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司曉靜
(中央財經大學,北京 100081)
性別平等是近年來女性主義研究中非常重要的議題。這一概念的出現源自于20世紀7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發展的新趨勢,為了區別于傳統的生物性別平等,他們提出了社會性別平等,以其特指性別氣質,強調非生理決定性。改革開放后,在借鑒西方文化進程中,這一概念被引入進來,成為國內研究女性主義,推動婦女發展的重要概念。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中,性別平等成為社會主義社會平等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題中之義。
性別平等是社會主義社會平等的重要內容。我國《憲法》第四十八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在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家庭的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國家保護婦女的權利和利益,實行男女同工同酬,培養和選拔婦女干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根據憲法基本原則,先后制定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婚姻法》等十余部基本法保障婦女權益,將基于婦女權益的性別平等上升為國家戰略。改革開放后,我國將男女平等作為促進社會發展的一項基本國策。而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為理論和現實層面上“男女尊嚴和價值的平等,以及男女權利、社會責任的平等”奠定了基礎,也提供了文化制度保障。新時代以來,黨和國家從社會主義事業全局出發,高度重視性別平等和婦女發展。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堅持男女平等基本國策,保障婦女兒童合法權益。完善社會救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優撫安置等制度,健全農村留守兒童和婦女、老年人關愛服務體系”。在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的《決定》中,將“堅持和完善促進男女平等、婦女全面發展的制度機制”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重要內容,將婦女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參與者。
社會主義社會平等與資本主義社會平等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以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為最終目標,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為其實現提供了制度保障。性別平等作為社會平等的組成部分,也是人類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的一部分,必然依賴于其存在的社會前提和制度基礎。社會主義社會平等語境中性別平等的真正實現,必須以“四個自信”為根本遵循。其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指定了我國性別平等實現所需堅持的方向和路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樹立了我國性別平等實現所需要堅持的制度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蘊含著豐富的平等內涵,是實現性別平等的思想前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集合體,是實現性別平等的精神力量。性別平等是衡量婦女是否全面發展的重要指標,也是衡量社會是否平等的重要參照。性別平等問題具有歷史性和現實性,不僅是全人類由來已久的共同追求,也是人類面臨的一個重大理論問題。對這個理論問題的解答不僅關系到人類文明發展的程度,也是對社會制度的重大考驗。中國共產黨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在長期革命、建設和改革實踐中,始終將婦女發展問題和實現性別平等作為重要工作,囊括在“五位一體”等重要戰略布局中,并從理論上回答了解決性別平等、實現社會主義社會平等的許多根本問題。理論的思考和發展的實踐表明,性別平等的實現在宏觀層面上需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保障,在微觀層面上需要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的發展,離開其中任何一項,性別平等的實現都是不完全的。因此,只有根植于社會主義和中國的歷史及現實,才能構建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性別平等理論,只有將性別平等與社會平等融入到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發展歷程中,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婦女發展的各種理論問題。
性別平等是一個整體性概念,是在承認男女生理差異基礎之上的、社會性別角度的平等問題。在這一平等目標下,隱藏著因歷史發展、社會交往和家庭環境導致的不平等。在中西方歷史發展中,都存在著男權主導的思想和現實,男女不平等是一個基本的歷史現象,體現在社會發展的分工、職業選擇和家庭責任等諸多方面。就社會交往而言,交往者所使用的語言中對女性的表述、社會職位選擇條件的限定等,反映著源自男女差異而來的不平等。在家庭這個男女共建的關系中,男外女內、男性對女性的家庭暴力和家庭生活中事實上的不平等構建了不平等的夫妻關系,而這種“不平等的夫妻關系將女性置于家庭內部性別結構的邊緣地位,從而強化了女性對性別不平等的認知”[1]。因此,性別不平等的現實是催生不平等理論的基礎。在全球化時代,對性別平等的重視成為各國政府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社會制度的完善,通過宣傳和意識形態教育等形式塑造新的文化觀念,試圖改變人們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為性別平等的真正實現尋求解決路徑。而如果將性別平等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范疇中思考,則構建了馬克思主義世界理論與婦女發展和性別平等的關系。女性也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參與者和受益者,是共建美好生活的主體和共享發展成果的主體。習近平總書記在2015年全球婦女峰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婦女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造者,是推動社會發展和進步的重要力量。沒有婦女,就沒有人類,就沒有社會。”“追求男女平等的事業是偉大的。縱觀歷史,沒有婦女解放和進步,就沒有人類解放和進步”[2]。這種從性別視角出發的認識,在現實性上肯定女性價值的同時,也建構了女性在人類命運共同體中的地位和作用。
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平等是馬克思平等思想批判和革命實踐的出發點。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之中的馬克思,在工人身上看到的是貧困、低賤、野蠻和愚笨,而在資本家身上看到的卻是財富、高貴、精致和才智[3]269。可以說,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事實為馬克思的批判提供了最直觀的經驗性基礎。在理論方面,通過異化理論、剩余價值理論和資本積累理論等,馬克思揭露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機制,并對其進行了政治經濟學批判;通過階級理論、國家理論和共產主義理論等,馬克思論述了階級和國家的消亡以及共產主義社會實現的歷史必然性。不難發現,這些理論無一不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事實。除了理論批判之外,馬克思還投入革命實踐以切身反抗資產階級的統治地位。比如,1847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將“正義者同盟”改組為“共產主義者同盟”,并為其撰寫綱領《共產黨宣言》;1864年,國際工人協會(即“第一國際”)創立,馬克思是協會的領袖;1871年,巴黎公社運動爆發,馬克思提供了積極的支持和幫助,等等。這些革命實踐不僅是馬克思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最有力證明,也體現了他對待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態度。
可以說,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平等是馬克思理論批判和革命實踐的基點。然而,如果因為馬克思的平等思想是以對他所生活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為基礎,就認為這一思想在當代社會沒有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的話,那將是有失偏頗的。實際上,通過系統地梳理馬克思的平等思想,可以發現,從他早期對權利的平等、平等的雙重性的討論,到他在歷史唯物主義視閾下對抽象的平等、“粗陋的共產主義”和蒲魯東的小資產階級立場的批判,再到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平等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對共產主義社會視閾下的平等及其限度的討論,都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方法論啟示。這些方法論啟示既為我們以后討論平等問題提供了研究視角,也為我們解決當前社會中的不平等問題提供了方法指導,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具體來說,馬克思平等思想所蘊含的方法論啟示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以往的思想家在研究平等問題時,多將平等視為一個抽象的范疇。以人人平等為例,他們或以自然法理論為基礎來論證人類的平等,或從人與上帝的關系視角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然而,不論哪種論證路徑,最后論證的都是抽象的人擁有抽象平等的權利,處于一種抽象的平等關系之中。不論是抽象的人,還是抽象的平等權利,抑或是抽象的平等關系,都脫離了現實關系和客觀經濟條件,所論證的平等權利和平等關系不過是一種抽象的、無意義的平等。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對法國人通過抽象的平等原則論證共產主義,以及他對德國“真正的社會主義”論證“人類平等”的策略的批判,即是對此最好的闡明。
與這種抽象討論平等問題方法不同,馬克思將平等看作歷史的產物,強調“把平等問題放到人類歷史發展進程的視野中、放到現實社會形態中進行研究。”[4]在馬克思看來,任何平等問題的產生,都是對當下歷史條件和社會環境最真切的反映。但凡出現了不平等的地方,一定會產生平等的呼聲;面對不同時間和不同地點的不平等,所產生的平等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倘若脫離了不平等產生的現實關系尋求解決不平等問題的方法,或者無視平等要求產生的客觀經濟條件嘗試實現這些不盡相同的平等要求,所產生的結果要么是不平等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平等的要求沒有得到實現,要么是抽象地解決了不平等問題、抽象地實現了平等的要求,后者在實質上與前者產生的效果是一樣的。這表明,對平等問題的討論應當深入其產生的物質生產方式和現實經濟關系,具體地而非抽象地對它們進行剖析,以尋求解決不平等問題的真正方法,進而找出社會變革和社會進步的真正道路。
馬克思認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5]435,平等的實現亦是如此。從希臘城邦時期到希臘化羅馬時期,再到中世紀和近代社會,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及其制約的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革,平等實現的程度在不斷地提高,范圍在不斷地擴大。根據馬克思的論述,資本主義社會的確立實現了政治平等,然而,政治平等還不是真正的社會平等,后者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實現。言外之意,要想實現真正的社會平等,必須實現共產主義社會,而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依賴分工的消滅、勞動性質的改變、生產力的極大發展、集體財富源泉的充分涌流以及個人的全面發展等[5]435-436。
可見,不論是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還是真正的社會平等的實現,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漫長的歷史過程。在這個歷史過程中,除了需要批判那些不顧生產力發展水平強行要求平等的理論之外,還應當警惕那些單純強調分配領域中的平等而無視物質生產方式的主張。在歷史上,蒲魯東提出了局限于分配領域的“平等的工資”“平等的占有”等要求,這些要求受到馬克思的批判和反對。馬克思認為:“分配的結構完全決定于生產的結構。”[6]這也就意味著,如果脫離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和社會的物質生產方式,僅僅局限于分配領域要求所謂的“平等的分配”,不僅顛倒了生產和分配的關系,而且不具有實現的可能性。因此,任何分配領域中的變革,都應當立足于當前社會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和客觀的物質生產方式,否則容易對社會產生不良的影響。
在馬克思看來,人類追求平等理想的實踐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歷史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但是,走向追求平等的極端——平均主義的理想將會對社會產生不利的影響。這一不利影響表現在:一方面,平均的要求過于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等同性,容易打消在才智、能力等方面占據優勢的個體的勞動積極性,進而不利于社會效率的提高和生產力的快速發展;另一方面,對于那些不能平均的東西,平均主義往往采取十分粗暴的方式處理它們,比如,“平均主義派”和“巴貝夫派”主張消滅不能被平均的科學、美術等等[7],這對“人的個性”和“整個文化和文明的世界”[3]295-296都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因而,馬克思在其著作中嚴厲地譴責了平均主義以及那些帶有平均主義傾向的理論(比如“粗陋的共產主義”),強調他所理解的平等不是無差別的平均。
既然馬克思反對將平等理解為平均,那也就意味著,共產主義社會是斷然不可能消滅一切差別的。眾所周知,馬克思向來對植根于階級社會的不平等持有強烈的批判態度,在他所構想的共產主義社會中,一切以階級差別為基礎的不平等早已被徹底消滅。然而,以階級差別為基礎的不平等的消除并不意味著一切差別的消除。事實上,某些差別和不平等在共產主義社會也是客觀存在的,它們不僅不會產生害處,反而會促進個體的全面自由發展。無害的差別和不平等在個體的獨特性、才能的多樣性和發展的全面性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表明,應當追求的是以客觀無害的差別為基礎的平等理想,而非無差別的平均;真正應當反對和批判的是源于階級社會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而不是那些能夠推動個體全面自由發展的差別和不平等。
概括來看,馬克思平等思想包括以下三方面重要的方法論維度。首先,面對具體的平等問題,應當從其產生的客觀歷史條件和現實經濟關系入手,而非抽象地對它們進行剖析;其次,平等目標的制定和實施,不是純粹主觀上的美好愿望,而應當符合現階段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及受其制約的社會經濟結構;再次,共產主義社會的平等,不是消滅了一切差別的平均,而是以客觀無害的差別為基礎的平等。這些方法論啟示具有重要的意義:從理論層面而言,它為人們討論平等問題提供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方法,是我們跳出談論平等問題的形而上學陷阱,并對它展開有力批判的實踐武器;從現實層面而言,它為人們解決當前社會中的不平等問題提供了方法指導,是我們能夠靈活、辯證地解決不平等問題,而非刻板、機械地處理不平等問題的關鍵。
世界的快速發展并沒有消除各種不平等現象,反而使得性別不平等等問題更加嚴重。男女性別差異引發了一系列新的不平等現象,如就業歧視、資源分配、權利不平等、機會不平等等等。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經濟建設、民主法治建設、思想文化建設等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但就性別平等問題而言,仍有很多理論和現實問題需要解決。面對這一系列問題,根據馬克思的平等思想,應當探究這些矛盾和問題背后的關節點,揭示它們產生的原因,并為有效地解決它們提供有力的認識保證,進而推進社會更快更好地發展。
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前提下,全面梳理當前存在的“性別”“平等”的衡量標準,需要在強調人的歷史性基礎上,從現實的人、具體的人出發,構建平等觀念,構建符合社會主義社會平等的“性別平等”理論,通過國家制度化的方式使性別平等觀念進入人們的生活,“只有在社會實踐和平等的評估標準都發生變革時,才能實現真正的平等。”[8]28阿馬蒂亞·森認為,“平等概念本身蘊含著一個極其重要的認識:既然平等永遠是指人的某一方面或者分配某一種事物的平等,那么該方面的平等或者分配上的平等,通常會帶來其他方面、其他事物分配上的不平等。”[9]因此,平等的實現是必須在承認人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即人類的基本異質性基礎上的平等。性別平等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社會發展和環境變化不僅影響性別平等的實現,也會影響社會發展。性別平等的實現是基于邏輯與歷史統一基礎上的一系列創新性實踐,這些實踐包括對當前社會文化體系的全新解讀,從社會性別和社會結構角度考察性別平等問題,從中國社會發展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生態等重要的制度角度對實現性別平等的分析等,只有這樣才能實現微觀互動和宏觀社會體系變化的良性循環。
馬克思指出,“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10]事實上,以此為基礎馬克思進一步啟示我們,在分析社會發展時需要將經濟的和意識形態的區別開來。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不僅保障了婦女充分就業,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女性的民主權利。女性只有獲得了經濟的獨立,才有可能將對自身利益的追求擴大到經濟之外的政治、文化等領域。眾所周知,女性平等的實現不僅取決于女性的內部資源,也取決于其所處的社會資源,而經濟的發展是其中最核心的要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就在于通過對就業市場和金融領域的監管,通過推動科技創新等,減少不平等現象,增加公平性,并進一步提高生產力。生產力的發展,在保證女性經濟獨立的同時,也提升了她們的政治參與權、民主話語權,促進了社會性別體制由傳統的家庭式向公共形式的轉變,生產力發展帶來的性別平等“意味著兩性在所有公共領域和私人生活中都能獲取同等的可見性、參與機會和賦權”。
與性別平等相對立的不平等是多樣化的不平等,“一方面,‘女性’這一概念的內涵被各種形式的差異和不平等所劃分,另一方面,它又與這些差異和不平等交叉在一起”[8]140。因此,如何處理性別不平等與社會發展中其他不平等相互交叉的關系,實現平等的形式與內容的統一是問題的關鍵。張念認為,從差異出發的政治實踐,有利于我們思考現代中國的政治經驗與女性的關系,“對現代國家的直觀理解取代了現代國家的政治深度,這在中國婦女解放的進程中表現為:具有歷史主體意識,但主體意識的對象化卻難以實現,即主體權利的匱缺,使得現代女性形象大于現代女性的內涵”[11]20。因此,如何實現女性形象的形式與女性內涵的統一,就需要立足我國的現代化進程,在充分認識到“基于差異原則而誕生的現代性話語,為女性解放提供了一種天然的開放的政治權力結構”[11]305的基礎上,通過意識形態的再生產,重構平等、性別等指向女性的話語,在差異化中尋求女性平等內涵的轉變。
馬克思平等思想的重要性不僅體現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也體現在全球化時代和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進程中其對于實現性別平等發揮的重要作用。當前我國性別平等問題的解決需要全球化的視野、基于馬克思平等思想的世界意義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的新空間及新話語,在全球提供的社會互動密度和頻度增大的進程中,提升女性的地位,促進對平等觀念理解的轉變,在協調解決性別平等與社會結構、文化傳統、經濟發展和政治資源相互聯系相互矛盾的過程中,立足國情,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性別平等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