》的歸類,也沒有單立“古史類”。原因是,《書目答問》的“古史類”是根據記事年代為“周秦”來設立的,而又不能把這一原則貫徹到所有古書,因而出現了與《書目答問》雜史類“上古至周”部分重疊的情形。同時與《書目答問》內部的史部編年類、史部傳記類、史部載記類、子部儒家類、子部小說家類都有了糾纏不清的關系。因此,《書目答問》在《四庫全書總目》之后,增設“古史”類,是不合時宜的,后來的權威書目不予繼承,也已說明這一點。
《書目答問》“史部·地理類”下分六小類:古地志,今地志,水道,邊防,外紀,雜地志。所謂“古地志”為清代以前地理總志《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地方志《吳郡志》《齊乘》等。所謂“今地志”為清代地理總志《大清一統志》、地方志《日下舊聞》《廣陵通典》及各省、府、縣志等。所謂“邊防”指邊疆地理。所謂“外紀”指域外地理。所謂“雜地志”用《書目答問》自己的話說:“都會、山水、古跡、人物、物產、雜記,錄古雅者。”“雜地志”當中的“都會”是關于都城的地理書,如《三輔黃圖》《唐兩京城坊考》,并無不可。但其中的《長安志》《長安志圖》體例上屬于地方志,與“古地志”中的《景定建康志》《咸淳臨安志》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長安是都會,建康、臨安難道不是都會嗎?收在“今地志”的《日下舊聞考》是典型的首都北京的歷史地理,為什么不進入“都會”部分呢?本來涉及“都會”的書就沒幾種,居然自亂其例至于此,難以理解。我們認為《四庫總目》在地理類設“都會郡縣”部分,容納地方志,就很合乎實際,《書目答問》不予繼承,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更不可理解的是《書目答問》于地理類專設“水道”小類,容《水經注》類著述5種,其他水道書12種。卻不設“山志”小類,亦不推薦山志,僅在“雜地志”推薦一部顧炎武《昌平山小記》。也許這是為了突顯清代水道之學成就高。但像宋代陳舜俞《廬山記》三卷、清代唐仲冕《岱覽》三十二卷,這類名山名志,也完全可以擇優推薦。作為推薦書目,從這些細節看,還存在草率之病。
《書目答問》史部設“譜錄類”,下分四個小類:書目、姓名、年譜、名物。前三小類不必解釋。第四小類“名物”收《竹譜》《茶經》《北山酒經》《廣群芳譜》《奇器圖說》五種。我們認為“書目”小類仍應獨立為“史部·目錄類”。“姓名”“年譜”二小類應歸入“史部·傳記”類。“年譜”為人物傳記的一種形式,歸于“傳記”理所當然。“姓名”也是人物傳記的組成部分,歸入“傳記”類較歸入“譜錄”類更為恰當。“名物”小類即《四庫總目》的“子部·譜錄類”,由于《書目答問》僅推薦5種書,為數太少,不能獨立為一類,那么,“名物”這一小類在《書目答問》內部看比較接近于“子部·類書”類。如果附于“類書”之后,自較與“書目”“年譜”合為一類更切近。我們還可以設想,由于“書目”只有10種,數量不夠大,需要與某一類合并,那《四庫總目》合“經籍”(即書目)“金石”于一類,置于“史部·目錄類”,也是相對合理的分類方案,完全可以承用。總之,《書目答問》“史部·譜錄”類的四個小類可以說是勉強捏在一起的,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缺乏內在的必然聯系。
《書目答問》“子部·儒家”類下分三小類:議論經濟、理學、考訂。前兩個小類大體妥當。第三個小類“考訂”收入考證性筆記雜著90種。考訂之屬的這批書籍為《夢溪筆談》《能改齋漫錄》《容齋隨筆》《老學庵筆記》《翁注困學紀聞》《日知錄集釋》《義門讀書記》《十駕齋養新錄》等。這些考訂性筆記是宋代和清代著述的特色,一向為學術界高度重視。考證的范圍涉及經、史、子、集。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把這類筆記大都分在“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相比之下,《四庫總目》的分類遠遠優于《書目答問》,我們很難想象,這些綜合性考證筆記應歸于“儒家”類。當然《書目答問》的這一分類方案在后來的權威書目如《中國叢書綜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都沒有被繼承。后來的書目大都參用了《四庫總目》的方案,即把這些考證性筆記分到“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
當然,被《書目答問》歸入“子部·儒家·考訂”小類的圖書還有一小部分應歸于其他類。如吳壽旸的《拜經樓藏書題跋記》,陳鳣的《經籍跋文》,都應歸入“史部·目錄類”。錢大昕《恒言錄》、翟灝《通俗編》應歸入“經部·小學·訓詁”小類。我們很難理解,《書目答問》既然有“書目”小類,《拜經樓藏書題跋記》這種典型的書目為什么不入“書目”類而入于“儒家·考訂”小類。《書目答問》不僅類目設置存在混亂情況,個別書的歸屬也存在不嚴謹之例。
《書目答問》“集部·別集”分:漢魏六朝,唐至五代,北宋,南宋,金元,明,清朝理學家集、清朝考訂家集、清朝不主宗派古文家集、清朝桐城派古文家集、清朝駢體文家集、清朝詩家集、清朝詞家集。
先分朝代,至清代又按流派細分7小類。這樣做對讀書治學顯然有幫助,但卻很少有人沿用。我們可以說原因是“難以為繼”。
詞類還有詞總集,歸入“總集”類,詞譜、詞韻、詞話,另入“詩文評”類。這就使詞類分散于“別集”“總集”“詩文評”各類。而《四庫總目》于“集部、詞曲類”下設詞集、詞選、詞話、詞譜詞韻四小類,就比《書目答問》合理。《書目答問》沒有繼承《四庫總目》,非但不能顯出后來轉精,反而有不夠周密之感。
假如再有“曲類”,接于“詞類”之后,就愈覺其妥當。所以《書目答問》對于詞集的分散歸類辦法,后來鮮有繼承者,倒是《中國叢書綜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基本沿用《四庫總目》,在集部設“詞曲類·詞之屬”或“詞類”,使詞集聚于一處,便于讀者。
除了以上類目設置不合理外,《書目答問》還存在不少具體書籍歸屬不合理的情況。如薛尚功《鐘鼎款識》、阮元《積古齋鐘鼎款識》歸經部小學類,不從通例歸史部金石類;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歸子部兵家類,而不歸史部地理類;張宗橚《詞林紀事》入集部詩文評類,與《廣陵詩事》并列,而不與詞話諸書并列。皆與通行書目不諧。
總之,《書目答問》百余年來為學界推重,奉為準繩,其中類目設置、書籍歸屬,實多可議。繆藝風時從張氏為幕僚,佐成此編,殆目錄之學尚未臻高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