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譽銘,方媛媛
(東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02)
作為意大利后馬克思主義思潮中最具代表性的激進哲學家,阿甘本對文學理論、歐陸哲學、政治思想、宗教研究的獨特研究以及對文學和藝術的融會貫通,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具挑戰性的思想家之一,其政治思想最初建立在對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尼各馬可倫理學》《論靈魂》的解讀之上,同時他也關注了古代晚期和中世紀的解經傳統。1966年,阿甘本編輯過本雅明的意大利文版的選集,他認為,本雅明的思想是“讓其從海德格爾思想中存活下來的解毒劑”。在其非常重要的論文集《潛能》中,有三篇文章便是對本雅明的專題研究。1981年,阿甘本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檔案館里發現了幾篇本雅明散佚的重要原稿。20世紀90年代,阿甘本參加了一個對德國法學家卡爾·施密特的政治著作的討論會,在這次座談會的影響下,阿甘本創作了《例外狀態》一書。他的近期作品則涉及到??碌乃枷耄约禾钩?他從??履抢铽@益良多[1]。
在阿甘本的《Homo Sacer(神圣人):主權權力與赤裸生命》一書中,阿甘本探討到現代政治的主權權力是建造赤裸生命,重新塑造赤裸生命的途徑則是通過“例外狀態”。書中詳細解釋主權權力如何構建“例外狀態”,制造赤裸生命,集中筆墨探討“主權權力”“赤裸生命”這兩個概念,但沒給讀者定義“例外狀態”這個概念。在其后出版的《例外狀態》中,他雙重解釋了該概念。阿甘本一直延續自己的研究,用法律語言嘗試將“主權”的概念重新界定為“例外狀態”的產物。阿甘本涉及的學術領域頗多,但他試圖用“例外狀態”打通貫穿政治、法律、生命、神學等諸多領域,開創了獨特的新政治哲學范式。2004年,在美國《反思馬克思主義》上刊登了法國《喧囂》雜志記者對阿甘本的訪談,其內容是阿甘本對生命政治的理解。由于當時歷史情境中的重大事件都是在“例外狀態”的情境中發生,如非法移民、失業人群與艾滋病毒感染者[2]?;诖耍瑖鴥韧庀破鹆搜芯堪⒏时舅枷霟岢?,這導致阿甘本聲名鵲起。從查閱知網、萬方、維普等網站資料可得:從2005年開始,關于阿甘本思想的相關論文大約達到600余篇,其中關于“例外狀態”的研究就高達200多篇。自2015年開始,國內關于阿甘本著作的譯著約有20余本;從國家圖書館查詢到與阿甘本思想相關的專著就有30余本;國內外更是舉辦了諸多關于“例外狀態”概念的研討會。由此可見,“例外狀態”概念是阿氏生命政治學說中最核心的思想,其重要性并不亞于“主權權力”“赤裸生命”“潛能”等其他概念。一時間,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概念研究成為當今政治哲學與權力批判最前沿的話題。因此,亟須對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概念做一個清晰的梳理。
從歷史中的“例外狀態”來考察,阿甘本發現在古羅馬時期,“例外狀態”的原初模型是“懸法”?!皯曳ā钡囊馑季褪峭nD法,把法擱置一邊[3]。當羅馬共和國面臨戰爭、暴亂、危機等時刻,羅馬的元老院就會發布元老終極咨議。這個咨議是在緊急狀態下頒布的,在這個咨議上,元老院會號召執政官們采取一系列措施,解決國家所面臨的困難,捍衛國家的安全[4]64-65。但從歷史考察中我們不難發現,從施密特到本雅明等論述過“例外狀態”的思想家并未對其有過清晰的定義。施密特在其著作《論獨裁》《政治的神學》中只是通過區分獨裁的兩種形式,以及通過他著名的主權決斷論——主權者才是能夠決定“例外狀態”的人——來探討“例外狀態”;本雅明在《暴力批判》《歷史哲學論綱》等書中則是通過對猶太教的彌賽亞主義論述,來對抗施密特的主權決斷論。但阿甘本在《例外狀態》一書中對“例外狀態”做出清晰的解釋:“例外狀態”就是通過懸置法律,將生命納入主權權力治理范圍之中的一種行政策略?!袄鉅顟B”既不是在法律之外,也不算是在法律之內,其實就是一個門檻,一個無法區分的地帶,其中,內與外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只是界限無法確定而已[5]26-27。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述如何確立工作日的必要界限一樣。那么,“例外狀態”的概念是如何演進的?還有,阿甘本對“例外狀態”做出定義的依據在哪?要解決上述問題,首先就要明確各理論家的關于“例外狀態”涵義的差異,之后才能進一步明確界定“例外狀態”的地帶。
“例外狀態”概念并非阿甘本的獨創,其起源于現代政治哲學的奠基人馬基雅維利,它的出現具有特殊的歷史情境。馬基雅維利處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階段,當時的意大利正處于文藝復興時期,政治上還是古老的專制主義民族國家,由于受文藝復興運動與人文精神的影響,他對當時的歷史環境做出了與傳統哲學家倫理道德體系不同的新政治哲學[6]。馬基雅維利認為,國家的建立是靠權力,擁有權力的人會越來越想擁有更多更大的權力,規則與秩序只有在國家穩定時才能被建立。事實上,馬基雅維利曾擔任佛羅倫薩第二秘書廳秘書長,處理外交與軍政事務。在帝國戰爭中,市政廳逐漸要成為主導力量,如果要繼續采用司法憲政主義話語,則約束太大,更容易在主教之下。市政廳要把自己的佛羅倫薩秘書廳語言,上升為通用的政治話語,即一種政治現實主義的語言。佛羅倫薩秘書廳使用的語言,打破了司法憲政主義,而遵循現實主義、精明的算計以及對利益的最大化需求,這是一種必然的,但是,不自由的選擇:受到商業激發,但最終還是取決于戰爭的“例外狀態”。因此,在他看來,在必要的情況下或者說在緊急狀態下,可以采取各種手段和措施,或是犧牲一部分公民或其他國家人民的利益來捍衛國家利益[6]。
馬基雅維利之后,德國的公法學家施密特在其《政治的神學》開篇就點出:“主權者就是決定例外狀態者。”[7]5之所以從主權者的角度來談論“例外狀態”,是由于主權者的身份、地位才決定其就是“例外狀態”。施密特通過對“例外狀態”的描述來論證其主權學說,表面上是為了抵制啟蒙理性主義的消極影響,實際是批判法律實證主義和自由主義為代表的啟蒙理性主義[8]。他力圖通過不斷完善的規范和程序來排除“例外狀態”,最終確立某種徹底規范化的常規狀態的絕對地位。施密特清醒地認識到啟蒙理性主義的虛妄和任何規范和程序,都不可能成為絕對化的存在。它們終歸只是人為的產物,超出法律之外的、私人化的決斷消除。施密特對主權問題的探討,透露出嚴重的決斷論色彩。對施密特而言,決斷主義論就是霍布斯所說的:“不是真理而是權威,制定法律。”[7]33這種“決斷主義”就是生活在這個共同體內的人所做出的政治性決斷,做出該決斷后全體成員都必須按照這個決斷去遵守,相當于絕對的憲法。施密特提出的“例外狀態”是為其構建主權學說奠定基礎。顯然,在施密特眼里,主權者是被排除在法律之外的,是“至高的例外”。主權者是存在于已有的司法秩序之上的,能夠懸置司法秩序的強大力量。在“例外狀態”之中,主權者還依舊存在并能發揮作用。施密特的“例外狀態”政治決斷是相對于法律的規范或者是規則的優先性,他想強調的是法律規則在法律之外的地帶存在,然而在施密特的著作從未有過徹底完整的批判法律現象。
在施密特創建主權學說時,與他同時代的本雅明卻對法律展開了從未有過的批判。本雅明認為,從制憲權力與憲制權力辯證關系中脫離出的是純粹的暴力,純粹暴力能讓“例外狀態”從法中根本脫離,在這一點上,本雅明與施密特存在非常大的分歧。施密特試圖用主權暴力來消解純粹暴力,將“例外狀態”營造在一個法被懸置的狀態;而本雅明則希望能將“例外狀態”從法中脫離。1926年,本雅明訪問莫斯科后,對蘇聯模式感到失望,并逐漸遠離政治。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提出著名的“彌賽亞”概念,他認為,彌賽亞才是真正的“例外狀態”。本雅明持續不斷地追問政治與神學、革命與傳統的關系,達到了對正統馬克思主義圖式的反轉[9]。于是,他對歷史唯物主義范疇重新從猶太彌賽亞主義的角度進行思考。猶太人對彌賽亞來臨不懈地期待,對他們遭受的迫害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因為這是他們遵從來自神圣意志的命令而付出的代價。與此同時,久經考驗的他們也許意識到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的歷史將在什么時候終結,然而這樣的懦弱無能感使得他們產生彌賽亞主義觀念。本雅明轉向彌賽亞這一歷史概念,有兩大原因:一是拒斥馬克思主義那些帶有啟蒙主義色彩的勝利者的歷史進步論,以及帶有庸俗的樂觀主義色彩的社會進步論者;二是對極權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法律的暴力”與“例外狀態常態化的暴力”的抵抗[8]。本雅明出身于德國,見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魏瑪共和國的破滅以及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在他的世界觀中,法西斯的極權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進步論都是空談,是不切實際的。因此,他才寄希望于猶太教的彌賽亞主義。
阿甘本對本雅明文選的整理再加上其自身所處的歷史環境,促進了他“例外狀態”思想的形成與豐富。阿甘本出生于意大利,從意大利過去幾十年的政治運動中,他似乎感覺到:革命理論只能有效地解決在實踐斗爭中提出的問題,恰巧這種理論只能通過在實踐領域的創造性實驗來闡明[10]12。在意大利,“例外狀態”的歷史與法律情境,在透過緊急行政命令的立法方面別具意義。20世紀70年代末,意大利政府掀起了一場巨大的鎮壓浪潮,數千名好戰分子是根據特別法規被逮捕的,這些法規允許廣泛的預防性拘留,沒有對被捕者提出任何指控,也沒有對他們進行長時間審判。大量的政治活動分子躲藏起來,然后流亡國外,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意大利革命運動的政治組織幾乎被毀滅。20世紀60年代激烈的工人運動、70年代的社會與文化實驗和80年代的鎮壓,導致意大利的激進主義革命運動在其他歐美國家中獨樹一幟。意大利以外的激進分子可能會欽佩革命運動的大膽和創造性,但意大利革命實踐和思想的條件離他們卻如此遙遠,以至于無法應用和適應于其他國家的國情[10]13。
阿甘本從歷史的角度考察并梳理出馬基雅維利、施密特、本雅明等學者關于“例外狀態” 概念的相關論述,進一步利用本雅明的彌賽亞思想來對抗施密特的主權決斷論。阿甘本在《例外狀態》中將本雅明的《暴力批判》和《歷史哲學論綱》兩本著作中將“法律的暴力”“真正的例外狀態”和“彌賽亞”這三個概念之間的思想脈絡清楚地揭示出來。從本雅明與施密特關于“例外狀態”性質的討論鋪開,阿甘本認為,施密特圍繞其國家主義的立場,因而特別強調主權論;本雅明則探究了在暴力下的赤裸生命以及生命救贖概念。最后,阿甘本徹底地揭示出法與“例外狀態”的關系,同時也闡明了主權者的權力與彌賽亞主義之間不可調節的立場沖突性與同構性。
阿甘本認為,盡管施密特的主權決斷論已經作為一個著名的定義而被多數人進行研討,但在法學界還沒有一個很確切的關于“例外狀態”的理論,多數人認定“例外狀態”并非法學問題。因此,阿甘本不僅僅是從哲學層面來探討,更是從法律史學角度來討論“例外狀態”[11]。阿甘本法學意義上的“例外狀態”可追溯到施密特在1921年出版的《論專政》中,“例外狀態”通過獨裁的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當法被懸置,“例外狀態”替代獨裁,至此“例外狀態”一直銘刻在法之中。法與“例外狀態”的關系一直是阿甘本想要闡釋清楚的問題。施密特終其一生要在法律的體系中建立一些間斷的條例,盡管這些條例之間存在矛盾,但依舊會運轉。唯一需要區別的是,這些條例是否規范以及實現這些條例本身是否規范。在阿甘本眼里,這就是法規范與法適用性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將“例外狀態”定義為:當法被懸置后所設定的條例的有效力與實現這些條例所產生的對立達到一個最高值[4]49。這是一個具有法律張力的場所,當條例被懸置,卻仍然有效;當主權者廢棄舊的法律,在制定新的法律時,新的法律以制憲權力的形式出現,盡管法律能適用,但不正式生效。
阿氏在基于前人的研究與自身國情的影響之下,得出“例外狀態”在當下儼然已經成為治理的典范。他堅信本雅明所描述的:主權者的權力將“例外狀態”發展成為一種治理工具,由此,使得“例外狀態”與法的界限無法明確區分,更無從辨別何為“例外狀態”,何為日常狀態。在正常生活中,都會有“規則與例外”“日常與特殊”,在這兩種狀態中,究竟哪一種具有奠基性的本體論意義?這是阿甘本深入思考的路徑。在方法論上,阿甘本沿用??碌目脊艑W方法,旨在回到“例外狀態”對立面的源頭上,掌握構建“例外狀態”的機制,然后再從源頭上去摧毀[12]。具體來說,他試圖通過右翼思想家施密特與左翼思想家本雅明的對話,從“例外狀態”的原始進程,也就是通過分析古羅馬的institium(懸法)概念去探尋“例外狀態”與法的關系。他認為,懸法是法的中斷,這個吊詭的法律制度不僅影響了司法的行政運作,同時也是法律本身,從而制造出一個法的空缺。無論是出于必要性情況下,還是將“例外狀態”視為國家自衛權的行使都是有誤的[4]70-79。換言之,在內戰或者造反發生的年代,當權者頒布一項緊急法令,然而該緊急法令與正常的法律有出入,但是,在特殊時期,需特殊對待,只能通過懸置已有的法律形式來實施新的緊急法令。戰爭一旦結束,該緊急法令不再適用于當前情境,它便從中脫離出來。因此,此次采取的行動本質上儼然是逃離了一切法律性的定義。盡管“例外狀態”已經宣告結束,但實際卻是以另外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下去,那就是作為正常的國家治理技術?,F代西方國家就是通過高舉保衛社會、捍衛國家主權的旗幟,來規訓與控制生命。
阿甘本認為,“原初的政治關系是棄絕,例外狀態是處在內與外、排斥與包含之間的無差別地帶?!盵13]這種無差別的地帶是無法從嚴格意義上區分的,是一種模糊的地帶,但并不是獨裁者的地帶?!袄鉅顟B”開始于戰爭,進而普及到各個領域成為一種常規化的國家治理方式,在這里立法機構逐漸將立法權讓渡給行政機構[14]3。戰爭與“例外狀態”的結合除了在空間上突破了民族、國家的疆界之外,在內容上也逐漸從軍事領域蔓延到社會其他領域,同時戰爭的性格也從被動防衛轉向主動預防,也就是安全機制的建立[15]。原先針對特殊事件的例外措施轉變為預防性的一般準則,于是“例外狀態”就成為一種常規。但阿甘本的“例外狀態”其實是對納粹集中營的一種反思與回應,反思納粹集中營的產生,回應奧斯維辛之后不再寫詩的悲哀。阿甘本深刻地指出:“西方的政治圖景的基礎不再是城市而是集中營,即不是雅典而是奧斯維辛。”[16]他將集中營看作是一種“例外狀態”的空間表現形式,認為集中營產生于“例外狀態”與戒嚴令。在集中營中,法律被完全懸置,進入這里的人失去了一切司法保護,被剝奪了一切政治地位,因此對他們的處置并不取決于法律,而是依賴于代表主權權力行動的警察的好惡。在集中營里,人的基本權利已經被剝奪,完全成為一個赤裸生命,可以隨意任人宰割,主權者借由可在任何緊急狀態下頒布法律,讓原有的法律懸置,通過“例外狀態”的方式,來建立一個合法內戰。合法內戰不僅僅可以適用于驅除外敵,更可以保護本土民族,全面消除進入整體的政治系統的外來民族人口。同時,讓處于緊急狀態之下的特殊人群變成一種赤裸生命,使得他們的權力無法得到正常的保障。阿甘本顯然更傾向于本雅明,他們都是探討在資本主義與極權主義的統治之下,人通過何種手段能得到救贖,且避免成為“牲人”。
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是一個跨越了法學、政治神學、人類學等領域的概念。他在分析“例外狀態”時,徹底分析了祭祀這一宗教性行為。在祭祀典禮中,用來祭拜的供奉品在祭拜結束后會被人端下來,從廚房繞一圈再端回餐桌,供人食用[5]23。將供奉品端下來,從廚房繞一圈回餐桌的這個行為就是將俗世與神世進行分割,這種分割的過程就屬于“例外狀態”。通過祭祀形成的例外空間,只能是通過排除的方式讓少數人得以進入。特殊情況下,普通人的生命可以轉變為供主權者使用。當普通人的生命隨時可以被祭祀時,他們的生命存在形式就只能是以生物生命存在,因為他們的政治權利已經被剝奪。此類人的生命本質就是“赤裸生命”,是指一種不受政治和法律保護的生命形式。美國“9·11”事件中,被關押在關塔那摩灣的拘留者就如同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在“例外狀態”空間里自身的安全失去了最基本的保障。他們不受法律的保護,被排除在法律之外,他們只是一個事實上的客體。在當代資本主義制度中,資本的重要性要遠高于法律,法律可以在主權者宣布的“例外狀態”中被懸置。為了捍衛自己的權力,國家主權者擁有不受日常狀態法律所限制的最高權力。當主權者的權威與權力都集中于一身時,顯然“例外狀態”就會越來越常規。
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馬克思討論了大部分來自農村并處于工業就業中的居民階層,將他們貼切地形容為“資本的輕步兵,資本按照自己的需求把他們隨意安排?!盵17]這些處于資本家控制之下的工人毫無自由,人身安全得不到基本的保障,最終淪為赤裸生命。由于資本主義國家越來越多地求助于緊急狀態的治理,因此,便不再區分例外與規則(日常)。在例外與規則之間的模糊地帶治理國家時,國家統治者靠的是臨時法令而不是按照規范的法律來治理國家,因此必定會出問題。在英國,“例外狀態”變成常規化的例子頗多,其中最為明顯的即是1714年通過英國議會制定的《暴動法》,該法是近代以來最早一部在“例外狀態”下制定的法律,這是一種緊急權力法律制度[18]。該法是為了制止當時法國人民對漢諾威王室的動亂活動,其規定但凡超過12人以上聚集暴動,治安人員即可以國王的名義宣布他們解散,如若超過一個小時未解散的,可以治予重罪;拒不解散的,任何公民或者官員都可殺死暴亂者,并且不追究刑事與民事責任。但在常規法律下,任何人殺死對方,都是需要負法律責任的,這種緊急狀態所制定的緊急權力法的影響巨大,20世紀以來,許多國家,例如美國、日本、中國和拉丁美洲的國家都借鑒了這種法律,制定了本國的緊急狀態法。緊急狀態法在民主和法治不斷深入的現代世界并沒有受到排斥和蔑視,相反,在資本主義國家、權威主義國家中盛行。在整個西方甚至包括東方的文明歷史進程中,“例外狀態”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個問題。在現代社會里,“例外狀態”早已被擴展到各種各樣的鎮壓自由或社會控制的經驗中,包括歐洲對羅姆人、非法移民和其他人的鎮壓。阿甘本通過被剝削和邊緣化群體的斗爭重新解讀民主發展的歷史。此外,阿甘本在民族政治研究中主要關注了少數族群中特殊人民的問題研究。他指出邊緣人群的政治才是真正的政治,因為主流人群的政治已經在國家層面上已經基本實現[19]。當“例外狀態”出現之后,階級、種族、性別的不平等及制度結構明顯得到了維護。
此外,阿甘本的“例外狀態”理論可以幫助廣大讀者去思考很多當代的緊迫問題,包括現代社會中廣泛存在的學習教育問題。阿甘本指出,學習這一行為本身就是痛苦的,當學習者忘記了所有的目標和目的,“學習擺脫了使其毀容的悲傷,回歸到最真實的本質:不是工作,而是靈感、靈魂的自我滋養”[20]。想象一下,那些去圖書館,繞著書走到天花板的學生。她拿起一本書,指尖在書頁中跳動進行快速掃描,一些段落沿著線條讀得更精確,眼睛從左向右移動,越來越快,然后翻頁。同時,在圖書館的空間環境中,從一種文本到另一種文本的思維方式是“失物招領”的游戲[21]。她拿起書,沿著過道走。她發現了一個研究課文的地方,她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群坐在課桌后面的學生當中。她拿出抽認卡,記下那些似乎與她的話題最相關的短語??赡茉诳磿臅r候,她停下來,看著地平線。她在圖書館里,但并不完全在那里;當她在思緒中旅行時,她的手牽著筆在紙上走著,在書邊或筆記旁涂鴉一些數字。有那么一會兒,她停下來,盯著一本封閉的書的封面,盯著她收集的一堆日記,或是桌子,或是她的筆記卡,看著它們散開。圖書館的整個裝置似乎濃縮并收縮成各種物質物體,帶來一種奇怪的寂靜感。突然間,世界又恢復了焦點,她喘了一口氣,打開一本書翻了翻。她在讀書過程中所處的狀態是日常狀態,但在過程中其實與現實世界是分離的,是一種“例外狀態”。
在當今世界,由于受到全球化的影響,突發事件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在緊急狀態下,國家應該集中與擴張什么樣的權力,既能迅速、有效地處理突發事件,又能在防止或最小化權力濫用風險的同時,最大程度地確保公民權利與維護法治。盡管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是對西方社會出現的狀況進行的批判,認為少數人的生命政治是我們整個社會的生命政治,在思考過少數人的生命政治的可能性與必要性的過程中,他放棄了重新分配資源或者反擊的生命政治。但從他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一個狹隘的西方中心主義者,相反他是一個具有批判性思維的哲學家。筆者認為,阿甘本對“例外狀態”以及“赤裸生命”的研究是在對傳統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一種較為激進的重寫,重寫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異化問題。西方資本主義制度中生存的無產階段就是赤裸生命的典型代表,而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無產階級所處的空間就是“例外狀態”。為克服這種狀態,阿甘本認為,是要將法律從“例外狀態”中抽離出來,實現人的生命不再成為“裸命”。遺憾的是,阿甘本并未指出具體的行為方式,只是隱約提出可以通過思想形式的轉變來避免,這里的思想形式可以是指經驗抑或實驗,它是一種思維的純粹力量[22];也可以是其他不能被隨意的生殺能力,抑或是不能將原有的生命變成赤裸生命。只有這樣,“例外狀態”才有可能不會一直存在,一旦被打破,正常法律的效力便可發揮作用。阿甘本在其著作中透露出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嘗試利用邊緣群體去改革,來創造新的社會范式。他指出:反對權力的無政府狀態,我不打算要求回歸到一個堅實的存在的基礎。不過,他相信對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的深刻無政府狀態的清晰理解是提出權力問題的唯一正確方法,同時也是真正的無政府狀態。只有當我們掌握了權力的無政府狀態,無政府狀態才成為可能[23]。
“例外狀態”是打破常規,破壞了日常狀態下的倫理規則,抑或說“例外狀態”才恰恰是常態。在現代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里,在出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時,遇到年長體弱多病的老者抑或是年幼的孩童,且當你自身存在某種病狀,你是否需要讓位?該如何抉擇?“例外狀態”與失序一旦直接結合,例外措施即會消失,因為它們已經變成常規[14]69。在阿甘本這里,人要擺脫一切枷鎖,成為一種真正的“無目的的手段”“生活在本己的生命之中”,也就是表明要卸除法與生命、法與主權者之間的一切關聯[24]。放眼西方社會,由于戰爭而導致動蕩的社會環境,集中營與難民問題儼然發展成為一種常規。在當代,類似于集中營的場景頗多,例如,醫院將植物人或是腦死人的器官移植,抑或是打掉有問題的胎兒。醫生使用違法手段通過器官移植手術來救人的生命政治邏輯,一定程度上而言,這正是在毫不手軟地消除這些有問題人的赤裸生命,更別提關塔那摩軍事監獄。筆者認為,只有在打破主權者獨裁的情形下,人同時實現由動物形式生存的狀態向追求政治與法律權利的公民轉向,通過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在共同體中獲得保護,才可能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不再是具有赤裸生命形式的人。對人進行不人道的實驗,無論是處在集中營還是處在現代社會,本質都是一樣的,因為實驗者的生命已經縮減成為赤裸生命。
阿甘本深入分析了“例外狀態”從古羅馬時代起到當代社會的發展過程,正面回應了主權者與法的關系,揭示了本雅明與施密特關于“例外狀態”的思想意涵之爭的全部過程。同時阿甘本的“例外狀態”也是對法哲學領域的一次新的探索與嘗試,讓讀者能夠正確地對法律保持一種批判性精神,引起大眾思考法律的規范性基礎到底是什么。由此,阿甘本認為,現代政治發展的困境就是由于忽視了在“例外狀態”里人的自然生命被納入政治生命中[25]。阿甘本的“例外狀態”不僅僅對法哲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還對文藝美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例如,法學的藝術家馬塞爾·杜尚將他的作品“小便池”(《泉》)放置于美術館,把其作為藝術品展覽時就打破了傳統的藝術邊界,并對藝術的本質提出了質疑,由此可見,他為后來的藝術創作開辟了新的道路,這都可視為藝術學領域的“例外狀態”。阿甘本的“例外狀態”對法哲學以及政治學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尤其是其對現代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批判。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利用激進的帝國本質,憑借著“例外狀態”,從本國的治理到其他國家的治理干涉,采取逐步從道德譴責、意識形態、宗教信仰等滲透方式最終到武力入侵,最終使之一切都合法化。
阿甘本所描述的集中營里生存的囚犯、拘留所里的被拘留者以及難民等這些形象都是赤裸生命的典型代表。他的種種跡象皆顯示其是一位悲觀主義色彩濃重的哲學家,其試圖通過彌賽亞主義來救贖赤裸生命。筆者希望能通過對“例外狀態”概念的梳理,讓廣大讀者對“例外狀態”的概念做出清晰的認識;同時本文也挖掘出阿氏“例外狀態”在哲學層面和法律史上的雙重含義。雖然阿甘本揭示了產生赤裸生命的空間是“例外狀態”,但并沒有在書中詳細解釋如何打破例外,從赤裸生命的本質中脫離,才能實現人整體的解放。筆者認為,生活在共同體中的人,無法選擇出生,但可以利用自身的潛能通過思想形式的交流,破除政治的界限,實施真正的民主,讓個人能夠合理表達訴求,追求自由。當“例外狀態”被打破之后,正如本雅明所描述的:世界的狀態將成為進化過的法律意義上的善,這對處于現代政治困境中的赤裸生命該如何避免自身窘況提供了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