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忠
摘要: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是意識流散文寫作的典范,有著深刻的思想性與高超的藝術性。作品體現出對20世紀的失望之情,表達了對20世紀之前時代的向往與緬懷。這啟示我們:面對日新月異的新時代,應當如何強化風雨飄搖中的道德體系,使生活避免心浮氣躁,回歸“從前慢”的那種“悠然見南山”的生活,這個問題值得深刻思考。
關鍵詞:《哥倫比亞的倒影》 意識流散文 典范 思想 藝術性
一
木心擅長寫意識流散文,其中《哥倫比亞的倒影》與《明天不散步了》是其代表作。意識流文體并非作者思想意識肆意無序的天馬行空,而是按照觸發思緒的由頭放縱思維涓涓流淌,通過呈現五彩斑斕的意象表現出豐富深廣的內心世界,最后自然收束,留下酣暢淋漓的人生況味。《哥倫比亞的倒影》與《明天不散步了》就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意識流文體的特征,兩文不僅包含著豐富的思想,體現了木心對現實世界與人生百態的看法,而且結構嚴謹,照應周密,看似漫游無序信馬由韁,實則提綱挈領中心突出。這些,都體現出木心思想的深刻與寫作技巧的高妙。關于《明天不散步了》,嚴僮倫老師已經對其做出過較為精辟的解讀①,而《哥倫比亞的倒影》尚沒有看到過相關的解讀文章,因此很有解讀的必要。
意識流作品,無論小說還是散文,往往都是由某一事物發端,進而展開思緒的漫游,比如伍爾芙夫人的《墻上的斑點》就是由發現墻上的斑點進而展開聯想的,《哥倫比亞的倒影》也不例外。標題中的“哥倫比亞”,是指著名學府哥倫比亞大學(以下簡稱“哥大”)。文章開頭以春日午睡過后喝完咖啡洗完澡,由髭須的或可刮或可留想到生活中的其他事是不容易取舍的,以買水果為例指出寓所“介乎水果鋪子與哥倫比亞大學之間”,引出哥倫比亞大學;之后又由試圖在哥倫比亞大學借書而放棄,開始觀察大學的各個角落。在游逛哥倫比亞大學的過程中,木心的思想得到充分的體現,那就是:對現實的失望、對人類遠離童真的遺憾,通過抨擊20世紀來緬懷之前的時代,呼喚傳統價值的回歸。
二
游逛哥大,滿眼所見以及由此生發的感慨,都是對現實的失望。 運送學位禮服的手推車,滿載著“黑的藍的黃的白的學±碩士博士”,這些禮服都是人造纖維,“不該有的皺褶并未燙平”。木心不由得感嘆:“人生如夢人生似戲是從前的感嘆,現在是以羊毛蠶絲苧麻棉花為織物的禮服也不耐煩制作了,太不如夢,遠不如戲……”一般而言,“人生如夢人生似戲”往往是對不如意生活的感嘆與惆悵。人到中年尤其到了老年,往前看,滿目瘡痍歷經滄桑;往后看,大勢已去滿眼黃昏。青春已逝,韶華蹉跎,壯志未酬,難得糊涂,于是產生“人生如夢人生似戲”的感慨。可是在木心眼里,今天的生活連“人生如夢人生似戲”都比不上,可見糟糕到什么程度。就拿神圣的代表學位的禮服來說,今天的人都不耐煩制作了。以往的禮服,原料都是羊毛蠶絲苧麻棉花;今天的禮服呢,被薄而滑亮的人造纖維代替了。原料的速成與低劣不說,制作還非常粗糙,“不該有的皺褶并未燙平”。這不能不讓人心生感慨:還是從前好,哪怕從前“人生如夢人生似戲”。
的確,木心對商品大潮沖擊下的新時代是不太認同的,他往往從生活中的一些小事透視出對社會發展的失望。如他的《烏鎮》一文,主要寫他1994年獨自潛回故鄉烏鎮的失望,他連烏鎮飲食的變化都接受不了。自然,學位禮服的原料改變無疑也體現了他的失望。
木心對現實的失望,還體現在曾經的事物在現實生活中再也找不到存在的位置與理由。舊貨攤上的那雙高統男式黑皮靴,款式比“二戰”還要早,可能“是林肯先生做律師時的遺物”,價格便宜得幽默(九角錢),上好的皮質“現在還沒發脆”,并且“正適合我的脛和腳”。但是,買了這雙靴子,“就得尋覓與之相配的衣褲”,然而現實生活中又去哪里可以找到呢?假設這靴子是富蘭克林時代的,“如果買回去,放在書架頂層,其下是富蘭克林的自傳,無疑情趣盎然”,但是,這又與靴子的功能全然不符:“我買了回去,不穿,不陳列,豈非成了一種出于憐憫的收容?”于是,最后的結果只能是“別了,富蘭克林的靴子”。
20世紀前的靴子,即便仍舊有穿著的功能,但在生活中已經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了,哪怕它的價格再便宜。可見很多事物一旦脫離了時代,就只能畏首畏尾地逐漸遭到淘汰。對此,木心無法接受。木心一直懷念民俗社會的慢生活,這在他的詩歌《從前慢》中體現得非常明顯。商品社會擠壓了傳統事物的生存空間,這是無法改變的趨勢,木心對此無法接受但又無能為力,只能在作品中表現對以往生活的深沉緬懷。
在哥大的綠影中,“我”看到一個全身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裝束打扮的年輕人”在忘我朗誦。由他五指并緊按在胸前或腿上的體現15、16世紀上流社會習慣的動作,“我”不由得萬分感慨:“人類全都曾經像嚴謹的演員對待完整的劇場那樣對待生活(世界)……”接著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寫出20世紀之前的祥和寧靜如詩如畫,真正是世外桃源:
田野里有牧歌,宮廷內有商籟體,教堂中有管風琴的彌天大樂,市井的陽臺下有怯懦而熱狂的小夜曲,玫瑰花和月光每每代言了許多說不出口的話
20世紀之前的傳統民俗社會,父慈子孝母良女淑,恪守人倫其樂融融,美妙童話對孩子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充滿和風細雨,藝術無所不在,社會規則使人們的生活緩慢而有序:
一襲新裝時髦三年有余,外祖母個個會講迷人的故事,童話是一小半為孩子而寫一大半是為成人而寫,媽媽在燈下縫衣裳,寬了點,長了點(明年后年還好穿)……早安,日安,一夜平安,父親對兒子說,“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走,那么愿上帝保佑你”,少女跪下了,“好媽媽,原諒我吧”……對于書、提琴、調色板,與圣龕中的器皿一樣看待,對于鐘聲,能使任何喧嘩息止,鐘聲在風中飛揚,該扣的紐扣全扣上,等等我,請等等我,我就來
木心將20世紀之前稱為“我思故我在”的時代。那時,人們知行合一,嚴守社會秩序與道德規范,“當時,什么都有貞操可言,那廣義的貞潔操守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然默契……”當然,木心也并不認為那個時代是完美無缺的,他也用了一定的篇幅來描寫那個時代的動亂殺戮、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那時,很長很長的年代,政變,戰亂,天災,時疫,不斷發生,謠言,兇殺,監獄,斷頭臺,孤兒院,豺狼成性的流寇,跳蚤似的小偷,騙子巧舌如百靈烏,放高利貸的都是洞里蛇,惡棍洋洋得意,逆子死不改悔,蕩婦真不少,更多的是密探和叛徒——都有,不像歷史記載的那些些,還要數不勝數
木心非常理性客觀,他也看出20世紀之前的種種社會弊端,但是,他向往20世紀之前(尤其18、19世紀)的生活卻是毋庸置疑的,這在他的許多作品尤其小說《月亮出來了》中得到充分體現。就篇幅而言,木心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中描寫20世紀之前的優越性要遠遠超過描寫弊端,這也可謂木心向往那個時代的明證。雖然那個時代有缺陷,但總體而言,急功近利的商品經濟大潮尚沒有波及那個時代,所以在安寧恬淡的總體氛圍中,人們波瀾不驚地平穩生活著。
那么,20世紀呢?
20世紀,被木心稱為“我不思故我不在”的世紀。這個世紀,人類喪失了人生目標,失去了精神信仰,丟掉了價值傳統。木心將時代比作一艘大船,20世紀之前,“月復月年復年的進程確實慢得很,煩躁,焦灼(有人跳海了),船還是緩緩航行……”發展平緩但井然有序;進入20世紀,船“快起來,快得多了,全速飛躥……‘管它呢,誰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目標之忘卻方向之放棄”,社會節奏越來越快,傳統價值蕩然無存;“二十世紀便是一手剛作奉獻另一手即取報酬的倥傯百年……”只看眼前不看長遠、急功近利成為20世紀的特征;“二十世紀是豐富了,迅速了,安逸了,宇宙大得多了,然而這是個終于不見赧顏羞色的世紀”,“現在真是一個不見赧顏羞色的世紀”,物質條件的極大提高卻不能掩飾人們的羞恥心大大降低的事實。
20世紀,人們的確在許多方面獲得了自由、民主與平等。表面上看,人人都可以發表自己的觀點與見解,但對實際問題的解決完全是隔靴搔癢,不起任何實質性的作用;對社會的改變真正能夠起到積極作用的人,又為了各自的利益毫不作為。木心將這種現狀稱為“長久不響”的鐘。這也是木心對20世紀頗有微詞的地方:
海德公園東北向的“自由論壇”,這個大名鼎鼎的“演說角”的可悲的象征性要到何月何年才成為可笑的記憶,演說家老是站在肥皂箱上,容易誤認為肥皂推銷員,現在已進化到自制輕便小講臺,蝸牛殼似的隨身背來背去,和平主義者,禁酒宣傳師,女權論者,星象家,賽馬迷,登高一呼,自會有人圍攏來,打諢,調排,噓之詰之——正牌大牌的哲學家政治家不僅從勿光顧而且繞道好望角似的繞過演說角,然而繞不過地球,人也就是這些人,俏皮話和老實話要說明的是一個意思,“一切都要過去”
人人都可以登上海德公園的“自由論壇”表達自己的主張,發表對時事的各類看法,甚至可以抨擊政府,但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已,世界絕不會因此而改變。這種自由、民主與平等顯然是水月鏡花海市蜃樓,對現實不可能形成有效的沖擊。“正牌大牌的哲學家政治家”倒是可以對時事有一定的影響甚至實質性的影響,卻對“自由論壇”敬而遠之,他們“繞不過地球”即不能不參與社會生活,卻因為信奉“一切都要過去”的信條而得過且過,何必殫精竭慮自找麻煩。20世紀廣泛存在這種不作為的思潮,這遭到木心的鄙視。
木心對20世紀的抨擊不遺余力!現實中充滿世故,傳統價值丟失,羞恥感蕩然無存,表面追求高雅實則附庸風雅……無不使木心充滿遺憾。生活中已經失去了“酒神精神”,取而代之的則是“酒鬼精神”:
我漫游各國,所遇者盡是些天然練達的人,了無愧怍,足有城府,紅塵不看自破,再也勿會出現半絲赧顏羞色了,心靈是涂蠟的,心靈是蠟做的,人口在激增,誰也不以為大都市的形式和結構是深重的錯誤,到博物館去,到藏書樓去,到音樂廳去,仿佛去掃墓,去參與追悼會,藝術家哲學家曾經情不自禁仁不他讓地以“酒神”命名,以“酒神節”來歡呼“精神之誕生”……麥子在悄悄發霉,葡萄一天天干癟,“忘川”流出神話就混濁了一切水
“發霉”“干癟”“渾濁”……就是木心對20世紀的寫照。
木心視藝術為生命,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藝術在現實中的節節敗退。但他必須正視現實:“半個地球成了思想的廢墟焦土……”《哥倫比亞的倒影》引用王爾德對紀德說的話:“思想產生在陰影里,太陽是嫉妒思想的,古代,思想在希臘,太陽便征服了希臘,現在思想在俄羅斯,太陽就將征服俄羅斯。”現實也確如王爾德所料。創造了光輝燦爛古代文明的希臘,如今竟然連每年的哲學系畢業生幾乎都沒有讀過柏拉圖與亞里±多德的原典,教育主管機關和整個社會都本末倒置地只關心教育工具的充實;19世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為代表的天才紛紛降臨的俄羅斯大地,在20世紀無論思想還是藝術,都風雨飄搖榮光消退。曾與希臘文明并列的羅馬文明不復存在,如今的羅馬只是治安極差的旅游之城;中國的萬里長城不僅人如蟻聚“尿糞泛濫惡臭沖天”,而且壘砌長城的秦磚,被目不識丁的村野農夫拆去充作“壘屋起灶之良才”。“以人類的智商的平均數來衡量,無論何國何族,大可不必紊亂褻瀆成這樣的局勢局面”。無論中國還是西方,都烏煙瘴氣一團糟,現代的浮躁與文化藝術徹底絕緣。這實在令木心痛心傷感!
木心對20世紀是失望的,甚至可以說絕望,這與木心對之前的時代尤其18、19世紀的向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曾說:“二十世紀,不是十九世紀希望的那樣。二十世紀條件最好,長大了,可是得了絕癥。特別是近三四十年,沒有大的戰爭,應該出大藝術家、大思想家。沒有。壞是壞在商業社會。”②木心對19世紀充滿偏愛,甚至認為19世紀的強盜都具有人文氣息,他在《再訪帕斯卡爾》詩中說:“法國的山中草寇/托人到巴黎/買了最好版本的/《帕斯卡爾思想錄》/行劫之暇/讀幾頁/心中快樂。”20世紀呢?“美國強盜搶過我三次,沒有這樣雅,這也是十九、二十兩個世紀的區別之一,總之,二十世紀,不行。”③愛憎之情溢于言表。紀德對20世紀也很失望,但這種失望是有所保留的,他曾從一位非洲青年的來信中嗅到了“大地的鹽味”,認為人類還是有希望的;木心對未來的看法比紀德偏激,在他眼里,20世紀商品經濟的大潮徹底沖垮了理想中的民俗社會,“從前慢”的生活被嘈雜煩亂的現代快節奏所取代,藝術在茍延殘喘的夾縫中艱難生存,這些,都使他難以接受。《哥倫比亞的倒影》-再重復富蘭克林的兩句話:“我決不反對把從前的生活從頭再過一遍”,“即使不給我逢兇化吉的機會,我還是愿意接受這個機會,再過一遍同樣的生活”。木心也愿意回到過去,“我也愿意了,也愿意追嘗那連同整船痛苦的半茶匙快樂……”對20世紀之前時代的愛可謂刻骨銘心,哪怕痛苦遠遠大于快樂,這正顯示出木心對“從前慢”生活的深刻緬懷。
三
木心之所以推崇20世紀之前尤其18、19世紀的生活,就在于他認為那個時代質樸純真,生活節奏緩慢平穩,人們大多自覺遵守人倫道德與社會規則;更主要的是,那是一個藝術上群星燦爛的時代,也是藝術最好的生存時代。如果說20世紀是個城府很深的時代,18、19世紀就是涉世未深的時代,就如同未曾喪失童真的孩童。木心在許多作品中一再引用耶穌的話:“不像小孩,就不能進天堂。”孩子能夠進天堂,就因為他們還保留著人性的本真。《哥倫比亞的倒影》就通過描寫孩童的天真爛漫,表達出木心對純真年代的向往:
我已步近兩個金發的孌童,真的,還是這樣好,對蹲在路邊,地上多的是櫻花瓣,捧起來相互灑在頭上(鬈鬟柔媚),不笑,不說話,灑了又捧,又灑,我知道我是不敢蹲下去說“灑在我的頭上好嗎”,那花瓣是涼涼的,癢癢的,臉上,頸上(他們停了,我就走)……他們是不會停的
兒童對灑花瓣,是一種無意識的玩樂行為,對大人來說非常幼稚但對兒童而言樂趣無窮。孩子灑花的時候“不笑,不說話”,鄭重其事;而且“不會停的”,樂此不疲。他們當然不可能想到成長之后社會的世故會使他們喪失純真,只是盡由兒童的天性恣意揮灑。這種行為就如同純真年代的質樸純正的本質,唯利是圖好高騖遠的社會屬性尚沒有廣泛存在的空間。木心從孩童身上聯想到他的理想年代,他“不敢蹲下去說‘灑在我的頭上好嗎”,是不想擊破孩子玩樂的心境,就如同他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不愿其他人打擾一樣。孩子的童真應當使木心對20世紀感到陣陣寒意與凄冷。
木心理想中的18、19世紀已經永遠消逝了,昔日重來已不可能,之前的時代在20世紀留下的僅僅是“倒影”。文章標題“哥倫比亞的倒影”中的“倒影”,究竟指什么?為什么不把“倒影”改為“影子”?
“倒影”在文中出現過四次,且全部集中于文章的結尾。筆者現在將這四個“倒影”與其修飾語用著重號標示出來:
河水里,前前后后參參差差凹凹凸凸重重疊疊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掛的廣毯——人類歷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與生命同在,與生命相滲透的文化已隨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們僅是得到了它們的倒影,如果我轉過身來,分開兩腿,然后彎腰低頭眺望河水,水中的映象便儼然是正相了——這又何能持久,我總得直起身來,滿臉赧顏羞澀地接受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觀,如果不滿懷希望,那么滿懷什么呢
表面看來,木心之所以用“倒影”而不用“影子”一詞,是因為他是站在哈德遜河邊眺望對岸的哥倫比亞大學,看到“各個時代”的“排列而聳峙”的建筑輪廓在水中的倒影。這的確是“倒影”而非與具體事物方向一致的“正影”;但除此之外,“倒影”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意思在。
聯系上下文意來看,“人類歷代文化的倒影”“它們的倒影”是同一個意思,“它們”就是指“人類歷代文化”即20世紀之前的文化。這兩個句子都是比喻的說法,“人類歷代文化的倒影”之“倒影”,顯然是比喻人類歷代文化在20世紀只能以顛倒的方式出現的非正常的狀態,新世紀的人類已逐漸模糊、淡忘了歷代文化;歷代文化只能以“倒影”而非與具體事物方向一致的“正影”的形式呈現,喻示歷代文化在20世紀的尷尬處境;“前前后后參參差差凹凹凸凸重重疊疊的倒影”,一再使用反復的手法,喻示20世紀之前歷代文化的厚重與深廣,這些厚重而深廣的歷代文化在現實中只能以“倒影”的形式呈現更令人嘆息;“宿命的倒影”之“宿命”,即無法更改的命運,“接受宿命的倒影”即歷代文化在現實中處于尷尬地位的被邊緣化的命運是無法更改的,我們不愿意接受也得接受。這反映出木心對這一現狀的遺憾與無奈。
更令人沮喪的是,要想看到“正影”(歷代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正常存在)而非“倒影”(歷代文化在現實生活中以非正常形式出現的狀態),就只能采取“轉過身來,分開兩腿,然后彎腰低頭眺望河水”的尷尬姿勢;一旦姿勢恢復正常,“正影”就只能變成“倒影”了。言下之意:現實生活中,只有采用非正常的姿態(與20世紀的主流格格不入的思想)才能覺察到歷代文化的可貴,一旦人在現實中以正常的姿態(與20世紀的主流相契合的思想)出現,歷代文化將消失無痕。在木心眼里,歷代文化的真醇與實質在20世紀早就消逝,只留下“倒影”;即使我們彎腰低頭尋覓(也只能通過看似可笑實則特立獨行的方式才能尋覓到),也不會持久,畢竟人總是要以正常的站立姿勢行事的。木心說:“我也并非全然悲觀,如果不滿懷希望,那么滿懷什么呢……”表面上說不悲觀,實則悲觀透頂:反正20世紀之前的文化已經被人們遺忘了,與孩童一樣純真的年代已經回不來了,但生活總得要過,那就“努力加餐飯”吧。
木心選擇世界著名學府哥倫比亞大學作為自己所思所想的地點,也是有一定深意的。文章以后人是否會產生“還是二十世紀有味”這一觀點為由頭,前往哥大借書試圖證明這個問題是否正確,從而在哥大展開看似天馬行空實則邏輯嚴密的思索。最后的結論是:“我又訕然滿足于圖書館的景色,而不欲取覽任何一本單獨的書了(想抽煙)………‘沒有在哥倫比亞大學閱讀過任何一本單獨的書……”木心對大學也是失望的,他曾有俳句:“藝術學院里坐著精工細作的大老粗。”大學的專業劃分日趨嚴密,但大學里的“大老粗”們卻不能對20世紀人類思想、文化、藝術產生任何積極的影響,甚至像哥大這樣的著名學府也是如此,人類文化依舊在倒退。所以木心說:“大學、美術院、研究院,向來反感,坐在那里什么也寫不出來。”④木心在世界著名學府哥大抒發對20世紀的失望,其社會警醒意義何其深刻。
四
《哥倫比亞的倒影》作為木心意識流散文的代表,無論思想的深刻性還是構文的藝術性,都可以作為意識流散文寫作的典范。就藝術特色而言,《哥倫比亞的倒影》也取得了極高的成就。
(一)草蛇灰線,線索明晰
意識流散文的一大特色,就是在看似信馬由韁的文字縱橫中保持明晰的寫作線索,在統一思想的基礎上由這條線索駕馭全文材料,防止出現文字與材料的“潰決”,避免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現象。意識流文體絕非文字與思想上的無政府主義,看似漫流無序實則有條不紊。《哥倫比亞的倒影》完全符合這些特征。全文以在哥大的行蹤為線索圍繞主題展開闡述,通過移步換景使景物與思索有機銜接,毫無拖沓牽強之感。全文具體的行蹤線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