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安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安慶 246133)
基于體驗哲學基礎的認知語言學堅持“現實—認知—語言”這一人本性研究范式,語言構式表達是在人的“體驗”和“認知”運作下形成的。“致使移動”概念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為基本的具身體驗之一,不同語言之中常見表征致使移動事件的語言結構,是語言中普遍存在的一個語義范疇。近年來,很多學者依據認知語言學研究范式下的理論框架對致使移動構式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如Goldberg[1]152-179創建構式語法理論框架,分析了致使移動構式的句法特征和語義類型;Fauconnier &Turner[2]及Mandelblit[3]基于概念整合理論,在概念和語言層面上分析了致使移動構式生成過程中的整合操作。張輝[4]、陳俊芳[5]等則從英漢跨語言對比的角度研究了兩種語言中致使移動構式表達的異同。賀夢依[6]探討了致使移動構式的構式化過程以及該構式意義建構的認知基礎;駱蓉[7]從致使移動概念的認知建構出發,對致使移動語義要素和框架、英漢語致使移動構式表達等進行了考察。
在過往研究中,對于非物理致使力的動詞如何進入該構式并獲得語義上的互洽并沒有做出較為明確的解釋。在原型意義上,致使移動構式中的致使力源于具有物理致使力的動詞,然而大量非物理致使力的動詞出現在該構式中,使得該構式的能產性得到提高并出現了眾多非典型致使移動構式。通常情況下,英語中表達“觸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的感知動詞并不具有“致使義”。大量語言事實表明,在實際話語交際中不同類型的感知動詞也可以進入致使移動構式,如例(1)至(5)所示:
(1)It was a na?ve love story, but it touched me into tears.(觸覺)
(2)He stared me into an assenting nod.(視覺)
(3)My children listened me into being a storyteller.(聽覺)
(4)It must have been her perfume;it whiffed him into temporary insanity.(嗅覺)
(5)It tasted him into a deep and memorable dream.(味覺)
因此,本文以致使移動構式家族當中的非典型成員為研究對象,依據認知構式語法理論探析英語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的內在理據性,揭示兩者實現語義互洽(semantic compatibility)的認知機制。
構式語法是在認知語言學研究范式下漸趨成熟的語言學思潮和研究方法。Goldberg 等提出的構式語法是目前最為核心的構式語法理論,其核心觀點在于提出了構式本體意義觀,即構式具有獨立于其構成成分之外的意義。獨立的構式意義往往帶有具身體驗性(embodiment)。Goldberg 在構式語法理論中提出了場景編碼假設(Scene Encoding Hypothesis):與基本句子類型對應的構式是把與人類經驗相關的事件類型編碼為這些構式的中心意義[1]39。在她看來,語言中存在的不同構式是對現實世界中形色不同的事件類型的描述和表征。從這個層面上看,語言和現實之間具有一定的同構性,構式是相應事件結構在語言中的投影。
Goldberg 指出了語言中的構式與人類經驗生活中的場景有關,卻未能明確它們之間相關聯的內在的認知理據性。因而,部分學者對此作了更為深入的研究。俞建梁[8]從原型范疇化認知視角窺探句法構式,并提出句法構式是范疇化認知的產物。他把句法構式分成兩類:基于事件類型的構式和基于語言使用的構式。基于事件類型的構式是本文考察的重點。該類型構式根據客觀世界的基本情景結構或事件類型,對客觀世界同類事件進行歸納、概括以及范疇化而形成的句法構式。人們在認識客觀世界的過程中,會通過視覺、觸覺等器官,反復感知人類生活中的一些基本情景,建立范疇概念,并在認知域里形成特定的意象圖式。句法構式實際上都是從不斷反復出現的人類生活的基本情景中概括抽象出來的意象圖式般的結構[9]。當意象圖式投射到人類語言,就形成了該意象圖式的語義框架,在具體語言規則當中就表現為某一特定的語法結構。典型的英語致使移動構式所投射的就是與人們日常生活經驗密切相關的致使移動事件的場景,如例(6)和(7):
(6)He threw the stone into the river.
(7)Lily put the eggs into the basket.
上述兩例中的動詞“throw”和“put”是具有物理致使力的典型動詞,表達具體的使移動作。致使者“He”和“Lily”發出動作產生致使力,使得被使者“the stone”和“the eggs”沿著某一路徑或方向移動,位置發生改變。
人們在范疇化的認知過程中,形成了有關致使移動事件抽象化的意象圖式:在致使者發出的物理致使力直接影響和作用下,使得被使者沿著一定的路徑移動發生位置的改變。這就形成了致使移動構式的原型語義特征,其中包含了致使者、致使力、被使者、移動、路徑或方向等基本語義要素。如下圖所示:

圖1 致使移動事件的原型圖式
當人們把致使移動事件的語義框架投射到具體語言規則當中去,就形成了致使移動事件在句法結構中的投影:NP1+V+ NP2+PP。這個抽象語法結構的構式義表示“NP1發出的動作V 致使NP2成功地移向位置PP”,其中NP1是致使者,一般作主語;V 是傳遞物理致使力的非靜態動詞,NP2是被使者,一般作賓語;PP 是表示被使者移動路徑或方向的介詞短語。在語義平面上,該句法構式分別兌現成相應的致使者—致使力—被使者—移動路徑或方向等語義要素。按照“基于用法建構理論”(Usage-based Theory)假說,致使移動構式源于對若干致使移動事件及其語言表達實例的抽象和共性提取,其結構通常具有圖式性,自身構式義來自于人類自身的具身體驗。此時,致使移動構式已構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形式—意義”配對體,并且具有一定的能產性,形成了表達致使移動事件穩定的圖式化構式。
范疇化的認知能力幫助人們在與客觀世界互動過程中,形成有關致使移動事件抽象性的意象圖式和語義框架(如圖1),并在此基礎上建構起基于致使移動事件的原型句法構式。固化的語法構式已具有自身的語用及其結構意義,是語言得以創新的基礎,也是人們理解創新性語言表達的源泉[10]。人們內在化表征的語法構式往往是語言創新的潛在動力,而語言創新則彰顯了構式獨特的功能性。上文例(1)至(5)中,非物理致使力的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是基于致使移動原型圖式的構式創新。圖式化的致使移動構式語言能產性增強,使進入該構 式中的“致使動詞”范疇擴大,致使移動構式語例表達的規約化程度降低。
認知語法研究闡明語言系統具有內在的心理表征。在心理表征層面,不同規約化程度的構式能納入統一的構式關系網絡中是認知范疇化的結果,即范疇化承擔著認可(licensing)不同復雜變化程度的構式類型的語法任務[11]。因而,從范疇化認知表征來看,致使移動構式是一個由表征原型圖式的語法構式向規約化程度較低的非典型構式延伸的連續體,如圖2所示:

圖2 致使移動事件圖式拓展
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是語言創新的體現,是在范疇化認知作用下構式拓展的功能性體現。對比例(8)和(9):
(8)The soldiers pushed the boat into the river.
(9)The family dog smelled her out of her hiding place.
例(8)表述的是典型致使移動事件,“push”是具有物理致使力的使移動詞,致使者“The soldiers”發出物理致使力直接作用于被使者“the boat”,使其沿著一定的方向移動而發生位置改變。正如圖1所示,致使移動事件原型圖式中的各成分均用實線表示,處于語義凸顯狀態。與此相反,例(9)中感知動詞“smell”其自身在語法行為上多表現為致使者自主完成的動作,并無直接作用于被使者“her”的物理致使力。如圖2所示,在圖式拓展后的致使移動事件當中,致使者因語義受到凸顯用實線表示;而被使者未受到感知動詞的直接物理致使力,其發生某一方向上的位置移動也只是經驗認知上的潛在結果(賓語位置上的“her”可能出于對“家狗”四處“嗅聞”的恐懼心理而走出躲藏的地方),因而這些成分均用虛線表示。
基于范疇化的認知能力,人們建構起致使移動事件的語義框架和原型圖式,在語法結構上表現為圖式性的致使移動構式。正是基于范疇化的心理表征,圖式化的致使移動構式為語言的創新性表達和理解提供動力,使得作為非物理致使力的感知動詞進入該構式成為可能。
構式語法肇始于研究結構乖戾的邊緣化語言現象,其理論架構為化解動詞論旨結構與構式論元結構互動中的錯配現象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乖戾性組構特征,其語義建構過程具有內在的認知理據性。
構式語法的核心觀點提出了構式的獨立性和整合性特征。每個構式都有自己獨立的形式、語義和功能。句子的語義和句法形式不再由動詞支配,而是構式義與動詞語義相互作用的結果。當構式與詞匯發生語義沖突時,這種語義沖突的協調首要遵循“壓制原則”(Override Principle):如果一個詞項在語義上與其句法環境不一致,此時該詞項在意義上必定要與其所嵌的語言結構保持一致[12]。構式的壓制效應有其內在的動因。范疇的原型效應帶來的是構式壓制現象的普遍性,構式的原型性是導致構式形成和拓展過程中出現壓制現象的根本動因[13]。
英語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時,與所在構式的句法形態框架發生沖突。人們需要通過語義轉換等認知方式進行協調,從而滿足句法框架的制約,獲得整個語言結構上的語義互洽。構式語法的“語義整合觀”提出一個語言表達式中,具體詞匯充當語義動態構建的觸發器(trigger)并提供語義內容,而構式則為詞匯的組合提供宏觀的框架語義,要在具體語境中動態識解調整詞匯語義內容。致使移動構式的原型圖式提供了完整的語義框架,在此句法環境下感知動詞獲得動態識解,激發了內在的語義潛勢,從而實現語義互洽。如下例(10)和(11)所示:
(10)My angry boss stared me into the office.
(11)He meowed me out of the bed this morning.
百科式的語義觀是認知語義學理論當中一個重要的語義建構原則,其核心觀點堅持詞匯的意義建構不可能脫離文化和語言語境。從經驗認知上講,當人在憤怒的狀態下始終“盯著”另一人,會讓“被盯者”在心理層面形成巨大壓力,使其作出相關的回應動作;小貓般“喋喋不休”的話語聲使睡夢中的人們被迫起床。上述兩例中,感知動詞“stare”和“meow”在致使移動原型圖式的壓制下,獲得了臨時致使義。臨時致使義的產生其根源在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賦予了語義建構的內在潛勢。如例(10)所述,從“My angry boss” 和“office”等相關詞匯可以推斷,該話語應發生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公司情境中。在公司環境中,由于“老板”和“員工”所占有的社會資源和身份地位的差異,“老板”相對于“員工”而言具有更大的話語權和領導力,使得“老板”的言行往往會對“員工”產生極大的直接影響力。在此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下,更易觸發感知動詞“stare”表達潛在因果關系的“致使義”。
除此之外,兩句當中的位移型介詞短語“into the office”和“out of the bed”也給感知動詞施以語義壓制。對比下面(10a)和(10b):
(10a)My angry boss stared me into the office.
(10b)My angry boss stared me in the office.
我們發現,當把位移型介詞短語“into the office”替換成表處所位置的靜態介詞短語“in the office”后,(10b)已經無法產出致使移動義。這是因為位移型介詞短語自身具有空間移動和位置變化的語義屬性,使得感知動詞在該句法環境下獲得具有矢量意義的施動潛勢。
在致使移動構式的原型圖式壓制下,進入其間的感知動詞獲得“致使意義”的解讀,兩者之間實現語義互洽,這背后還存有特殊的語義建構機制。本文認為這種語義建構是通過概念隱喻實現的。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隱喻思維已經被認定為是人類一種基本的認知方式。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基于相似性的跨域映射,是實現語法結構組織和語義建構的重要概念機制。
典型的致使移動行為發生在物理空間,是在特定環境下某一物體能動地運用物理力直接作用于另一物體,并使其發生狀態的改變。與此不同,當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事件,通常不會產生直接的物理致使力,而是這些感知行為所產生的物理或心理作用對受事的行為或狀態產生了某種影響,這是將物理域的致使移動關系通過概念隱喻延伸并映射至心理域。如例(10)中,不是“staring”動作本身具有物理致使力,而是“老板憤怒地盯著員工看”所產生的“心理壓力、心理恐懼”,導致“我”走進辦公室。根據Ruiz de Mendoza &Mairal[14]提出的語義建構的高層隱喻思維,感知動詞進入致使移動構式可以建構起“感知行為即是效果行為”(A Perceptual Action Is An Effectual Action)的高層隱喻模式:對心理或情感上產生影響的感知行為可以被識解為致使客觀物理變化的效果行為。在高層隱喻思維的認知識解下,感知動詞與整個構式建構起潛在的致使意義,實現語義互洽。
致使移動結構是人類語言中一個普遍的句法語義范疇,動詞與致使移動構式的融合是一個復雜的語義建構過程。本文在構式語法理論框架下探討了英語感知動詞與致使移動構式融合的內在認知理據和語義互洽機制。人們基于范疇化的認知能力,建構起致使移動事件的語義框架和原型圖式,在語法結構上表現為圖式性的致使移動構式。感知動詞受到致使移動原型圖式的構式壓制,在具體語境中臨時獲得致使義的施動潛勢。同時基于概念隱喻的映射作用,感知動詞可以在致使移動構式的語義壓制下,建構起“感知行為即是效果行為”的高層隱喻模式,從而獲得“致使義”的解讀,整個語法構式實現語義互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