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蘭州交通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根據百度詞條的釋義,“精致的豬豬女孩”(以下簡稱為“精豬女孩”)一詞是“豬豬女孩”的衍生詞,通常指涉生活在都市的白領女性或者在大學中享受校園生活的學生族,她們雖在相貌上并不突出,但穿著打扮從頭武裝到腳趾,追求生活的儀式感,從某種意義上講,當“豬豬女孩”佩戴上“精致”這一皇冠時,已在無形之中淪落為消費主義文化的產物。因此,解釋產生和再生產這一青年消費群落的社會機制結構,對透視和理解“精豬女孩”的行為邏輯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社會比較是人類的本能。社會比較理論認為,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定義自己的社會特征(能力、智力等)時,往往是通過與參照群體比較,在一種比較的社會環境中獲得其意義的,而不是根據純粹客觀標準來判斷[1]。參照群體選擇是個體進行社會比較的基礎。默頓認為,存在三種類型的比較:第一種是“與自己有實際交往,具有穩定的社會聯系的人進行比較”,第二種是“與那些處于同一地位或社會范疇的人進行比較”,第三種是“與那些處于不同社會地位或社會范疇的人進行比較”[2]。校園、職場是“精豬女孩”社會生活的重要場域,大學同學之間、部門同事之間往往交往密切、關系穩定且社會地位相似,因此是“精豬女孩”進行社會比較的首要參照群體。我們把這類參照群體稱為“身邊人”參照群體。另外,互聯網時代,人們的社交網絡規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大,信息的即時可得性,決定了人們只要刷新自己的社交工具,就可隨時隨地地獲取所關注的其他個體的狀態信息,這在很大程度上觸發了人們進行社會比較的傾向,本文把這類參照群體稱為“網絡人”參照群體(1)現實中,“身邊人”參照群體與“網絡人”參照群體是存在交叉的,本文將同時隸屬于兩個群體的對象劃歸至第一類,即“身邊人”參照群體中。。與“身邊人”這一現實生活場域中的熟人參照群體不同,“網絡人”參照群體具有多樣性的特征,他們與“精豬女孩”之間的親疏關系不同,可以是熟人、半熟人或陌生人;社會身份不同,可能是學生、白領或無職業者。
個案1(Ms Zhang,24歲,在校研究生)
“假期時我在上海一家外資企業做暑期實習生,跟著公司的人力資源前輩們學習做事,我的直接主管是一位優雅精致的女人,她就是我的職業偶像,不經意地我就會去模仿她,我希望未來的我,活成她那般模樣。實習結束后,我依然關注她的朋友圈,東施效顰般去克隆復制她的生活狀態,學著她穿搭,我認為這是我應該有的一種職業準備。”
個案2(Ms Liu,29歲,公司職員)
“大家都說我是部門的時尚達人,我也覺得我對自己不吝嗇,直到有一天部門同事聚餐閑聊,我才發現我們部門一個平日很低調的同事,面膜一直都使用馥蕾詩(Fresh)的,我有一種被打擊感。”
個體與參照群體之間的社會比較,通常分為上行比較、中行比較和下行比較三種類型。上行比較是指在一個特定的品質上把自己與比自己強的人作比較,中行比較是與自己相似的人進行比較,下行比較則是選擇比自己弱的人相比較。研究表明,上行比較(upward comparison)具有同化效應,反映了個體的自我進步(self-improving)動機,個體傾向于將上行比較對象視為自己學習的榜樣,并努力縮小與其之間的差距[3]。下級與上級的比較,農村學生與城市學生的比較,都可歸入上行比較的范疇。下行比較(downward comparison)產生對比效應,體現了人們自我增強(self-enhancement)的動機,推動個體更多地投入努力去保持現有的優勢地位[3]。由于人們在社會網絡上披露的個人狀態信息普遍存在上偏傾向,這使得個體在與“網絡人”進行平行或下行比較時,時常發現自己并非“優于他人”,而是在某些方面“不如人”,特別是當“某些方面”發生在“消費”領域時,會使個體產生強烈的相對剝奪感,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在攀比情緒的作俑下,個體會對物質產生更多的欲求及購買行為,予以彌補或重獲自己的相對優越感。
3.擬定評價過程。與朗讀的評價一樣,口語交際評價過程也要考慮到評價對象、時間、評委人員、成績記錄等方面的內容。
盡管人們的社會比較傾向會在多維度上發生,但消費主義的盛行,驅使人們將注意力更多轉向了物質消費領域。消費主義(consumerism)是西方后工業時代的產物,奉行消費至上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在消費主義語境下,人與消費物之間的關系邏輯,已不再是單一地從物的用途上去購買,而是從物品隱喻的符號意義、象征規則上去審度,也由此產生了人們復雜的購買動機。鮑德里亞指出,人們對商品的消費,官能性地隱喻著人們的社會地位、身份,甚至是人格本身[4]。人們消費什么和如何消費,暗示著人將成為什么樣的人。保羅·福塞爾在《格調》一書中分析了美國各階級的等級標志,其中,“中上層階級的等級標志之一是這個階級生活的純潔”,“中上層男女的服裝設計是為了遮遮掩掩,而絕非強調兩性在解剖學上的差異。因此,男人們穿溜肩的短外套,因為肩章會強調肩膀,容易使自己與下層階級混淆(貧民階層的雙肩是為體力準備的)”[5]。在中國,無論是在物質短缺年代對消費量的炫耀,還是在消費繁榮時期追求消費品質的高雅出眾,消費水平始終是各個時期證明社會階級階層優越感的醒目標志。人們通過物的消費,加入了某個團體,通過物的消費逃離或擺脫了原屬的群體。消費不僅是個人突出自己的符號,也是區分階層地位、強化階層感的重要工具。高勇指出,社會轉型時期的中國,人們對地位層級的主要認同基礎已經由對具體社會單元,如工作地位、城鄉戶籍的歸屬轉變為收入等市場要素的占有[6]。此外,作為一種群體互動符號,消費如同語言一樣,是團體成員之間相互交流和融入的基礎,借助于消費的“共同話題”,人與人之間增強了認同感,陌生人之間縮短了距離感。正因為如此,在精致的“豬豬女孩”群體中,不乏寒門學子的身影,為了融入小群體,為了遮掩其“農村人”的身份,她們以一種“代入感消費”,微妙地打破了小世界中既有的“差序格局”。
個案3(Ms Li,34歲,外資企業高級白領)
“生活要有儀式感,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形式主義,但我很享受這種形式給我帶來的滿足感,因為我覺得我先于別人體嘗了一些新鮮的事物和狀態”,“這不是虛榮心,而是一種生活態度或說是生活方式,是對生活品質的一種追求”,“品牌商品確實能夠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外在標簽,我不認為這種標簽就是一種虛榮,只能說明我有能力讓我自己過上這種在別人看來貌似虛榮的生活,我不偷不搶不啃老,我靠自己掙錢、花自己掙的錢,我覺得這應該是精英階層的本色”。
事實上,消費主義在當今社會的大行其道離不開大眾媒體這一幫兇,在朋友圈、微博、小紅書、抖音等年輕人高頻率使用的傳播平臺上,四處彌散著濃厚的消費主義氣息。類似“聰明的女人,舍得為自己花錢”“心情三分靠打拼、七分靠shopping”“不給你買YSL的男孩,不配說愛你”等毒雞湯,將消費與時尚、愛情、幸福、成功,甚至智商相聯結。以時尚為噱頭,以品牌為推手,明星、大V、網紅力薦,廣告鋪天蓋地宣傳,四面八方的力量匯集起來,將人們的消費需求“制造”了出來、“科普”了出來。自媒體時代,信息傳播所產生的文化力量通常是無法估量的。
個案4(Ms Lin,24歲,北京,私營企業職員)
“我不喜歡精致的豬豬女孩這個詞,請稱呼我明朗少女”,“我喜歡看李佳琦的直播,我種草的口紅都是他推薦的,不要問我有多少支口紅,女人應該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心情下呈現不同的唇色。”
個案5(Ms Bai,21歲,自由職業者)
“大數據時代真的有毒,你剛在淘寶看了一個東西,緊接著就會有一個又一個的類似商品推送給你,這純粹是逼著你入坑,我是那種自律性不強的剁手黨,看到精致的東西就想買買買。”
以國內最大的自媒體平臺“微信”公眾號為調查對象,筆者檢索了2017年1月1日至2019年2月22日,微信公眾號以“精致的豬豬女孩”為主題詞發布的文章,共計518篇。其中,2017年93篇,2018年245篇,2019年僅53天就發布了180篇,圖1呈現出的發文數字變化反映了“精豬女孩”從興起到流行的發展軌跡。此外,我們用詞云圖進一步概覽了這518篇文章所涉及的話語領域,從中可明顯看出,商家正在不遺余力地借助“精致的豬豬女孩”這一流行詞進行著營銷關聯,從護膚到服裝,從表情到手機壁紙,以及民宿、鮮花店、馬克杯、電子閱讀器……所涉商品五花八門(見圖2),一系列諸如“標配”“必備”等極具誘導的特征詞對型塑出一個標準的“精豬女孩”提供了全方位的參照范例。這種大眾傳媒與消費主義的聯姻,不僅正慢慢吞噬著青年群體對消費標準的偏好,也左右了其對消費行為的認知。

圖1發文數統計 圖2關鍵詞統計
“精致的豬豬女孩”是一群潛在的和現實的白領人群,米爾斯說,白領人士一如他們的名稱體現的那樣,其社會身份和聲望是通過其外表的風格體現出來的[7]241。首先,精致妝扮外表,是女性白領適應未來或現實工作場景的一種手段,這種與職業身份相契合的行為具有典型的工具性價值。作為一種稀缺資源,漂亮的外表能夠給個體帶來多重溢價和福利[8]。勞動力市場的經驗研究數據表明,漂亮的相貌[9]、較高的身高[10]對女性工資報酬和就業有顯著的積極影響,女性身高每增加1厘米,其工資收入會提高1.5%~2.2%[11]。Daniel S Hamermesh等結合勞動力市場信息、受訪者美貌評價和家庭支出數據研究發現,美容提高了女性收入,在服裝和化妝品上的額外支出通常對女性的美感有積極的邊際影響[12]。在當今社會,傳統落后思想依然存在,女性外貌在勞動力市場中依然起作用。精致的外表在勞動力市場上具有工資溢價作用和職業篩選效應。因此,我們認為,“精豬女孩”對自身精致形象的塑造和追求,客觀上是經濟理性的,它可成為女性獲得職場競爭力的一種工具和手段。
個案6(Ms Li,23歲,大四學生)
“找工作的經歷告訴我,當漂亮的女孩遭遇男性面試考官,就有了天然的競爭優勢”,“我學的是文秘專業,無論是影視劇中還是現實工作中,我們專業學生所從事的工作,都要求你有白領那種特有的氣質,我只是為自己的職場之路提前做好先修課而已”。
其次,在都市化社會中生活的白領階層,過度勞累、工作壓力、情緒壓抑、人格異化等都導致了他們的神經高度緊張,他們每天一小塊一小塊地出售著自己,目的是賺錢去購買自己的“快樂”。R·H·托尼曾說,“生活中最讓人心煩的是在哪里工作和何時工作,而最令人興奮的則是在哪里消費和何時消費”[7]227。假日旅行、購物、電影、美容……消費似乎成為了白領群體的一劑精神滋養品和工作能量再生藥水,對消費的期盼療慰著他們對工作的倦怠感,消費的快感麻痹了工作生活的灰色基調,消費甚至讓那個在工作中喪失自由人格的本我復活了。因此,從功用主義視角來看,消費成為了白領女性工作的再生動力和力量源泉。與此同時,這種在白領階層中呈現出的工作與消費的互補關系,也滋養和衍生出白領女性一種新的職場觀念:受制于性別歧視等多種原因,女性在職業發展機會上與男性相比具有明顯的劣勢,從初涉職場時的凌云壯志,到職業生涯高原的過早降臨,女性的工作價值觀逐漸從追求“職業成功”轉向享受“生活幸福”。這種認知的變化與其說是一種阿Q精神,不如理解為是女性對職場競爭狀態的生存適應法則,是具有社會理性表征的。
個案7(Ms Dai,33歲,事業單位職員)
“我不覺得自己的生活達到了精致的真正標準,我的收入限制了我對精致的追求,但我會竭盡所能地讓自己的生活美麗起來”,“我不奢望我在工作上有多少成就,過好自己的生活,對得起自己最重要”,“你會發現,隨著我們年齡逐漸變大,讓我們覺得快樂的事越來越少了,所以用自己喜歡的、能取悅自己的方式生活我認為最重要”。
個案8(Ms Wang,32歲,國有企業)
“錢只有花了才是自己的,購物是女人最好的療傷手段”,“每天都按時按點地打卡上班,重復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星期一盼著星期五,早晨盼著晚上,工作對我來說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能讓我有穩定的收入”,“我可以在購物中彌補我失去的自由和快樂”。
綜上,基于決策的理性邏輯,我們從職位獲得、工資溢價、舒緩工作神經緊張、應對職業高原等方面解釋性地理解“精豬女孩”消費行為的內在動機和意義聯系,并將這種行為框定為韋伯所認為的“工具合理性”行動。按照韋伯對社會行動類型的劃分,工具合理性行動是指“以個人各自的目的系統為取向的合理行動,即通過對有關外界對象的與其他個人行為的各種期待,并將這些期待當作成功實現行動者自己所合理選擇的目標的‘條件’與‘手段’來利用的行動”[13]。精致的豬豬女孩們在與外部社會結構的互動中,工具理性的力量主導了她們的行動決策,也成為了其辯解自身行為“合理性”的借口,但這種缺乏價值理性糾偏的工具理性行動具有發生偏軌問題的高風險性,正如人民日報所披露的,一些人陷入了“精致”的陷阱,他們“能買吸塵器就不用掃帚;吃完牛油果又要吃藜麥;100元錢一張的面膜用起來也不心疼;口紅兩三只不夠,要集齊全套;租房得獨立廚衛,還要帶落地窗”。一種病態的消費邏輯正一步步將年輕人奴役成為消費社會的囚徒。
支付能力是生產和再生產“精豬女孩”的先決力量。傳統社會,一個人的支付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所占有的財富和收入水平。隨著金融創新的發展,一些企業敏銳而又準確地捕捉到了青年消費的痛點——支付力不足,憑借門檻低、效率高的優勢,各種互聯網消費金融平臺隨之快速興起。花唄、借唄、京東白條、芝麻信用、校園貸……琳瑯滿目的借貸工具及其衍生品井噴問世。多方調研數據顯示,中國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的年輕人,辦理信用卡的比率超過76%,平均每4個“90后”就有1人擁有花唄。同時,根據《2019中國奢華品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內地和香港26歲至35歲的千禧一代是奢侈品綜合消費最高的人群,特別是在單品購買方面,內地21歲到25歲的Z世代顯示出強勁的消費力,是中國奢侈品消費的主流人群。相比之下,“70后”“80后”主要圍繞家庭消費,而“90后”“00后”則傾向于“對自己更好一些”,“高配生活”+“超前消費”是今天中國青年群體生活的常態。在此,筆者無意詬病超前消費問題,但超前消費觀念對“精豬女孩”的制造能力卻是不容忽視的。超前消費猶如一把雙刃劍,有底線的超前消費,可以激發個體奮斗的動力,為了償還負債,一些“精豬女孩”會用課余時間做兼職,會為了績效獎金倍加努力,會成為有多重職業身份的“斜杠青年”,她們竭力用努力生活的態度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相反,無底線的超前消費,也造成了一些“精豬女孩”生活的失衡,她們拆東墻補西墻,寅吃卯糧的生活節奏會將這些年輕人卷入消費泥潭,甚而提高其發生越軌行為的風險。在今天我們生活的空間,四處堆積著物的豐盛、充斥著消費的繁榮,分期、延期支付手段一方面便利和滿足了年輕人對“精致”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讓“精致”的表象背后寄居了大量“隱形貧困人口”。因此,樹立健康的消費價值觀,自制的控制生活,是需要每一個青年警醒的。
個案9(Ms Tian,20歲,在校大學生)
“花唄真是一個好東西,特別是它的分期付,我父母給我的月生活費不算多,我也不會因為要買什么東西向他們伸手要額外的錢”,“我認為我的消費是理性的,因為我會控制自己的購買欲望在我能夠承受的消費水平,舉個例子吧,我腳上的這款老爹鞋,韓國代購,Puma泫雅同款,淘寶售價700元左右吧,如果以后我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我會讓自己的消費水準提高到買巴黎世家(作者注:巴黎世家是一個時尚品牌,一款巴黎世家老爹鞋的淘寶售價約為6000~8000元)”。
“精致的豬豬女孩”是消費社會中新生的一個青年群體部落,這一群落中的成員具有非常典型的人設消費行為。“精豬女孩”的產生是個體社會比較的結果,在與“身邊人”“網絡人”參照群體的上行、中行、下行比較中,“精豬女孩”模仿、學習、攀比,產生了更多的消費欲求。“精豬女孩”的產生源于工具理性力量的作用,為適應勞動力市場競爭,為舒緩職場壓力,為應對職業高原,精豬女孩有準備地調整著自己的消費行為來適應職業所需。“精豬女孩”的產生是消費文化的產物,新媒體營銷無孔不入地向人們輸入了各類消費信息,它似一只無形的手,左右了青年人的消費觀念——一種缺乏價值理性的消費認知,過度消費、炫耀性消費已然成為當代青年標榜自身地位和價值的標簽。“精豬女孩”是支付手段的奴役,當青年的購買力因分期支付、透支消費而暫時性放大時,年輕人的消費沖動之火也被點燃了,從高消費到高負債,“精豬女孩”“精致”的外表由負債裝點而成。總之,嵌入于社會結構中的“精豬女孩”行為,是當前社會文化和青年消費群像的縮影,我們只有深入理解產生和再生產這種消費行為背后的力量和推手,才能對引導和規范青年消費行為提供有力的指導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