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秀
(中共武漢市委黨校,湖北 武漢 430023)
千百年以來,人類的文化發展進程為什么會不斷向前?人們的文化觀念為什么會不斷變化?各種不同的文化思潮和文化流派為什么會不斷涌現?對于這些問題,持不同的文化發展觀,會有不同的解答方式。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大多產生和繁衍于農耕文明,以工業化和信息化為主導的現代化建設加速了傳統農耕文明的瓦解,在多元外來文化不斷沖擊民眾社會生活環境、社會心理結構、文化價值觀念等文化生態環境的背景下,傳統文化特殊的自生長特性使其克服了在當下的時代語境中“水土不服”的困擾,實現了自我的生態救贖。這種自生長特性賦予了傳統文化強大的自覺更新與即時表述功能,使傳統文化在幾千年的綿延不絕中總能以自覺調適的態勢力促自我價值增繁,以更融洽地鏈接每個當下的精神信仰、文化認同、行為習慣與道德風尚等社會生產生活實踐,實現對現實世界的即時觀照,也延續自我更迭的生生不息。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文化是一個動態系統,傳統文化的發展有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自在的規律。
通過對文化學者相關論述的梳理提煉,發現對于文化發展的動因歸納無外乎兩個,一個是外部因素,一個是內部因素。也就是說,文化的發展既有諸多外部因素的推促,又有自身內部規律的演變。
一方面,文化的發展離不開外部因素的作用。西方有很多文化唯物主義者提出各種技術決定論,劉勰也在《文心雕龍》里提出“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觀點。從一定意義上說,文化屬于意識形態,它必定會因為社會生活的改變而或急或緩地發生改變。同時,文化也屬于上層建筑,它必定要隨著經濟基礎的變革而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所以從表面來看,外部因素的變化確實會引起文化演變發展的變化,但這種變化產生的動因并不具備獨立性和根本性,許蘇民在《文化哲學》一書中就曾提出過這樣的質疑:“為什么相同的自然地理環境中不同的原始部落卻會有不同的文化?為什么在環境發生了變化的情況下,某種文化特征能夠繼續存在?為什么在自然環境有利于某種文化特征發展的情況下,這種文化特征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1](p95]
所以,從另一方面來看,文化的發展并非機械性地對應于外部因素的變化。誠如克羅伯所言,文化是一個“超有機體”,文化的發展具有自身的獨立性與有機性,當文化的自身驅動被完全調動的時候,文化的內部因素會改變外部因素作用的方式和結果[2]。所以懷特做出了這樣的結論:“文化必須用文化來解釋……至少,如果你要科學地解釋文化的話,那么你必須這樣地處理問題,即仿佛文化是由它自身創造的仿佛人絲毫不決定文化的進程或內容。當然,必定有人的存在,才使得文化過程的存在成為可能。但是文化過程本身的性質和行為是由它自身決定的。它必須依賴于它自身的原則,并受它自身的規律所支配。”[3](p325-326)
因此,文化的發展是有其自身邏輯的,文化具有自生長特性,就算文化的發展受外因推促,那也是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的一個內驅動過程。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是在適應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過程中,不斷疊加累積沉淀下來的群體生活經驗的集成。用歷史的眼光來看,這種集成不是頂層設計的政績,也不是文化運動的戰果,它是由無數的個體和小的共同體,在適應環境的過程中不斷自我調適與磨合的結果。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傳統文化就像是一個自然發展或發育起來的生物體,“自生長特性”是其最根本的一個特征。
作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里最具活力的樣態,民俗文化的“自正原則”就是傳統文化“自生長特性”的最好闡釋。在傳統鄉土社會隨著中國轉型發展的步伐逐漸淡出我們視野的時候,學者們都在思考:傳統的民俗文化究竟是在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中被自覺傳承下來,變成了我們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還是在時代變遷中被束之高閣,變成了一種文化符號甚至文化遺產?對于這個問題,以鐘敬文先生為代表的民俗學家這樣認為:第一,民俗文化相較上層文化來說具有更大的穩定性,有的民俗事象已傳承數千年至今仍鮮活如初;第二,民俗文化永遠植根于廣大社會民眾的生產生活實踐,對人類群體活動具有絕對依附性,這決定了民俗文化在具有穩定性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變異性,它要按照“自正”的原則,不斷地進行自我調整,以適應現實社會生活與情感信仰的需要;第三,傳統民俗文化中已經被時代驗證為是陋俗的糟粕部分,不是“遺留”或變革了,而是被淘汰、消逝了[4]。
在以上表述中,鐘先生擬出了民俗文化“自正”原則的綱目,但沒有對其進行具體的闡發。直到1997年,費孝通先生在一次文化人類學的高級研討班上正式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①早在20世紀初期,就有人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20世紀80年代,許蘇民先生也曾經提出中華民族的文化自覺問題。但作為一種人們普遍關注的社會思潮,卻始自1997年在北京大學舉辦的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費孝通先生的講話:“文化自覺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他認為“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對自己的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勢,并對文化轉型具有自主能力,以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由是推之,鐘敬文先生所說的民俗文化的“自正”過程,即是全體民眾在創造并享用民俗文化的過程中,不斷自我覺醒,自我反思并自我創建的過程,民俗文化的“自正”原則,在一定程度上而言,就是民俗文化自覺的規律闡釋[4]。更具體一點說,作為傳承至今的“群選經典”,優秀民俗文化的傳承與社會的良性發展是并行不悖、互融共進的,它們在每個當下對我們精神信仰、道德風貌、行為習慣與文化認同的即時表達與主動鏈接,就是其與時俱進、價值增繁、生生不息的深層原因。
其實不僅僅是民俗文化,千百年以來,中華民族每一種有生命的傳統文化樣態,它們都具備這樣一個重要特點,都存在自我調適的內在機制,都能夠與社會發展同步演進,讓自己不斷生長、豐滿,不斷自我更新。誠如諾貝特·埃利亞斯對人類文明發展進程的理解:“這一切當然不能歸之于幾百年前,某時某刻某些人,突然之間有了這樣一個理智的想法,然后成了代代相傳的行動指南和愿望的目標,直至在‘進步的數世紀’中‘完全實現’。不過這種轉變也非毫無定形的胡亂變化。”[5](p252)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衍化傳承過程也不是預先設定、一蹴而就的,其之所以能成為人類文明史上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的長壽文化,與其自身的文化特性息息相關。
中國的統一是建立在多民族和諧共處基礎上的“統一”,因為各地各民族的地理環境、生產水平、文明程度等各不相同,要實現“一統”,必然“多元”,這看似矛盾,卻是必然。同時,中華民族這種“大一統”政治格局的形成也涵養了傳統文化“有容乃大”的文化特性,特別是對于外族文化的積極吸收方面。中華文化在歷史上經歷過無數次外族入侵,但中華文化不僅沒有滅亡,反而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同化了外來以武力入主中原的民族,吸收了征服者文化中的有益營養,使傳統文化的生命力更加強大。所以,梁漱溟先生在其所著的《中國文化要義》開篇便明確指出,中國文化一個最重要的個性就是“其偉大的同化力,故能吸收若干鄰邦外族,而融成后來之廣大中華民族。此謂中國文化非惟時間綿延最久,抑空間上之拓大亦不可及”[6](p8)。從這個層面來理解,傳統文化的“自生長特性”也建立在傳統文化超強的文化濡染與文化調適能力上。
正所謂“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自然界普遍存在的進化法則同樣施力于傳統文化的前途與命運。上述可見,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發展是一個不斷自我覺醒、自我反思并自我創建的過程,這個過程有其特殊的積累性和規則性。一方面,作為“人類在處理人和世界關系中所采取的精神活動與實踐活動的方式及其所創造出來的物質和精神成果的總和”[7](p2),傳統文化的活動方式和活動成果都會在代與代之間以積累的形式進化傳承;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多層面的、由許多核心構件組成的具有一定結構體系的文化系統,傳統文化的傳承發展又有其相對穩定規則的流變機制,雖然其間不乏偶然性,但總體而言,這個過程“可以看作是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結果”[8](p478)。所以傳統文化雖然是一個動態系統,但其發展遵從一定的運動規律,即在每一個演進階段,傳統文化都會在前一代能量積蓄的基礎之上,根據每一個當下的時代發展需求不斷進行核心要素的自我調適、自我更新與自我涵化,而在這種不斷自然進階的過程中,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融入能力與活力日益強盛,成為一種能自我生長的文化。
要厘清傳統文化的自生長機制,必須首先明確一個問題:傳統文化的核心要素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從文化的定義說起。
在外文中,“Culture”(文化)一詞來源于拉丁文“cultura”,原義是“耕作”“陶冶”“培育”,后來用于指稱人工的、技藝的活動及其成果,并泛化為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等。“文化”這一語詞最早可追溯到希臘羅馬時代西塞羅的《圖斯庫盧姆辯論》一文,其拉丁文的本意是指對植物的培育,后來引申為對靈魂的培養或耕耘,并在此基礎上不斷衍生,發展為生物在其發展的歷史過程中,為了適應自然或者是周圍的環境,逐步積累起來的與自身生活相關的知識或者是經驗。自此有關文化的定義不斷發展,各個學科都從自己的角度對文化進行界定和解讀,達上百種。
19世紀70年代,英國文化人類學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首次明確界定“文化”的概念。泰勒認為,從民族學意義上講,文化是一套復合系統,包括信仰、道德、知識、藝術、法律、習俗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人所習得的所有習慣和能力。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就是“人”本身及其文化,它橫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是兩者的綜合。作為一位人類學家,泰勒將文化解釋為社會發展過程中人類創造物的總稱,包括物質形態,也包括非物質形態。其后,美國的人類學家克萊德·克魯克洪在《文化與個人》一書中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總結,他認為文化是學而知之的,由構成人類存在的生物學成分、環境科學成分、心理學成分以及歷史學成分衍生而來。文化具有結構,可分隔為各個方面,且每一個方面都是動態的、可變的,但同時,這些變化是有規律可循的,并可借助科學方法加以分析。所以,在克魯克洪看來,文化是歷史上所創造的生存式樣的系統,是個人適應整個環境的工具和手段。也就是說,在人類學家看來,文化的核心要素就是“生活樣式”,包羅萬象。
在《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一書中,德國哲學家李凱爾特認為一切文化現象都是某種價值的承載,這種價值是“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標準建立起來或保存下來的。所以,李凱爾特把“文化”當作一個區別于“自然”的概念,他說:“自然產物是自然而然地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東西。文化產物是人們播種之后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9](p20)“文化”與“自然”最大的區別就是它的“價值”特性,人類就是在追逐文化價值特性的過程中不斷地完成“創建—傳承—改變”這樣一種文化的生態循環。所以,在哲學家看來,文化最核心的要素是“價值”,側重于精神層面。
對此,美國歷史學家菲利普·巴格比梳理了20世紀70年代以前西方文化學研究的成果后,有了進一步的思考。他認為一個完整的定義必須包含“種”和“屬”兩部分,其中,“種”指的是所定義事件所應歸屬的較大的范疇,而“屬”指的是所定義事件重點應該關切的較精確領域的限度。在巴格比看來,20世紀70年代之前的關于文化的定義已經確定了文化“種”的歸屬,但還需要更加精確的“屬”的限定。在這樣一種理念的指導下,巴格比給了“文化”一個補充性的定義,即“社會成員的內在和外在的行為規則,但要剔除那些在起始時已明顯地屬于遺傳的行為規則”[10](p11)。從歷史學家的定義中不難看出,文化最核心的要素就是“規則”,具體而言,就是“人”的思維模式、情感模式和行為模式,這是需要用制度去進行引導和規范的。
還有西方社會學家對文化的理解,以美國社會學家戴維·波普諾為例,他認為文化是人類群體或社會的共享成果,這些共有產物不僅包括觀念精神和社會規范等非物質對象,還包括物質對象,而這個物質對象就是我們的生活平臺。所以社會學家對文化的理解更加全面,包含了精神、制度、生活三重要素。
在中國,從辭源上看,“文化”一詞最早的形態應出現在《周易》里:“觀其天文,以察時變;觀其人文,以化成天下”。據此產生“人文化成”的理念,第一次把“文”和“化”連綴成詞。
其實,在中國的古語中,“文”通“紋”,其本意原是指“色彩”和“紋理”,后引申為事物的結構、道理、秩序等。“化”即“變”,改變、變成。如此,“人文化成”的本意就是“用人文的道理來造就人的世界”,而“文化”也就可以理解為“用人的標準和尺度去改變對象的行為過程及其結果”[11]。
在此基礎上,費孝通先生提出了自己對文化的理解,說文化就是人化和化人。其中,“人化”的過程重在對“人”自身本質的不斷建構,是伴隨著人類認識、利用、改造環境的過程不斷實現的。而“化人”的過程則重在讓外在的各種規則約束不斷內化到個體的精神結構中,不斷地培養人、裝備人、提高人,就好比給“裸機”裝上“軟件”,使自然人變為社會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化”的過程最主要的是人心的一種本能驅動,是人內在的一種精神自勵,而“化人”則需要各種制度的外力推促,所以,文化價值最不可或缺的載體就是精神與制度。
而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梁漱溟先生早就提出過另一種頗具代表性的觀點。他認為文化是“民族生活的樣法”[12](p352),換句話說,生活就是人們的實踐活動,樣法就是方式、基本原則、基本精神。由此可見,作為我國著名的國學大師,梁先生對文化的理解包括基本精神、基本原則和生活方式,其中,“基本原則”是靠制度來建立和維系的,所以,歸根結底,梁先生對文化的理解落腳于精神、制度與生活。
總體而言,不管是在西方學界,還是在中國學界,不同的學科背景,不同的研究需求,對文化的理解與表述都是不盡相同的。從英國學者泰勒開始,世界上關于文化的定義數得上數的已有兩百多條,廣義的、狹義的,意識形態的、自然科學的,每一條都各有側重,但又難描文化之全貌于萬一,所以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洛威爾才發出這樣的感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比文化更難捉摸。我們不能分析它,因為它的成分無窮無盡;我們不能敘述它,因為它沒有固定的形狀。我們想用文字來定義它,這就像要把空氣抓在手里:除了不在手里,它無處不在。”所以,文化是一個內涵豐富、外延寬廣的多維概念。但如上所述的人類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還有諸如政治學家、經濟學家、語言文學家等等,他們對于文化的理解都突破地域的限制以及各自學術背景的固囿,體現出對三個關鍵詞的共同關注,即:精神、制度、生活。這是定義文化時由內而外三個必不可少的層次,其中,精神是文化的內核,制度是社會的游戲規則,生活包羅萬象。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文化產生的根源是社會實踐,不論中西古今,文化是有共性的,且文化的共性就是實踐的共性,而實踐的共性就是社會成員自覺改造世界的思想、制度與方式,其中,思想,或者說精神是文化實踐的核心驅動,而制度與生活方式則是文化精神價值的實現路徑。這種自覺改造世界的意識和實現路徑是任何地區、任何時代的任何民族、任何國家、任何社會都必然具有,否則它就只有萎縮、凋零、消亡[13]。作為中華民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養成習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作為在同一民族同一地域流傳數千年的同一類型文化,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產生、發展與傳承也植根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發展的實踐,如果我們從其內容宏富的文化演述中對文化的核心元素和它所歸屬的種類有一種超離于具體細節的理性認識,我們也會從其中析取出“精神”“制度”和“生活”這樣的三個最大公約數。更形象一點說,如果我們把每一種傳統文化樣態比喻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那“精神”“制度”與“生活”這三個核心要素就是每一棵大樹的主干,我們暫且把它定義為“文化基干”。在傳統文化的傳衍過程中,任何實際演述的文化樣式都會比文化基干更加豐富,擁有更多的情節單元,或者具有更充分的細節描述。也就是說,任何關于傳統文化個性化的、內容繁復的陳述與演繹都是文化基干的“展開式”。所以,傳統文化不僅是可持續生長的,而且具有一個以“精神”“制度”和“生活”為基干的可持續生長的結構機制。
傳統文化究竟是怎樣在文化基干的基礎上實現自生長的呢?我們以某一種傳統文化樣態的傳衍過程為例。在這種文化最理想的初始狀態,它只有“精神”“制度”和“生活”這三個文化基干,傳統文化的起興必須做加法運動,根據相應的時代背景,根據相應的社會需求,根據相應的人們對自我精神世界和生活方式的理想追逐,在每一個相應的基干上不斷抽出新的枝葉,我們把所有這些疊加在傳統文化基干上的內容都叫作“疊加單元”,這是傳統文化實現自我生長的主要媒介,也是傳統文化自生長機制良性運轉的核心構件,其生長結構與運行機理滿足如下要求:
首先,疊加單元的展陳脈絡要與“人”核心需求的發展走向相一致。文化具有精神和物質雙重屬性,綜觀人類社會發展史,以精神論,文化對社會變革具有啟蒙作用,對社會秩序具有模塑作用,對社會民心具有凝聚作用,對經濟發展具有驅動作用。以物質論,從距今一萬五千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開始,到當下的信息和大數據時代,以工具來衡量,人類的發展軌跡從功能需求、體感需求、審美需求、再到能效需求一步步自然進階,社會新舊更替的節奏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快,這都是“人”之核心需求的發展變遷創造性地作用于文化使然。追根溯源,傳統文化最初始的疊加展開就是為了與當時之世進行更好地鏈接與融合,更確切地說,是與當世之“人”的核心需求進行鏈接與融合。當然,這樣的鏈接與融合是多向度的,這就決定了每一個傳統文化基干不可能只有一個疊加單元,但每一個疊加單元的鋪陳都是以人的需求為前提的。只有這樣,疊加單元的展開才能實現對原有文化基干的可持續發展。
其次,同一傳統文化基干的各不同疊加單元互相之間要能和諧共處、互相兼容。這就要求每一個疊加單元的內部結構既能滿足傳統文化基干所設定的諸種關系,又必須圍繞傳統文化基干形成一個性能自足的閉合系統。也就是說,每一個疊加單元都是以“需求”為前提展開的,而每一個疊加單元的展開,都必須獨立解決“為什么要展開”以及“怎樣展開”的問題,形成一個自給自足、自守自安的獨立系統[14]。在傳統文化綿延數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有些文化事象傳承幾千年而變化甚微,如“三禮”中記載的一些精神信仰層面的內容,從漢世初出作為政統教育建立起社會倫理范式,到當今之世涵化濡染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規范大眾言行,可以說其已沉淀為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最深層的精神追求和最獨特的精神標識,此類傳統文化疊加單元不僅自身是一個性能相對穩定的閉合系統,同時在“精神”這一傳統文化基干中發揮著文化主導作用,其與同一文化基干之下各不同疊加單元之間一定是和諧共處、互相兼容的。但也有一些傳統文化事象,如被時代淘汰的一些惡俗陋習,或一些特定地區、特定時代的特殊文化產物,其所在疊加單元在該系統內部完成循環之后,因為系統的相對獨立與閉合性,文化的衰退不會擾亂傳統文化的主體發展結構,就算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某一個疊加單元在傳統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完全消逝,那這個消逝的閉合系統也不會破壞傳統文化整體發展的平衡狀態。
再次,針對傳統文化疊加單元的運行機理來說,其內部運轉規律概括而言就是螺旋式“加減運動”,傳統文化的每一輪自我生長都在“加法”與“減法”的交替起興中循環往復、自然進階。具體而言,隨著社會的轉型與更迭,傳統文化的發展在經歷一輪加法起興之后必須要向下一個發展階段進階,這個進階的過程是一個先做減法,再做加法的過程。一開始,要對每一個疊加單元做減法,把雜質去掉,把好東西留下來。說起來,這個做減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對傳統文化事象進行重新選擇與重新解讀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對傳統文化的進階發展特別重要。至于怎樣給傳統文化做減法,余秋雨先生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說了兩條思路:第一,用減法清理文化思路,第二,用減法走出文化誤區。這兩個方面是互補的,前者是預防、后者是補救。用減法清理文化思路,就是說我們對傳統文化發展的上一個階段應該用一種做減法的思路對其進行一個重新的梳理與解讀,就好像給傳統文化做一個健康體檢一樣,將其中的“雜質”和“病菌”篩查掉,讓傳統文化下一階段的發展之路可以“輕裝上陣”。用減法走出文化誤區,這個問題就更嚴重了,意思是說在傳統文化的上一發展階段,因為一直在給疊加單元做加法,可能已經進入了好多誤區,通過做減法以后,這個誤區會減少,那傳統文化本質的好東西才能真正顯現出來。
當然,時移世易,而俗隨之變。之所以要如上這般對傳統文化進行一個階段性的梳理與解讀,其實質動因皆在于傳統文化的承載者“人”之所思所愿的發展與變遷。同時,也因為“人”對傳統文化需求的自然進階,在做完減法之后,傳統文化在下一個發展階段又會如上一階段之初始一樣,再開始在文化基干的基礎上做加法運動,以疊加單元的形式可持續地成長充實。從每一個單個的疊加單元或具有無數疊加單元的某種單個的傳統文化形態來看,我們都能發現這種加減運動的循環往復帶來的傳統文化的可持續發展。而當我們用歷史的眼光去回眸總結,發現這種加減運動在不同形態的文化體中曾反復呈現時,我們進一步發現,這是傳統文化可持續生長的一種模式,一種規則。如果我們把傳統文化這棵大樹比喻為一個有機體,那每一個相對獨立卻又彼此融洽的疊加單元加減運動的過程就好比是這個有機體新陳代謝的過程,正是因為不斷地有這樣的新陳代謝來維持傳統文化的活力,哪怕有風吹雨打,哪怕有枝葉榮枯,哪怕有世代更迭,傳統文化這棵大樹的主干總是傲然挺立,繁盛綿延。所以,疊加單元的新陳代謝就是傳統文化自我生長的實現方式。
綜上,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發展數千年來雖幾經興衰沉浮但依然頑強延續至今,就是因為它始終扎根于民間,在每一個發展階段,它都忠實地承載和反映了當時之世最廣大民眾的集體意志,而在每一個轉折路口,它又自覺地進行自我調適,以最輕盈的姿態去主動鏈接并契合新的時代需求,為自己爭取新的生長空間。如此螺旋演進循環往復,在實現傳統文化自我生長的同時也建構了傳統文化的基因序列。
任何一種文化的傳承與創新都離不開本民族的“根文化”。習近平同志說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因為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政黨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對自身文化生命力的堅定信念。習近平同志在說明文化自信的根基時,經常引用優秀傳統文化傳承5000多年而綿延不斷的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就是因為當代中國的文化自信,正是源自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強大生命力的堅定信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提升了社會生產生活領域的載體與服務功能,這讓傳統文化的復興與傳承機遇與挑戰并存。正如吉登斯在結構化理論中對結構化過程雙重性的闡述:一方面,社會結構約束著人們的社會活動;另一方面,人們的社會活動也影響甚至再生出新的社會結構。現代化建設不可避免地要帶來原有社會結構不間斷地解構與重構,這種社會結構的改變給原有社會生態帶來的最大挑戰就是文化認同觀上的難以調和。當前,這種文化認同觀分歧導致的文化一體多元化與多樣化影響總是消極作用于現代化的歷史性實踐過程。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內在靈魂與核心驅動,如何最大限度地求同存異、培育出高度相似的文化價值觀認同感,鞏固全體人民團結奮斗的共同思想基礎,是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激活傳統文化自生長機制的重中之重。
如前所述,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自生長特性是建立在“精神”“制度”和“生活”這三大文化基干上的,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要激活傳統文化的自生長機制也要體現這樣的三種路向,即以精神為魂、以制度為本、以生活為根。
其一,以精神為魂。精神是文化的核心包含。不論種族與時代,文化的主要功能都無外乎以下兩種:一是政治上的意識形態調控,二是共識性的社會秩序管理。其中,政治的意識形態功能強化的是統治者的權威和權力,一般社會秩序的管理重點強調做人的基本準則[15]。在這方面,西方主要依靠法律的維持,中國則重點依賴傳統文化的精神感召[16]。
在大文化的視野中,現代化必然帶來社會空間的差異性與文化主體的多元化,要解決好差異性的社會空間與多元化的文化主體之間和諧匹配的問題,必須重新審視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對多元社會主體內部差異的彌合與凝聚作用。當然,文化精神的培育闡發是一項長期任務,是一個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升華的過程。傳統文化兼具“根源”與“資源”的統一,共享“人文價值”與“經濟價值”的融合,不同社會群體的傳統文化積淀對其群體精神的核心提煉與群體形象的個性塑造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反過來,社會群體精神氣質與形象認同的與時俱進也會充分激發該群體傳統文化樣態中有機因子的活性,反哺傳統文化的創新發展。所以,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要充分激活傳統文化的自生長機制,必須整合專業團隊,在對不同社會空間多元社會主體共享的傳統文化基因進行深入挖掘與有機提煉的基礎上,強化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對社會多元主體有意識有效率的主流引導作用,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強基固魂”。
其二,以制度為本。作為文化的載體,制度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軟實力,是文化選擇、文化引導最有效的工具。習近平同志強調:“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是一個國家制度和制度執行能力的集中體現。國家治理體系是在黨領導下管理國家的制度體系,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和黨的建設等各領域體制機制、法律法規安排”[17]。在現代化背景下激活傳統文化的自生長機制需要一套更成熟、更穩定、更管用的制度體系來強基固本、保駕護航。具體來說可從如下三個方面鋪陳展開。首先,要“摸清家底”,即組建專業團隊、建立長效機制,對優秀傳統文化資源進行全面普查與系統梳理。這是為傳統文化的自我發展注入新鮮血液,并為傳統文化資源的資本化轉化提供新的平臺和有利條件的基礎工程。其次,要“加強聯系”,即提高廣大民眾優秀傳統文化事象的接觸頻次。如前所述,文化的傳承創新離不開人類群體活動的場域保證,要有效發揮傳統文化對現代化建設的“軟驅動”,必須調整考核機制、落實執行標準,為提升群眾與傳統文化接觸頻次提供制度的“硬指標”保障。再次,要“依靠群眾”,即充分激發社會民眾參與傳統文化活動的熱情。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應以激勵添動力,通過建立健全一系列參與激勵機制,更好破解目前民眾傳統文化活動參與度不高的現實瓶頸。
其三,以生活為根。生活方式是文化精神價值的實現路徑。習近平同志多次強調:“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文化建設的路徑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立足人民、扎根生活。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要激活傳統文化的自生長機制,必須推進傳統文化向現代生產生活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具體來說,有如下三點思考:
第一,利用先進的科技手段搶救、保護、傳承傳統文化,創新傳統文化的呈現、體驗與接收方式。舉個例子,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騰訊公司合作的一個全球試點項目“開放的傳統游戲數字圖書館”,這個項目就旨在利用現代信息技術優勢增進民眾對傳統游戲這樣一種傳統文化形態的認知與理解,最終以此為突破口推動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2018年9月,在第三屆絲綢之路(敦煌)國際文化博覽會上,跨越千年的敦煌壁畫游戲就是借助這個平臺以一種全新的、現代的方式展現在了大眾面前。這對于敦煌文化的保護、傳承以及對外輸出都大有裨益,這就是基于生活層面對傳統文化的一種創造性轉化。
第二,利用大眾傳媒傳承與傳播傳統文化,打造具有影響力的文化品牌。在這方面,主流媒體做得很好,像《上新了!故宮》這檔節目,就是以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講述故宮的故事,并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深入挖掘、提煉故宮的文化元素,并且聯手知名設計師和高校設計專業學生把這些文化元素充分運用到我們的文創產品中,設計出了很多能引領熱潮的文化創意衍生品。這種“文化探秘+文創運營”的節目架構使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發展鏈條,既有內容,也有產品,這是一種非常成功的傳統文化“生產性保護”的嘗試。
還有之前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百家講壇》《中國記憶》《舌尖上的中國》《中國詩詞大會》《國家寶藏》《經典詠流傳》等等,都是以優秀的傳統文化資源為核心元素,通過創意打造成知名文化品牌,社會效益非常好。
第三,利用現代生產技術改良傳統生產業態,實現傳統文化產業的現代轉型升級。比如說被譽為中國“五大名瓷”之首的河南禹州的鈞瓷,歷來都是皇家的珍品瓷器,這種瓷器的配釉很復雜,在燒制的過程中對溫度的控制要求非常高,所以歷來都有“十窯九不成”的說法,成品率非常低。現在,研制者們經過科學的探測與分析,不僅研發了很多新的釉色品種,還對整個燒制過程進行了優化,把煤燒變成液化氣燒,不僅成品率很高,整個藝術性也大幅提升。這就是新舊動能的轉換,是對傳統燒制工藝的一種創新性發展。
現代化建設的探索性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物質與非物質性,決定了此二者兼具“社會變量”之特性,要在尊重兩社會變量各自發展慣性的基礎上,最大限度調和二者的運行軌跡,將具備核心社會資本特質的傳統文化作為生產要素鏈接到現代化協調均衡發展的整體建設規劃中,使之與現實文化相融相通,共同服務以文化人的時代任務,這是一個需要長期動態求解的時代命題。本文把優秀傳統文化的發展視為一個自然歷史的過程,“精神—制度—生活”三大文化基干是其保持可持續發展的穩定系統,而疊加單元的起興往復與螺旋演進又使該系統在文化要素的增減損益中實現了舊文化要素的揚棄與新文化要素的兼容,以及舊系統結構的消解和新系統結構的重構,由此試圖廓清傳統文化自我生長的規律機理,并建構其傳播傳承的基因序列。
但現代化的關鍵在人,傳統文化與現代融通的關鍵也在人,在現代化背景下激活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自生長特性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充分發揮文化服務社會、教育民眾、引領發展的功能,探索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體制機制,要實現這個目標,必須在析論傳統文化自生長特性機理的基礎上,重點培育民眾的傳統文化自覺意識。綜上可見,文化的生命力內生于生活,從生活中來,最終也要到生活中去。所以,對民眾傳統文化自覺意識的培育應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是“從生活中來”的文化實踐階段,即我們必須要從生活中提煉我們的傳統文化基因,由表及里來養成我們的傳統文化自覺。而第二個,是“到生活中去”的文化反哺階段,是由內而外文化再生發的過程,而在這一來一去之間,我們的文化精神會得到升華,我們的生活方式也會得到優化。但當前,我們傳統文化的建設還處于第一階段,我們必須透過現象看本質,明確我們目前仍處于第一發展階段的文化現實。同時,我們也要明確我們未來的戰略制高點在哪里,那一定是“到生活中去”,因為文化無論多么高深,其最終必將落腳于生活,沉淀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