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劍閣與黃鶴樓同為古戰(zhàn)場,見證了朝代的更替、歷史的變遷。文人在面對具有濃厚歷史意義的地理意象時,其作品中以此為描寫對象,也多歷史思考。但就二者在文學作品中的具體運用來看,劍閣多以歷史的思考與總結為主,黃鶴樓則以送別友人的哀傷和時光逝去的哀愁為主。同類型地理意象發(fā)生流變的原因有二:一是二者被運用到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前,受時代發(fā)展和地理意象多次疊加的影響,含義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了變化;二是受文體和創(chuàng)作動機的影響,二者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得以“鞏固”并延續(xù)至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流變。
關鍵詞:地理意象 流變 黃鶴樓 劍閣
《水經(jīng)注》卷二十《漾水》有載:“西去大劍三十里,連山絕險,飛閣通衢,故謂之劍閣也?!盿根據(jù)目前已知的文獻記載,劍閣在歷史上乃兵家必爭之地。關于“黃鶴樓”,《南史》卷五十二《安成康王秀傳》有載:“夏口常為戰(zhàn)地,多暴露骸骨,秀于黃鶴樓下祭而埋之?!眀可見,“劍閣”與“黃鶴樓”見證了朝代的興衰和歷史的變遷。但與“劍閣”意象所具有的歷史思考與歷史總結不同,“黃鶴樓”在文學作品中更多是以送別友人的哀傷以及感嘆時光流逝、歷史變遷的哀愁為主。產(chǎn)生這種變化的原因鮮有人進行探究,但就地理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來看,對同類型地理意象流變原因的探析,對研究地理與文學之間的關系無疑具有重要價值,故筆者以“劍閣”和“黃鶴樓”為對比,探討同類型地理意象在文學作品中流變的原因。筆者將這二者流變的討論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劃分以代表作品為界,作品選擇則以二者地理意象被運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后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巨大影響,并獲得后人極高的評價為標準,故選西晉張載《劍閣銘》與唐代崔顥《黃鶴樓》來展開研討。而這二者產(chǎn)生時代盡管不同,但在同一時期各自意象的地理功用都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變化——或保持原義發(fā)展或有新的含義出現(xiàn),至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得以“鞏固”并延續(xù)至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因此作品的時代不同并不影響對這二者流變原因的探究。前期包括從三國統(tǒng)一到作品產(chǎn)生前,西晉時張載創(chuàng)作《劍閣銘》,“黃鶴樓”則在三國統(tǒng)一后開始由“軍事樓”轉變?yōu)橛^賞樓,后期則包括作品產(chǎn)生的時間至近代。
一、前期
劍閣與黃鶴樓同為古戰(zhàn)場,劍閣獨特的地理條件,使其在歷史上成為兵家制勝的關鍵。東晉司馬勛、前秦苻堅想要占領蜀地,都是以劍閣為突破口,得劍閣則易得蜀地。黃鶴樓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元和郡縣圖志》卷第二十七:“州城本夏口城,吳黃武二年,城江夏以安屯戍地也。城西臨大江,西南角因磯為樓,名黃鶴樓?!眂夏口城自古便多有戰(zhàn)事,三國時期孫權攻打黃祖,黃祖以沔口為守進行反擊,但仍不敵孫權。夏口城依山傍江,極具戰(zhàn)略優(yōu)勢,興元初李希烈稱帝時,也以夏口上流為戰(zhàn)略要地。五代時,夏口乃兵家必爭之地,黃鶴樓作為夏口的“軍事樓”,同“劍閣”一樣,都是作為軍事戰(zhàn)場存在。
(一)仙話故事影響
《劍閣銘》作于西晉時期,“劍閣”意象在文中以歷史思考與總結為主,文章從山川入手,對過去歷史進行回顧與總結,“覆車之軌,無或重跡。勒銘山阿,敢告梁益”d,從而由對蜀地的治理上升到封建社會的治理,反觀 “黃鶴樓”意象,在同時期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與“劍閣”意象不同的變化。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小說產(chǎn)生,根據(jù)任昉《述異記》記載:“荀瑰嘗東游,憩江夏黃鶴樓上,望西南有物,飄然降自霄漢,俄頃已至,乃駕鶴之賓也。鶴止戶側,仙者就席,羽衣虹裳,賓主歡對。已而辭去,跨鶴騰空而滅。”e仙話故事給黃鶴樓添上了神秘色彩,黃鶴樓的仙話故事也是在這個時期形成。到了唐代,仙話故事所帶來的含義已經(jīng)遠遠大于黃鶴樓作為古戰(zhàn)場所帶來的歷史思考。劍閣相對于黃鶴樓,位置險峻,而“黃鶴樓”在三國統(tǒng)一之后,失去了軍事瞭望樓的作用,因其位于依山傍水的江夏城,逐漸演變成具有觀賞價值的建筑,功用發(fā)生變化,“劍閣”仍是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存在,而“黃鶴樓”則演變?yōu)槠胀ǖ挠^賞樓。又因“劍閣”位置偏僻,相對于繁華的江夏城來說,能“誕生”與之相關的仙話傳說數(shù)量必定無法與“黃鶴樓”相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能保留下可考的文獻資料少之又少,故“劍閣”意象比“黃鶴樓”更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其原本的含義。
(二)地理意象疊加
其次,地理意象的疊加,使得“黃鶴樓”的意象發(fā)生轉變。在崔顥《黃鶴樓》創(chuàng)作之前,“黃鶴樓”作為觀賞性建筑,由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仙話故事給其帶來神秘色彩,作為古戰(zhàn)場的歷史意義已經(jīng)相對減少,再加上特殊地理位置的影響,使得周圍具有代表意義的地理意象與“黃鶴樓”意象重復疊加,最終發(fā)展到唐代時其所蘊含的意義已經(jīng)脫離了本義的歷史思考。黃鶴樓跟劍閣相比多了 “江水”意象的疊加以及“樓”意象的影響。江水在文人心中多是代表時光飛逝,滾滾江水流動正如飛逝的時光,帶有一種“哀傷”之情,崔顥《黃鶴樓》中就有明顯的“江水”意象,正如詩中說的那樣:“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眆《詩經(jīng)·蒹葭》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眊《蒹葭》一詩凄婉纏綿,朦朧美給人以無限的想象,那隱約縹緲的伊人的身影, 隔“水”求而不得?!对娊?jīng)·漢廣》:“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県面對浩渺的江水,詩中的“他”難遂心愿,求而不得,滿懷惆悵卻只能以詩傳意。江水的“寬”和“廣”本身就給人以距離感,古時候交通極為不便,這種距離感同時也拉長了時間,距離感與時間帶來的無奈與憂愁由此加深?!皹恰痹谖膶W寫作中也帶有“縹緲”意味。曹植的“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i可以說是對具有一定高度的意象所帶來的感情的總結,具有一定高度的建筑,總會給人以距離感,站在高度足夠的建筑上眺望遠方,如果周圍再有滾滾江水,不免會使詩人心生哀愁?!段鞅庇懈邩恰分校骸拔鞅庇懈邩牵吓c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眏高樓上的哀哀弦歌與詩人的愁緒融合在一起,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寂寞借由哀哀弦歌傳達。曹植的《明月上高樓》中樓上憂愁的婦人思念遠方的夫君,可想而知高樓上的環(huán)境是多么凄清冷寂?!皹恰币庀笈c“江水”意象疊加,“高度”給人以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往往也會給人帶來朦朧感與哀傷感。因此,“黃鶴樓”作為古戰(zhàn)場本身具有的歷史思考,因魏晉南北朝仙話故事的影響,已經(jīng)帶有與原本含義不一樣的神秘色彩,又由于黃鶴樓位于長江沿岸,登樓遠眺浩瀚的江水,“江水”所具有的距離感及“樓”的高度感最終使得“黃鶴樓”這個意象發(fā)展到唐代時,文學含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二、后期
“劍閣”與“黃鶴樓”意象從三國統(tǒng)一后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發(fā)展,由代表作品將其意義“鞏固”下來,后世沿此發(fā)展。文學作品都會帶有作者的主觀意愿,作者在文學作品中選擇地理意象也是表達自我的需要,因此對意象流變的分析,也需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本身和創(chuàng)作者考慮在內(nèi)。
(一)文體不同
“劍閣”寫作以《劍閣銘》為代表,仇兆鰲注杜甫《劍門》引胡夏客曰:“《劍門》詩因《劍閣銘》而成,但銘詞出以莊嚴,此詩尤加雄肆?!眐沈伯經(jīng)評《劍閣銘》:“勒銘之意,正為險不可恃也。歸重德字,深得古今制勝之策。”l關于“黃鶴樓”,《滄浪詩話》云:“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m沈德潛評此詩,以為“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n。歷代名家皆對崔顥《黃鶴樓》作了極高的評價,自崔顥之后,“黃鶴樓”寫作被后人爭相模仿。文體的不同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在文本中想要呈現(xiàn)的側重點不同。地理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奠定性運用,文本創(chuàng)作者賦予其意義或者沿用原有意義。“劍閣”在《劍閣銘》創(chuàng)作前作為軍事之地而存在,而“黃鶴樓”在《黃鶴樓》創(chuàng)作前已經(jīng)由具有軍事作用的瞭望樓變?yōu)橛^賞樓。
《劍閣銘》作為銘文,具有銘文的一般特質(zhì)。《文章辨體序說》曰:“銘者,名也,名其器物以自警也?!眔蕭統(tǒng)認為“銘則序事清潤”p。銘文的特征乃博約而溫潤,《劍閣銘》的整體風格清潤,內(nèi)容雅正。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眖這個“物”是詩人所見或者所聞,由物產(chǎn)生的感情以文學作品的形式留存。嚴羽《滄浪詩話》云:“詩者,吟詠情性也?!眗嚴羽對崔顥詩歌評價極高,可知他是贊同崔顥詩中情感的展現(xiàn)。崔顥一詩中“黃鶴樓”意象所蘊含的不是對歷史的思考與總結,而是由黃鶴樓的傳說而引發(fā)對時光逝去的哀嘆。以情為主的詩歌體裁中,地理意象摻雜了更多詩人的主觀意愿,與銘文的典正自是不同,即使后世文人是在詩歌中使用“劍閣”這個地理意象,也大多以歷史思考為主,這也是受銘文中“劍閣”意象奠定性運用的影響。
(二)創(chuàng)作動因不同
其次,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作動因不同導致。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有云:“張載作《劍閣銘》,益州刺史張敏見而奇之,乃表上其文,世祖遣使鐫石記焉。”s張載途徑蜀地,見到蜀人恃險作亂,因以作銘以誡。蜀地治理乃國之大事,張載既然要作銘,內(nèi)容也需雅正。崔顥所作《黃鶴樓》敘述仙人乘鶴歸去,千百年來悠悠白云,登高眺遠,不見故鄉(xiāng)只見江水悠悠,其詩作為吊古懷鄉(xiāng)的佳作,吊古為次,懷鄉(xiāng)及感嘆時光飛逝才是詩人想通過詩歌展現(xiàn)的。
在《劍閣銘》和《黃鶴樓》之后,二者意象在后世文人的作品中也未曾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劍門”詩中也多描寫劍門險峻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發(fā)表對歷史的思考,而“黃鶴樓”在多數(shù)文人的筆下也仍是以送別友人的哀傷和時光逝去的哀愁為主。
三、結語
劍閣與黃鶴樓作為地理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發(fā)生了與原始含義相同或不同的流變,通過各自的代表作品分界,不難發(fā)現(xiàn)造成意象流變的原因。二者意象在代表性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前含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其次,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文體和創(chuàng)作動機有選擇性地將意象運用到文學作品中,意象得以“鞏固”并延續(xù)至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流變。
a 〔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95頁。
b 〔唐〕李延壽撰:《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89頁。
c 〔唐〕李吉甫著:《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44頁。
d 〔梁〕蕭統(tǒng)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70—771頁。
e 〔梁〕任昉撰:《述異記》(卷上),湖北崇文書局1875年版。
f 〔清〕彭定求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329頁。
g h 〔南宋〕朱熹注:《詩經(jīng)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頁,第4頁。
i 〔魏〕曹植著、〔清〕丁晏纂:《曹集銓評》,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37頁。
j 〔清〕張庚纂:《古詩十九首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頁。
k 〔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22頁(注《劍門》詩引)。
l 〔清〕姚鼐纂集:吳孟復、蔣立甫主編:《古文辭類篹評注》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9頁。
m r 〔宋〕 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97頁,第26頁。
n 〔清〕沈德潛選注:《唐詩別裁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3頁。
o 〔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46頁。
p s 〔梁〕蕭統(tǒng)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卷首,第770頁。
q 〔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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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鄭玉敏,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