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舒丹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艾薩克·辛格是當代西方評論界公認的最具傳統性和猶太性的作家,馬克·謝克納稱他為“最后一位猶太作家”。1978年,辛格憑借著《盧布林的魔術師》以“洋溢著激情的敘事藝術,不僅扎根于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中,而且反映和描繪了人類的普遍處境”[1]217榮膺諾獎,該作圍繞著魔術師雅夏與四個女人的糾葛展開,他因一時邪念入室偷盜,而后認識到自己的罪惡,選擇了自我懲罰,在懺悔中靠近和皈依猶太教。根據知網檢索文獻可以發現,目前國內學界嘗試運用創傷理論、空間理論、結構主義、精神分析、文學倫理學等研究角度切入,文本的主題、男性人物形象雅夏是他們普遍關注的對象。與此同時,作品中的女性群體較少受到關注,這也為本文的研究提供視角和可行性。本文嘗試結合空間理論和女性主義,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從社會空間、家庭空間及身體空間三個維度分析《盧布林的魔術師》中被邊緣化的女性群體所遭遇的空間禁錮。
20世紀后半葉,空間轉向成為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的重要領域,愈來愈多的批評理論家和作家都注意到空間在小說創作中的重要地位:“空間元素具有重要的敘事功能。小說家們不僅僅把空間看作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而且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2]從劉兮穎提出的三重空間、張星星的四重空間論可以看出空間結構在《盧布林的魔術師》中對雅夏人物形象和精神歷程的建構,同時,與雅夏在不同空間產生糾結的女性群體,她們所遭遇的悲劇也可以通過空間表現出來。以埃斯特、瑪格達、澤弗特爾、埃米利亞為代表的女性處在權力關系的底端,生活空間極其狹窄和邊緣化,在外界的擠壓和內在的自我異化下,她們的生存空間縮減到只剩下自己的身體。
福柯在《空間、知識、權力——福柯訪談錄》中提出“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3]《盧布林的魔術師》以20年代的小城鎮盧布林、皮阿斯克和大都市華沙作為空間背景展開,“社會空間既是行為的場所,也是行為的基礎”[3],當女性走出封閉的家庭空間,進入開放的社會空間時,她們的自我意識、倫理身份和倫理關系也在發生相應的變化,作為社會公共空間的邊緣化他者,女性面臨的困境和挑戰是遠超于男性的,社會規范對女性的凝視和規訓無處不在。雅夏的第二個情人,被小偷丈夫拋棄的女人澤弗特爾,她生活中的經濟來源是小偷幫會每周給予的兩個盾和雅夏偶爾提供的幾個盧布,而這些微薄的救濟隨時可能中斷。澤弗特爾遭人歧視的原因不僅在于她被拋棄,更在于她行為的“不規矩”:“小山上并不流行放蕩的風氣。小偷坐了牢,他們的老婆規規矩矩地守了好多年,等她們的丈夫出來。”[4]49女性不可做違背社會倫理規范的事情,一旦越界,就會遭遇道德非議,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小說中的波蘭已經進入工業革新時代,科技的發展使世界的面貌日新月異,現代文明的涌入加劇新舊思想和宗教信仰的沖突。相比于變化中的華沙,小城鎮盧布林和皮阿斯克的生活是封閉傳統的,保持著過去的生活方式。經濟上處于依附地位的女性面對生活的變革所遭受的打擊比男性沉重得多,她們無法在現代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依靠男性在物質上的一點幫助。而《盧布林的魔術師》中的女性群體將希望寄托在同樣處在社會底層的雅夏身上,注定了她們現實中的無助處境。“對婦女來說,現存的空間是造成她們異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因為,男性對婦女的社會空間的安排是男性控制婦女的一個重要工具。”[5]225從根本上上,造成《盧布林的魔術師》中女性群體的悲劇命運原因在于經濟上的依附地位,但從文本可以看出社會空間賦予女性的角色選擇是極其有限的,雅夏瞧不起澤弗特爾,認為她“她這一輩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當傭人——還能當另一種人”[4]42,當澤弗特爾走出家庭空間,獨自來到華沙投靠雅夏,想要通過做女傭養活自己,初到華沙時鄉下婦女的打扮和拘謹可以看出她的無助,在無依無靠的處境下澤弗特爾結識皮條客赫爾曼,最終走上出賣肉體的職業道路。無論是回歸家庭空間成為家庭天使,還是從事地位低下的女傭職業以及妓女行業,都是社會空間為女性所限定的角色,沒有超越男權社會性別分工的界限。這些職業并不能讓女性經濟獨立和自我實現,擺脫依附男性的地位。哪怕是處境較好的埃米利亞,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優雅的談吐,結識中上層階級的人物,但她仍然無法到社會上去工作、施展她的才學,只能依靠政府的救濟金和其他男性的資助度日。
現實中空間表現出的性別差異將女性置于社會公共空間的邊緣化處境,她們被圈限在家庭和身體這樣的私密空間里,為了獲得更多的生存空間,女性必須與外部接觸,找到可以施展自己能力和影響力的公共空間。相比于懷疑上帝存在、出現信仰危機的雅夏,埃斯特在宗教信仰上更為虔誠,她遵守猶太教教規,在重要節日里到會堂做祈禱。猶太會堂是猶太人進行公共祈禱、慈善、文娛活動和研讀經書的場所,是猶太人的經商生活中心,既是宗教空間又是公共空間。[6]雅夏對家庭的疏離和冷漠,以及他周轉在不同情人之間放蕩的個性,使埃斯特隨時面臨著被拋棄的命運。去會堂做祈禱于埃斯特而言不僅是宗教信仰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會堂是聚會的場所,是群體的所在。通過融入群體,與他人交往,可以獲得一種身份認同感和安全感,減少與丈夫疏離的孤獨感。
家庭空間作為社會空間的一個隱喻,它主宰著家庭結構和家庭倫理,同時創造著家庭政治。男性是家庭空間的絕對主宰者,占據家庭的大部分空間,擁有家庭空間的決定權和使用權;而女性更像是寄居者,“家”只是空洞的地理概念,并不具備溫情和保護等概念上的內涵和外延,家庭中沒有屬于女性的私人空間。[7]魔術師的職業要求雅夏外出跑碼頭,在外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家停留的日子,生性輕浮的他到處都有情人,與不同的女人鬼混,違背婚姻倫理中要求忠誠的原則。而作為妻子的埃斯特,迫于性別身份被束縛在有限的家庭空間里,處理家務,照顧動物,通過做裁縫維持生計。“埃斯特時常懊悔她嫁給一個魔術師,而不是嫁給一個裁縫或者鞋匠,他們整天待在家里,一抬眼就能看到”[4]8,她不僅要忍受獨自在家、長期與丈夫分離的寂寞,還要承受被拒絕走入雅夏的精神世界、彼此沒有共同語言的痛苦。雅夏偶爾在家里停留時,他對于埃斯特與其說是親密的丈夫,不如說是一起生活的陌生人:“她時常問起他的演出……但是他不是用一句短短的話回答,就是用一句玩笑話支吾過去。他一會兒跟她親熱得要命,一眨眼就變得非常冷淡”[4]9。他們的婚姻僅僅依靠猶太律法維系的,埃斯特在兩性關系中被動地承受雅夏主動分離和疏遠的焦慮,哪怕最后雅夏回到盧布林,回到埃斯特的身邊,但他以懺悔者身份將自己囚禁在小房子的舉動將埃斯特置于淪為棄婦的不幸處境,家庭空間對她而言是牢籠般的存在。相比于具有合法倫理身份的埃斯特,作為雅夏的情人瑪格達處境則更為尷尬。她跟隨著雅夏到處登臺演出,做他的助手、情人、女傭,穩定和溫暖的家庭空間對她來說是非常遙遠的。雅夏在華沙演出期間所住的華沙公寓,破舊簡陋,但對于瑪格達來說,這是她唯一能爭取到的家庭空間,“存在,就意味著擁有空間,每一個存在物都努力要為自己提供和保持空間”[7],在這里,沒有別的女人會來爭奪雅夏,搶走她暫時的女主人身份,這也是瑪格達之所以用心打掃和經營這所公寓的原因。她沒有經濟收入,所有的生活資源來自于雅夏,這就決定了她在家庭空間中的依附地位,這從瑪格達找裁縫做件夏裝都要經過雅夏同意便可以看出。當她察覺到雅夏打算與其他女人私奔時,絕望中的瑪格達選擇在公寓里自盡,除了因為雅夏的變心而傷心之外,更是出于被雅夏拋棄后失去物質來源和家庭空間的恐懼的緣故。
喬國強在《辛格研究》中認為《盧布林的魔術師》的女性群體“看上去仍然好像男性人物身上的附屬品,仍然像沉默的羔羊一樣拘謹地留守在自己的家園里”[8]。空間顯現出的明顯的性別差異造成女性在現實空間中的異化,表現在男權社會下的性別規范將女性拘束在狹窄的家庭空間領域,同時這種性別規范又逐漸內化為女性的無意識,從精神和身體上雙重規訓著女性,使她們在家庭空間里也沒有表達真實自我的權利。埃斯特飽受長期與丈夫分離的寂寞、情欲的折磨,在婚姻倫理和宗教教義的規范下選擇壓抑自己的欲望,堅守對婚姻的忠貞,不做越界之舉;她明明知道雅夏在外與不同女人鬼混,卻一直安慰自己,選擇相信雅夏。“她不可能再愛別人;沒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結束了”[4]26,埃斯特無微不至地照顧雅夏,甘愿為他做一切,是個完美契合性別規范的“家庭天使”,她在家庭這個空間中是一個影子的存在體,而非作為人的個體存在。雅夏的精神伴侶埃米利亞,是一位已故教授的遺孀,有著高貴的家世背景,她的起居環境整潔雅致,與文本中其他女性相比,她在家庭空間中掌握的權利和自由是遠多于她們的,但經濟的困窘使埃米利亞表面上舒適的家庭空間實則也面臨著搖搖欲墜的處境,為了爭取生存空間,她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一個貧窮潦倒的魔術師身上。《盧布林的魔術師》中女性群體被邊緣化的社會處境、經濟上的依附地位和男權社會性道德的雙重標準使家庭這一空間并不穩固,隨時面臨著解體的命運,女性面臨著隨時失去家庭空間的精神焦慮,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男性的欲望之上。
根據新的空間理論的看法,身體也是空間的一種類型:“人的身體不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間,而且有活動范圍,由此形成某種身體空間。”[9]正如福柯指出的,身體空間也是權力的一個角斗場:“肉體也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9]《盧布林的魔術師》中的女性群體處于權力關系的底端,她們的身體不是具有獨立意志的主體,而是被男性主宰和支配的客體。在外界的擠壓下女性所擁有的空間縮減到只剩下自己的身體,她們企圖憑借性和生育爭取生存空間,殊不知這也是對她們身體的物化。
首先是在性的方面。在文本中,女性的身體被物化成欲望的客體,成為男性凝視的對象。“男性凝視指的是一種將女性物化、化為景觀并成為可欲對象的心理機制。”[10]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凝視規范她用男性制定的標準內化凝視自己,臣服男性的支配,甘愿做男性的附庸。埃斯特對自我欲望的壓抑和對婚姻倫理規范的堅守是女性自我物化的一種表現;瑪格達、澤弗特爾為了獲得生存空間不得不成為雅夏的情人,“性”成為了她們身體中可供交易的商品。雅夏維持著瑪格達一家的生活,為了維持這唯一的物質來源的繼續,瑪格達相當于將自己的身體賣給雅夏,她既是女傭也是情人,她的存在不過是照顧雅夏、滿足他的欲望而已。與樣貌平凡、身材干瘦的瑪格達相比,年輕漂亮的澤弗特爾擁有更多的身體資本。被丈夫拋棄的澤弗特爾經濟上沒有保障,人際關系上陷入被其他女性孤立的困境,出賣肉體成為她爭取生存權的籌碼。為了生存,即使她不愛雅夏,她也愿意委身于他,撩起裙子引誘雅夏的欲望。當她遇見皮條客赫爾曼,為了換取安穩的物質生活,以犧牲自我和出賣肉體為代價跳上一塊更有保障的跳板。在雅夏看來,與他發生過肉體關系的這兩個女人只是滿足男人原始本能和征服欲的工具,他根本看不起她們,瑪、澤的人格尊嚴和身體自由更無從談起了。
其次是在生育方面。生育孩子以維系家族的延續是男權社會從生理和倫理上賦予女性的職責,從空間理論視角分析,女性的身體通過孕育新生命,能夠延續和擴展自己的身體空間,獲取更多的權力。[7]文本中多次表現出埃斯特無子的焦慮:“但是據說她獨自待著的時候,她時常哭……上帝封閉了她的子宮;傳說中她把掙來的錢大量花在江湖醫生和巫師上。有一次,她嚷著說,她甚至羨慕那些孩子埋在墓地里的媽媽。”[4]7埃斯特對生育的渴望一方面源于母性本能,履行猶太教賦予妻子的倫理職責,通過生育延續父系的血脈和傳統,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她認為孩子是維系婚姻的紐帶,可以拴住浪子雅夏的心。文本其他地方也展示了作為情人的瑪格達、埃米利亞對生育的渴望:“瑪格達同別的女人一樣,盼望有一個孩子。她準備跟雅夏生一個私生子。但是她連這一點愿望都被他剝奪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4]103對于生命的繁衍,女性是沒有話語權的。她們之所以想為雅夏生子,更大的原因在于增加爭奪雅夏的籌碼。生育于她們而言是爭奪生存空間的工具,是兩性關系中提供給她們安全感的籌碼,由此可見女性在經濟和生理上的依附地位。與埃米利亞相比,瑪格達地位低下、樣貌丑陋、舉止粗魯,她與雅夏在男女關系中處于絕對不平等的地位,雅夏連與瑪格達生育私生子都不愿意,殘忍地剝奪她成為母親的機會。無論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埃斯特,還是被剝奪生育意愿的瑪格達、成為妓女的澤弗特爾,她們都失去了再次延伸身體空間的可能性。這也就不難理解瑪格達自盡前將公寓里的動物活活掐死的舉動了:因為雅夏沒有后代,他將這些精心訓練的動物視為他的孩子,而瑪格達將動物殘忍殺死,就具有與希臘悲劇中美狄亞“殺子復仇”一樣的悲劇意義。
在父權社會里,與象征著權力、強大、自由的男性不同,女性的身體是被控制、壓迫、改造的對象,因此女性的身體空間呈現出狹小局促性、自我圈限性、壓抑扭曲性和道德訓誡性的特點。[5]224瑪格達是《盧布林的魔術師》中最具悲劇色彩的女性,她的身體與文本中其他女性的身體不同。瑪格達雖然在意識層面認同雅夏的意志,但她以身體反抗著男性的書寫和改造,挑戰著男性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條條框框。瑪格達的身體是絕對不符合男性審美標準的:“她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胸脯平坦,簡直是皮包骨頭……高顴骨上顯出玫瑰疹的紅色,她的皮膚上布滿疹子”[4]29,沒有其他男人愿意接觸她。與其說她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充滿獸性特征的怪物,雅夏也身材矮小,長相平凡,他所面臨的惡意遠遠少于瑪格達。每當她不滿雅夏與別的女人鬼混時,臉上的紅疹愈發明顯,她還通過劃傷手臂等身體自殘的方式發泄自己的憤怒,最后,瑪格達以上吊自盡、毀滅身體的方式向雅夏展開殘酷的報復。文本中關于瑪格達死亡的身體的描繪是令人恐懼的:“她的嘴唇沒有出聲,然而她在尖叫——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長期忍受的喊叫”[4]192,沉默的身體發出的是對男權社會性壓迫和雙重審美標準的反抗。
綜上所述,《盧布林的魔術師》中的女性人物處在權力關系的底端,被置于社會公共空間的底端,在男權社會倫理道德標準的擠壓下她們被圈限在家庭和身體這樣的私密空間里。但經濟上的依附地位決定了女性在家庭空間的邊緣化處境,她們隨時面臨著失去家庭空間的生存焦慮,只能依靠性和生育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在小說中悲劇色彩最濃重的瑪格達身上,女性遭遇的空間禁錮表現得最為觸目,她以掐死動物、上吊自盡的方式將悲劇推向高潮。《盧布林的魔術師》中女性的悲慘命運也是辛格對猶太民族的命運隱喻,通過對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女性的生存空間的書寫,表達出作家對于女性生存現狀和精神世界的現實關懷,也展現了他對兩性倫理的深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