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井多穗子(文), 黃偉豪(譯)
人們在討論南宋詩人的時候,不論是在日本還是中國,大多數總是把焦點放在李白與杜甫,乃至韓愈、陶淵明等唐代及先唐詩人身上,以此作為沿波討源的一個探討方向。然而,這種無視南宋與北宋之間的關系而徑自將南宋與唐代直接聯系的思考方式,恐怕不完全符合南宋的實際情況。舉例來說,與陸游同年出生的詩人姜特立(1125—?)有以下兩句話,頗能揭示當中的端倪:
蘇黃自是今時友,李杜還為異代豪。(1)姜特立:《看詩卷》,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卷2147,第38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第24198頁。
對于姜特立來說,李白與杜甫是“異代豪”,這表示李、杜二人都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個體;至于北宋的蘇軾(1037—1101)與黃庭堅(1045—1105)則是“今時友”,也就意味著蘇、黃二人是與姜特立時代相近的同期詩友。這種判斷與認識,其實并不單單限于姜特立本人,而是與他同時代的士大夫們之共同想法。身處于南宋中期的這些士大夫認為,北宋的蘇、黃不僅是相當于他們祖父一輩的詩友,也是象征宋王朝的輝煌與大一統的盛世之偶像。準此,本文以“乾淳”與“元祐”為討論焦點,試就南宋詩人對北宋的接受問題加以考辨。
所謂“乾淳”,是對南宋第二任皇帝孝宗(1162—1189在位)在位時期中的“乾道”(1165—1173)與“淳熙”(1174—1189)這兩個相連年號的一種略稱。此一名稱,不但表示時間上的一種區分,而且是獨立詩風的一個標志并為人所認識。元代的方回(1227—1305)曾說“章泉、南塘有乾淳之風”(2)參見方回:《跋胡直內詩》卷四,清嘉慶宛委別藏本。,此類詩評可以說是明顯的例子。其中的“章泉”即趙蕃(1143—1229),“南塘”則是趙汝談(?—1237)的別稱。方回認為,二人有“乾淳”遺風,所以才有此評騭。
“乾淳”詩壇的代表詩人包括陸游(1125—1210)、范成大(1126—1193)、楊萬里(1127—1206)及尤袤(1125—1194)或蕭德藻(生卒不詳,1151年進士)在內的“南宋四大家”,筆者已有另文對其中的楊萬里作專門論述(3)參見坂井多穗子:《楊萬里對蘇軾的繼承所在——以次韻與櫽括為中心》,載日本宋代詩文研究會《橄欖》2016年3月第20號。,本文則僅以極小限度篇幅言及。又礙于尤、蕭二人存世作品甚少,故本文亦不擬提及。相反地,本文以陸游與范成大為討論中心,列舉與陸、范二人同時期的詩人,并且對某些具有重要意義的問題作進一步考察。此外,本文所討論的“乾淳”詩人的范圍,將以比陸游等人年少七八歲的一代詩人為限。
另一方面,“元祐”(1086—1094)是北宋第七任皇帝哲宗(1085—1100在位)的年號。這段時期,正值支持新法的神宗赫然駕崩、嗣位的幼主哲宗受皇太后宣仁太后垂簾聽政的階段。而“元祐”詩壇的代表詩人主要是蘇軾及其門人,后者即以黃庭堅為首的所謂“蘇門四學士”或“六君子”??肌澳纤嗡拇蠹摇敝械娜魏我晃辉娙?,都或多或少受過“江西詩派”的影響。對此,“南宋四大家”與“江西詩派”之宗黃庭堅之間的繼承關系和相關的前瞻性研究并不匱乏。饒是如此,對于他們如何看待黃庭堅之師蘇軾的師法取向,與之相關的考論并不云多。基于此,本文以蘇軾及“元祐”士大夫為中心,并且以“乾淳”士大夫效法前人之相關問題為軸心,嘗試加以研究與剖析。
筆者此前曾經撰文專門探討楊萬里對蘇軾文學的繼承問題,并以次韻與櫽括為中心進行考察,發現楊萬里通過學習蘇軾的技巧,以令其“誠齋體”具有“變”與“進”的新元素。(4)同上。為此,本文旨在探討此一創作傾向究竟是楊萬里的固有創作產物,還是南宋中期士大夫的普遍創作傾向。
“元祐黨禁”解除以后,不論皇帝還是士大夫,都對蘇軾寄以瓣香。南宋第二任皇帝孝宗(1127—1194,1162—1189在位)甚至隨身放有蘇軾集,稱蘇軾為“一代文章之宗”(5)趙昚:《御制文集序》,載蘇軾著,郎曄注:《校正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上冊,世界書局,1960,第1—2頁。。至于士大夫,據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載,建炎(1127—1130)以降,作為蘇軾出身地的西蜀一帶,知識分子之間都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稱。該書更記載蜀中見聞,稱學習、精通蘇軾的文學,是升官進爵的必備條件。
那末,對于“乾淳”的士大夫來說,他們在實際上仿效蘇軾的比重程度又如何呢?學者黃偉豪曾經就“中興五大家”的詩歌化用先秦至南宋的主要文學家與文學作品之頻次做過相關調查,發現其中提及較多的時代及詩人次數情況如下。陸游:盛唐476次(杜甫343次、李白74次),北宋259次(蘇軾121次、黃庭堅59次);范成大:盛唐122次(杜甫76次、李白27次),北宋79次(黃庭堅35次、蘇軾29次);楊萬里:盛唐162次(杜甫94次、李白45次),北宋92次(蘇軾29次、黃庭堅20次);尤袤:盛唐27次(杜甫19次、李白3次),北宋18次(蘇軾6次、歐陽修4次、陳師道3次);蕭德藻:盛唐11次(杜甫2次、李白2次),北宋15次(蘇軾5次、黃庭堅2次、李之儀2次、王安石2次)。(6)黃偉豪:《文學師承與詩歌推演――南宋中興詩壇的師門與師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63—164、203、239、264-265、290頁。
從仿效對象來說,北宋的數量是緊接盛唐的,位列第二;而在北宋詩人之中,以蘇軾及黃庭堅為最多。作為“江西詩派”之宗,黃庭堅之多被提及是理所當然的;而陸游與楊萬里之言及蘇軾的次數都是多于黃庭堅的。黃偉豪主要是從量化的方向來考慮,雖然這本身不能反映出他們對蘇軾的瓣香程度有多大,但至少揭示出“中興五大家”對蘇軾不可能不關注。
至于“中興五大家”以外的“乾淳”詩人,呂祖謙(1137—1181)在其自編的北宋著名總集《皇朝文鑒》一百五十卷中選錄了蘇軾的作品275篇。(7)具體篇目包括:賦8卷、詩114卷、騷2卷、詔8卷、批答9卷、制5卷、誥15卷、奏疏5卷、表13卷、銘10卷、贊8卷、碑文3卷、記9卷、序3卷、論4卷、策3卷、說3卷、制策2卷、說書3卷、書7卷、啟11卷、策問3卷、雜著1卷、琴操1卷、題跋5卷、樂語1卷、哀辭2卷、祭文11卷、行狀1卷、墓志1卷、神道碑銘3卷、傳1卷。此外,根據周必大(1126—1204)所載,楊愿(1106—1184,字謹仲,新喻[江西新余]人)透過向子諲(1085—1152)的文人雅會作品結集《薌林諸帖》,發現提及與會的童敏德(生卒不詳)“不合學東坡”,乃至遭到“殆非知詩者”的非議。(8)周必大:《同年楊謹仲示薌林諸帖皆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謂不合學東坡殆非知詩者輒用此意成惡語一篇為誕辰壽祝頌之意見于末章》,載傅璇琮等編《全宋詩》卷2323,第43冊,第26729頁。如是者,周必大有以下詩句表達:
波瀾正使來西蜀,廉陛何妨逼少陵。
這兩句意謂:蘇軾創造了新的潮流,杜甫雖為“廉陛”所迫近,但也不應對杜甫予以否定。這本身反映了對蘇軾的一種擁護。
向子諲是“江西詩派”詞人,致仕時與秦檜對立而被奉為有骨氣的人物。他卜居于臨江五柳,并且為其居所命名為“薌林”,自己因而有“薌林居士”的稱號?!八G林”在臨江五柳,位處江西一帶,而向子諲每逢雅會所招集的文士也多與“江西詩派”有關聯。須知“江西詩派”推尊杜甫為祖,并視黃庭堅為宗;而童敏德之所以批判蘇軾,則緣于蘇軾并不位列“江西詩派”的“一祖三宗”之中。話雖如此,作為雅會的主人翁向子諲,南宋初期的胡寅(1098—1156)曾評價他“薌林居士步趨蘇堂,而嚌其胾也”(9)胡寅《向薌林酒邊集后序》,載曾棗莊主編《全宋文》卷4176,第18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第758頁。。此語正好意味著向子諲與蘇軾的風格相近。因此,童敏德在向子諲面前大罵蘇軾,此番大言不慚的話恐怕未必無據。至此,周必大對蘇軾的評價應該正確,而這種評價也應該不只限于周必大的個人意見。
下面,筆者擬討論所謂“學蘇”的具體意涵,另外也探討一下在“乾淳”士大夫當中,究竟何人具有自覺意識去學習蘇軾的創作技巧。(10)譯者按,原文于每一章節末尾,都有此類簡短段落交代接下一章節的討論焦點,翻譯時一概保留,以見日本學者行文與中港臺學者的差異以及日本學者的治學特點。
究竟蘇軾的創作技巧,其具體特征有什么元素?周紫芝(1082—1155)在《太倉稊米集》卷五九《見王提刑》中曾謂:
至元祐間,內相蘇公之兄弟與其門人四君子者,更相酬唱自為表里。于是詩人躡踵相望,大抵不減唐之晩世。
此語意謂“元祐”詩人蘇軾、蘇轍兄弟及其門人之間酬唱之事相當盛行。所謂酬唱,其實指向和詩,這也是蘇軾創作技巧的一種代名詞。那末,我們可以從和詩角度考察“乾淳”詩人是否學習蘇軾的詩詞;而且可以借此去判斷他們創作詩歌時,有否運用帶有蘇軾以及“蘇門”象征性質的藝術技巧。具體來說,這體現于他們是否運用蘇軾開創的技巧以及是否將蘇軾視為瓣香對象。大抵再細分為以下五類。第一,蘇軾始創的技巧,包括A.次韻古人的詩作:a.和陶詩,b.和蘇詩;B.櫽括;C.白戰體。第二,蘇軾被視為瓣香對象,包括D.為蘇軾的書畫而作題跋文字。
上述A(次韻古人的詩作)及B(櫽括)都是蘇軾所始創的,相關問題已有學者探討。(11)可參看內山精也:《蘇軾次韻詩考》,載日本中國詩文硏究會《中國詩文論叢》第7集,1988,第116-145頁;《兩宋櫽括詞考》,載《村山吉廣教授古稀記念中國古典學論集》,汲古書院,2000,第731-751頁。次韻(和詩)是同時代文人之間廣泛流行的創作題材,而蘇軾較早次韻古人的眾多作品中,尤以逾一百首的次韻陶淵明詩為代表。此外,櫽括是以除詞之外的作品為對象的,既可以對詞語進行改編,又必須在內容上做最小限度的新變。這種題材是為了配合歌唱而作的一種技法,開創者則是蘇軾。C(白戰體)是蘇軾的老師歐陽修所始創,但正式著力創作的仍是蘇軾。至于D(為蘇軾的書畫而作題跋文字),其出現背景源于鑒賞者與愛好人士需對流傳的真跡加以手批、評騭,并且撰寫題跋。須知南宋士大夫大都喜好北宋以前文學家的真跡,而且當時流行對相關真跡進行收集和鑒賞。特別是蘇軾與黃庭堅的時代與南宋士大夫所處時代相近,有關的真跡自然多有存世。
那末,“乾淳”詩人是指誰呢?上文提及過蘇軾饒富特色的藝術技巧,“乾淳”詩人又偏好運用該五類當中的哪一類呢?現據《全宋詩》與《全宋文》南宋中期(“乾淳”)的詩文做全面稽查,結果如表1所示(使用之有與無,分別以符號○及×來表示)。

表1
首先,按照上表對“乾淳”詩人各自的特征來看,“三大家”之中,楊萬里與范成大、陸游的取向幾乎完全相反。在創作上能夠同時兼及五類的只有楊萬里一人。相形之下,陸游只涉及題跋文,其余四類則無。范成大除題跋文外,則只有創作和蘇詩而己。范成大之所以創作和蘇詩,緣于他造訪蘇軾的遺跡,因而這種創作只屬于一種偶然性的表現。倘若他沒有造訪,也就可能不大創作和蘇詩了。
至于“三大家”以外、卻又與之過從較密的,則包括喻良能、朱熹、張孝祥,他們的創作傾向也比較顯著。(12)前文提及的呂祖謙以及“蘇辛派”的豪放詞人辛棄疾,他們的詩作及題跋現已散佚。在櫽括方面,根據《稼軒詞編年箋注》(鄧廣銘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中的辛棄疾作品,譬如《定風波·大醉歸自葛園,家人有痛飮之戒,故書于壁》中的“非鬼亦非仙”,即化用蘇軾《夜泛西湖》一詩的“湖光非鬼亦非仙”,并作部份的轉化使用,姑勿論筆者暫時仍未能找出一篇櫽括作品作為實例,以管窺端倪。眾所周知,朱熹曾在學術上對蘇軾有過頗為嚴厲的批判,但除了白戰體外,他的詩文創作仍涉及其余四類。我們亦由此看到,朱熹對蘇軾的學術評價與文學評價不完全一致。至于喻良能,則有三類。不過,喻良能的文章,《全宋文》僅收了九篇作品而已,其中包括散佚的題跋文。事實上,喻良能與朱熹一樣,在學習蘇軾的藝術特色方面可謂僅次于楊萬里。還值得一提的是,前文提及的周必大,其文章創作比詩歌創作更加有名;而他在詩歌創作上,除和陶詩外,并沒有創作其他幾類。
題跋文方面,根據上表,涉及者竟多至陸、范、楊、周、張、朱共六人,這可反證南宋中期蘇軾真跡仍多有存世;而其書法家的名聲,也被蘇軾真跡之受普遍關注的風氣所掩。至于和蘇詩方面,除陸游外還有另外五人都曾涉獵,而櫽括更有三人曾經創作。相反地,對于白戰體,除楊萬里外,其余數人皆無染指。有關楊萬里與喻良能、周必大、朱熹四人的和陶詩,本文不另贅述。
下面擬以和蘇詩與櫽括的藝術技巧為中心,剖析以范、陸為首的 “乾淳”詩人如何學習蘇軾,同時分析各自的特征。
如前所述,沒有明顯的跡象看到范成大與陸游二人學習蘇軾的創作技巧。撇除題跋文的話,范成大也創作過和蘇詩,譬如《宿妙庭觀次東坡舊韻》二首。此詩是就蘇軾《富陽妙庭觀董雙成故宅發地得丹鼎,覆以銅盤承以瑠璃盆,盆既破碎丹亦為人爭奪持去,今獨盤鼎在耳二首》一詩所作的和詩。根據蘇軾原唱,董雙成侍奉西王母,而蘇軾前往造訪董雙成的舊居妙庭觀時,發現地中有鼎與銅盤,不禁發出“人去山空鶴不歸”的感慨。范成大的兩首和詩,其開首如此寫道:
桂殿吹笙夜不歸,蘇仙詩板掛空悲。
就是在妙庭觀里,曾經留下“詩板”,而這“詩板”正是“蘇仙”(蘇軾)的筆跡,范成大對此加以詠嘆。范成大在第二首詩的尾聯,更進一步寫到“扣門倦客惟思睡,容膝庵中一枕安”,書寫自己的客旅疲憊。實際上,這也就是他造訪妙庭觀所作的紀行詩。前文已經談及,楊萬里透過蘇軾集以激發其靈感而創作次韻詩,范成大則與之不同。范成大是在特定場合下才創作的,如果沒有造訪此地,應該就不會有所謂的次韻詩作。范成大的創作靈感,是受到他造訪蘇軾的足跡激發而來的。置身于前人蘇軾的淵藪,范成大撰作這種次韻詩,更加富有意味了。
陸游雖然沒有留下和蘇詩,但我們從某些材料可以看到陸游對和蘇詩也有一些見解。在《跋呂成叔和東坡尖叉韻雪詩》中,陸游曾對和韻的種類乃至當時次韻詩的流行情況有過敘述,并總結如下:
今蘇文忠集中,有“雪”詩,用“尖”“叉”二字。王文公集中,又有次蘇韻詩。議者謂非二公莫能為也。通判灃州呂文之成叔,乃頓和百篇,字字工妙,無牽強湊泊之病。成叔詩成后四十余年,其子栻乃以示予。予固好詩者,然讀書有限,用力鮮薄。觀此集,有愧而已。乃書集后,而歸其本呂氏。開禧元年乙丑十一月丙申,笠澤陸某務觀書。(13)陸游:《跋呂成叔和東坡尖叉韻雪詩》,載《全宋文》卷4939,第223冊,第46頁。
此文所指的是呂成叔就蘇軾《雪后書北臺壁二首》所作的和詩,陸游曾在其后附以自己所作的跋文。當中所指的呂成叔百篇和詩,現已失傳,無從見睹。而以“尖”“叉”二字為韻來次韻,其實創作相當困難,只有如蘇軾、王安石之類具有特殊才力的人物方能做到。相反,能力不足者要是創作,只會自暴其短,顯得自己沒有這方面的才干,最后令自己蒙羞。
該首雪詩,其實屬于險韻的作品,甚至有人稱這種詠雪的技法為白戰體。這種詩體是由蘇軾的老師歐陽修始創的,到了蘇軾則正式運用。具體來說,詠雪常用的比喻或形容詞,諸如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全都一律禁用,以期盡可能運用不同手法產生新的表現效果。
這類次韻詩,除了陸游所舉的王安石外,蘇轍也曾作過。(14)王安石的次韻詩有《讀眉山集愛其雪詩能用韻復次韻五首》,蘇轍則有《次韻子瞻賦雪二首》。另外,楊萬里也曾創作過白戰體的雪詩,不過并沒有針對蘇軾的這首詩而作次韻之作。須知道,次韻詩本身受到表現手法與同押原韻的雙重制約,所以世間有“非二公莫能為”的評價,正好說明其難度之高。(15)“乾淳”一代詩人的后輩趙蕃(1143—1229),也曾就蘇軾此首詩作作過次韻詩,題為《頃與公擇讀東坡雪后北臺二詩嘆其韻險無窘步嘗約追和以見詩之難窮去歲適無雪春正月二十日乃雪因遂用前韻呈公擇》(載《全宋詩》卷2640,第49冊,第30911頁)。方回《瀛奎律髄》卷二十一“雪類·七言”曾載趙審詩的評語,稱“‘花’‘叉’‘塩’‘尖’之難和”。陸游也曾為沒有次韻而感到羞愧。我們當然不能說他沒有能力創作次韻詩(《劍南詩稿》收錄了他與友人的次韻詩超過三十首),更應該說,我們可以由此推測陸游模仿蘇軾的效果應該并不特別理想。
以和蘇詩為代表以及包括和陶詩、櫽括、白戰體在內的蘇軾技法,陸游都沒有嘗試挑戰,也沒有進行創作,這或許反映出他對蘇軾的技法與技巧在某程度上頗有忌諱與戒懼。根據范成大所說,他曾經向陸游提議為《蘇軾集》作注,但陸游強調蘇軾的詩歌極其難解,故無從為之作注。(16)參見陸游:《施司諫注東坡詩序》,載《全宋文》卷4933,第222冊,第344頁。即便如此,學詩者還是追慕蘇軾的詩風,而不是對其敬而遠之。(17)此即陸游:《跋東坡七夕詞后》所說的“惟東坡此篇,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載《全宋文》卷4937,第223冊,第8頁。尤其在滯留西蜀期間,陸游積極造訪蘇軾走過的足跡,通過實際的場景與蘇軾的描寫之相互結合,表達其追慕之思。
下面,筆者將嘗試探討陸游與范成大仕宦過程的紀游創作。
陸游與范成大都曾經在同一時期到蜀赴任,特別是陸游。從他的詩中,我們推知陸游曾經親自看到蜀中蘇軾的多幅遺像,他也由此對蘇軾的生平與文學有進一步的思緒與感觸:
我生雖后公,妙句得吟諷。整衣拜遺像,千古尊正統。(18)陸游:《玉局觀拜東坡先生海外畫像》一詩,載《全宋詩》卷2162,第39冊,第24439-24440頁。
如此說來,雖然陸游出生晚于蘇軾,但也正因如此,才能吟諷出“妙句”,并于住處端莊地向著蘇軾的遺像頂禮膜拜。陸游這種感興,在他滯蜀時期顯得尤其明顯。
不單如此,我們從陸游與范成大提及過蘇軾的相關題詠詩作知道二人曾經造訪與蘇軾有關的同一地方。譬如說,蘇軾在黃州的寓居處有“臨皋亭”,陸游即有《月下步至臨皋亭》,范成大也創作過《題黃州臨皋亭》??梢宰⒁獾氖?,陸游在詩中用了“月下”此一蘇軾詩中常見的表現形式,這反映出他似乎也好讀蘇軾詩作。至于范成大,如果我們聯系到其“惟辦登臨不辦詩”,則范成大對客旅的風光與名勝,似乎只作輕描淡寫而已。
此種傾向在紀游文章中也有同樣的表現。以黃州的相關記述為例,據《入蜀記》卷四載,乾道六年(1170)八月十九日,陸游赴任夔州通判。在乘船沿長江逆流而上時,他艤舟于黃州水岸,參觀當地一帶蘇軾的足跡。當時,陸游途經雪堂、小橋、暗井、棲霞樓。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想起蘇軾的相關詩作,甚至當實際的情景與蘇詩相吻合時,他都確認說“正謂此樓也”以及按捺不住地表達“亦佳處也”。他更有五感如“泉寒熨齒,但不甚甘”等客觀事實與主觀印象的記錄。換言之,這全都意味著陸游對蘇軾的遺跡懷著肅然的敬意,并對這些遺跡投以相當深厚的情意。
借此也不妨討論一下范成大《吳船錄》所記自己在黃州的造訪經歷?;旧?,他都是以淡淡的筆觸書寫;每停留一個地方,他都會搦筆記錄,卻又沒有像陸游一樣聯想起蘇軾的相關詩句。當然也有例外。譬如他從赤壁的眼前實景想到蘇軾所作的《念奴嬌》和《后赤壁賦》,不過他還是以冷峻的頭腦指出蘇軾這些作品中的“亂石穿空”“蒙茸巉巖”等表現手法未免略嫌夸張。與陸游相比,范成大的記錄顯得相當淡然。話雖如此,我們也不能一概而論去說二人對于蘇軾的敬慕存在很大的差異。須知道,范成大的紀行文章,筆調基本都是如此。那末,我們也不能因此說他對蘇軾的態度顯得特別冷淡。由此,可以圖表的方式說明“三大家”與蘇軾之間的關系(圖1)。

圖1
盡管我們不能說陸游像楊萬里一樣持續學習蘇軾的表現技巧,但他對蘇軾還是比較關注的。而這種關注,主要是在黃州、成都等地與蘇軾有關的一事一物。舉凡與蘇軾有關的地方,陸游都有強烈的回響。陸游的這種表現,在其他階段反而比較少見。即使有,也只不過是一時的感興而已。反觀范成大,他的和蘇詩與紀行文章一樣,筆調都是淡然的,其對蘇軾遺跡而引發的感興顯然與陸游不一樣。
下面,我們將嘗試考察范、陸以外的“乾淳”詩人之中曾經專門創作和蘇詩的喻良能與張孝祥二人。
和陶詩與和蘇詩乃至櫽括作品,喻良能都曾創作。喻良能是婺州義烏(今浙江)人,紹興二十七年(1157)進士,人稱香山先生,著有《香山集》。他因與楊萬里過從甚密而為人所知?!度挝摹份嬘杏髁寄艿奈恼掠嬀牌?19)《全宋文》卷5400,第241冊,第436-443頁。,當中有兩篇名為《和歸去來辭》及《菊賦》,由此可見他受到陶淵明的影響。而喻良能本人亦瓣香于蘇軾,我們從其《讀玉局集》中的“曉讀蘇仙集,披翻未覺勞”(20)《全宋詩》卷2346,第43冊,第46951頁。表現自己閱讀《蘇仙集》(即《蘇軾集》)并不感到疲倦以及該詩后半部份,可以想見:
赤壁清風遠,黃樓逸興髙。獨嗟生苦晩,不得侍揮毫。
在這里,喻良能以“清風”“逸興”來形容蘇軾的文學風格,寫自己其生也晚,無緣親身看到蘇軾搦管“揮毫”,更以“嗟”字來表達當中的感嘆。筆者在前一節已經提到,陸游生于蘇軾之后,但他本人也喜歡玩味蘇軾的作品(即“我生雖后公,妙句得吟諷”)。其實,喻良能對蘇軾也有相似的思古之幽情。那末,喻良能創作和蘇詩,豈不是也可以視為以另一種“侍”奉的方式看蘇軾“揮毫”嗎?關于和蘇詩,在“乾淳”詩人中,他與朱熹一樣寫得最多,總共有三首:A.《同從兄季弟游香山追和東坡端午游諸寺韻》(《全宋詩》卷2342);B.《廣信試院追和東坡催試官考校韻》(《全宋詩》卷2344);C.《元日追和東坡和子由省宿致齋韻》(《全宋詩》卷2355)。
其中A這首詩,是他與族人同游香諸寺而作和蘇詩。蘇軾原詩題為《端午遍游諸寺得禪字》,是蘇軾游覽湖州(今浙江省)的飛英寺而作的。(21)蘇軾著,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第3冊,中華書局,2007,第951頁。至于B一詩,則是喻良能應考國子監主簿一職時在試場作的和蘇詩。蘇軾原詩題目是《催試官考較戲作》,是在熙寧五年監考鄉試貢舉時所作。至如C 一詩,則是元日時的一首追和之作。蘇軾原來詩題為《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齋三首》,蘇軾當時由除夜到元日致齋三天,期間作了此詩。A 詩與原唱都和寺院有關,B詩與原唱和監考有關,C詩與原唱則和元日有關。也就是說,喻良能所寫的和蘇詩,其情景(包括場所、時節等)與蘇軾的原唱一模一樣,并且加以“追和”。喻良能是通過蘇軾詩引發自身處境與蘇軾相同的想法,為他創作詩歌帶來另一種契機或動機。
在同一處境下對蘇軾原詩作追和的,還有范成大。范成大的和蘇詩也與蘇軾原唱頗為相似;而范成大作和蘇詩時所身處的場合,正是他造訪蘇軾的足跡(如“臨皋亭”)之時,繼而作出題詠。他所作的紀行詩之類的和蘇詩,便是例子。另一方面,在喻良能所追和的前人中,除了蘇軾之外,還有韓愈。而不得不提的是,他次韻韓愈作品時,還是與韓愈的原唱及所處狀況相同。我們由此看到,當前人的作品與喻良能所身處的場合及狀況一樣時,便會觸發起他撰作相關的次韻和作(和蘇軾或和韓愈)。
那末,對于喻良能來說,追和前人,其意義又何在呢?須知道,喻良能撰作和詩,不僅用韻,就連題材方面也要選用與原唱相同的創作元素。如是者,為他在創作上受到用韻與題材兩方面的雙重制約。就同一題材同一用韻的和蘇詩而言,其原理也與詠雪時在創作上受到白戰體所謂“體物禁語”的表現手法之限制一樣,是在唱和原作的基礎上,試圖在表現手法上做新的嘗試,姑勿論喻良能并沒有白戰體的存世作品。
喻良能還有與上舉三首不同的作品,那就是《次韻王待制讀東坡詩兼述韓歐之美一首》(22)《全宋詩》卷2344,第43冊,第26940頁。。該詩稱頌了蘇軾、歐陽修、韓愈三位詩人。對于蘇軾,他如此寫道:
雪堂羈窮如牧之,得非天欲昌其詩。平生古律三千首,無愧清風白雪詞。才如太白更無敵,文似子長兼愛奇。江西詩派不足進,自鄶以下曾無譏。流傳海內皆珠玉,到處逢人俱愿學。不須酬唱說西昆,宋有歐蘇唐有韓。二文邈乎其杖幾,一編且誦蘇夫子。
這里說“雪堂”(即蘇軾)本人與“牧之”(即杜牧)的“羈窮”(歷任地方官時的苦困)之不偶相似,但這種不偶卻又令其詩得到“昌”盛。喻良能盛贊蘇軾的詩文才力足與“太白”(即李白)與“子長”(即司馬遷)相頡頏。他所說的“江西詩派不足進”“不須酬唱說西昆”,表現了其對學習“江西詩派”與“西昆體”的否定態度。至于“宋有歐蘇唐有韓”,抒寫了他對宋人歐陽修與蘇軾以及唐人韓愈的贊揚?!白脏斠韵略鵁o譏”一句,則化用自《春秋左氏傳》“襄公二十九年”,意謂微不足道、不值得議論。喻良能在別的詩里說過“作詩必坡老,作文必歐公”(23)《懷東嘉先生因誦老坡今誰主文字公合把旌旄作小詩奉寄》一詩,載《全宋詩》卷2353,第43冊,第27025頁。,可見他奉蘇軾與歐陽修為文學創作上的楷模。該詩尾聯,“二文”(韓愈與歐陽修)其存在已經“邈乎”。喻良能以“一編且誦蘇夫子”作結,指出倒不如吟誦蘇軾詩歌。這意味著比起韓愈、歐陽修,蘇軾的存在令人更覺親近,而且堪稱為同期詩作的一種典范。
喻良能的櫽括作品《村居夜坐讀王右丞山中與裴迪書愛其清婉有魏晉風味因集其語作詩一首亦老坡哨遍之義也》(24)《全宋詩》卷2346,第43冊,第26959頁。中“亦老坡哨遍之義也”一語,暗示了他有意識學習蘇軾的技法。在這篇作品中,喻良能稱“王右丞”(即王維)給友人裴迪的書信(《山中與裴迪秀才書》)有“魏晉風味”,于是以櫽括的手法寫下此詩。當中的檃括是蘇軾把非詞體作品改造成詞體作品,同時也配合既有的旋律與歌唱的技法。楊萬里也曾經作過櫽括作品,只不過他作的是詩而非詞。在詩的櫽括上,喻良能也與之相同。正如前文的列表(表1)所示,和蘇詩與櫽括此兩種題材,“乾淳”詩人曾經創作的其實很少,而創作“櫽括”詩歌則只有楊萬里及喻良能。究竟這是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呢?
有關喻良能與楊萬里之相似處,早已有人指出。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九收《香山集》十六卷(25)參見《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十二及別集類十二。,對他引用楊萬里《送喻叔奇知處州》其中的一聯(即“括蒼山水名天下,工部風煙入筆端”)有以下評語:
而良能集內亦多與萬里酬唱之作,故其詩格約略相近,特不及萬里之博大耳。
喻良能多與楊萬里互相唱和,該詩的風格也確與楊萬里的詩歌幾乎相近。(26)然而,據《宋才子傳箋證》(遼寧出版社2011年版),辛更儒指“按,喻良能詩格,清新雅健,不與楊萬里相近,四庫館臣所言,未為有得”,這里對喻良能之與楊萬里的“詩格”類飲說,則持否定立場。那么,兩者確實存在類似之處,這主要體現在他們以學習的姿態去創作和蘇詩與櫽括詩。即便在受到楊萬里的影響而次韻蘇軾詩作以及創作櫽括詩,但與楊萬里相比,喻良能對蘇軾的瓣香程度似乎更高。前文曾引喻良能《讀玉局集》“獨嗟生苦晩,不得侍揮毫”,既然以“侍”奉的方式睹見蘇軾“揮毫”已經不能實現,筆者認為,他是通過次韻與櫽括的方式,以體驗蘇軾的所謂“揮毫”的。

先生氣吞百代而中猶未慊,蓋尚有凌轢坡仙之意……是時先生詩文與東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而樂府之作雖但得于一時燕笑咳唾之頃,而先生之胸次筆力皆在焉。今人皆以為勝東坡,但先生當時意尚未能自肯,因又問堯仁曰:“使某更讀書十年,何如?”堯仁對曰:“他人雖更讀百世書,尚未必夢見東坡。但以先生來勢如此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余矣?!?/p>
據謝堯仁所說,張孝祥生前已經對蘇軾的文藝表示傾倒,其中“凌轢”也就是說他有凌駕在蘇軾之上的勃勃野心。世人也確曾評價張詞勝于蘇詞;但張孝祥本人還是不滿足于這種定評,乃至要積十年之力去鉆研以力迫蘇軾。張孝祥死前,還是積極學習蘇軾,希望更上層樓,再攀高峰。與喻良能相比,張孝祥無疑更積極、更有意識地肆意學習與吸取蘇軾作品的精粹。
學者彭國忠指出,張孝祥與蘇軾都有相似的背景,同樣歷任地方官,同樣頒布善政,其經歷是相同的。(28)在《張孝祥詩文集》前言(黃山書社,2001),彭國忠指張孝祥《和沈教授子壽賦雪》其三、《赭山分韻得成葉字》其二,彷佛是蘇軾《吳中田婦嘆》《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晩》的南宋“新版”詩作。特別是二人的作品都有歌詠農事與農夫,因而有人稱這些作品可以視為姐妹篇。不難想象,張孝祥試圖體驗蘇軾的作詩過程,以期力敵蘇軾。那么,其中重要一環便是創作和蘇詩了。
今考張孝祥的和蘇詩,有《與邵陽李守二子用東坡韻》及《次東坡先生韻》。(29)分別收入《全宋詩》卷2400及卷2408。這兩首詩的詩題,都明確注明是根據蘇軾的原唱而作;但這兩首卻又不像喻良能那樣基于蘇詩與自己的處境一致而觸發創作和詩。二詩當中,前者的“邵陽李守二子”究竟所指何人,仍然不詳,筆者推測應該是指請教張孝祥作詩的年青人。在此,筆者集中討論后者,即《次東坡先生韻》一詩。
該詩的原唱題為《出都來陳所乘船上有題小詩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為和之》,時值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杭州通判的赴任旅中。蘇軾離開都城赴往陳州(今河南省)造訪蘇轍之際,在船上發現有不知名的歌詠者題詠過“小詩八首”,他有感而發(即“有感于余心者”),遂作和詩。該八首詩都是五言的古體絕句,其中第一、二、四、七首都押仄聲韻。張孝祥的和詩,也同樣是五言古體絕句。無名氏的“小詩八首”,蘇軾和之,其后張孝祥再和之。其中尤以蘇軾與張孝祥的第三首較具特色:
煙火動村落,晨光尚熹微。田園處處好,淵明胡不歸。(蘇軾《出都來陳所乘船上有題小詩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為和之》其三)
悠然望江南,日出煙靄微。倚門雙白髪,屈指待兒歸。(張孝祥《次東坡先生韻》其三)
蘇軾詩的承句(譯者按,第二句)“熹微”以及結句“胡不歸”,都是化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而張孝祥詩的起句則活用陶淵明《飲酒》詩的“悠然見南山”一句,至于轉句(譯者按,第三句)“倚門雙白髪”則化用《歸去來兮辭》中的“稚子候門”一語所表達的語意。
不管蘇軾詩還是張孝祥詩,都化用了陶淵明的典故。蘇軾在撰作此詩之前的不久,在都城與王安石一派發生論戰,其意見最終沒有被接受,于是離開都城;其受挫折的心境從他化用陶淵明“胡不歸”的感嘆,可以看出是借此吐露某種心聲。至于張孝祥創作該詩的具體時間,仍然未明;而他同樣化用陶淵明的詩句,而且追和蘇軾。不過,與蘇詩對照之下,他反而用了“悠然”以書寫歸隱之意。換言之,張孝祥該詩確實用蘇軾原唱的同韻,并且同樣使用陶淵明的典故,而他詠歌的內容則是針對原唱的“胡不歸”以及蘇軾的慨嘆而作的一種歸隱詩作。
喻良能慨嘆過“不得侍揮毫”,應該是在與蘇軾詩同一情境下而產生的思慕之情,于是才有次韻之作。相形之下,張孝祥不但對蘇軾同樣表達思慕之思,甚或帶著一種凌駕蘇軾之上的強烈思想有意識地踵武蘇軾作品。我們從張孝祥次韻蘇軾之作,其氣概彷佛是在與蘇軾對話,庶幾亦可借此窺見一斑。
在“南宋三大家”中,楊萬里比較特殊,他特別積極吸取蘇軾的創作技巧。而陸游雖然不太學習蘇軾的技巧,但畢竟對蘇軾表示景仰,而且好讀蘇軾作品。范成大則與陸游有相似的傾向,但他對蘇軾表現出一種淡然的態度,而他在造訪蘇軾昔日足跡時,創作過紀行詩一類的和蘇詩。
至于其他“乾淳”詩人如喻良能與張孝祥二人,從他們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們學習蘇軾的痕跡比較明顯。喻良能以不得與蘇軾同一時代出生而感到遺憾,他本身創作了比楊萬里更多的和蘇詩,總共有三首。每當他身處的情景與蘇軾相類似時,他都由此想起蘇軾的相關作品,繼而著力創作和詩。不僅和蘇詩,就連櫽括他也曾創作,因而可以視作與楊萬里有共鳴的一位詩人。張孝祥以追和蘇軾為手段,以超越蘇軾為目標。這是他與其他詩人的不同之處。須知道其他詩人都是透過外在要素的觸發(譬如造訪蘇軾生前足跡、感到當下環境與蘇軾一致等),然后撰作詩歌。相形之下,張孝祥不為外在因素所驅使,顯得頗為不同。他本人以和蘇詩的形式作為對蘇軾的一種唱酬。除此之外,還有本文未及詳細探討的朱熹(1130—1200)也值得一提。他在乾道四至五年(1168—1169)曾經批判過蘇軾的學說,但朱熹對蘇軾的批判,還是把學術與文藝兩方面分開以作不同看待的。(30)諸如莫礪鋒《論朱熹關于作家人品的觀點》(《文學遺產》2000年第2期)等均有相關的論析。而在批判蘇軾學說大概十年之前,時值二十八歲的朱熹還曾創作過兩首和蘇詩(31)即《和李伯玉用東坡韻賦梅花》《與諸人用東坡韻共賦梅花適得元履書有懷其人因復賦此以寄意焉》,載《全宋詩》卷2384,第44冊,第27495-27496頁。,再過四年之后又創作過一首和蘇詩。(32)《丁丑冬在溫陵陪敦宗李丈與一二道人同和東坡惠州梅花詩皆一再往反昨日見梅追省前事忽忽五年舊時不復可記憶再和一篇呈諸友兄一笑同賦》,同上書。不過,朱熹這三首和蘇詩,都是次韻蘇軾同一首原唱作品。那么,與其說朱熹學習蘇軾詩歌,倒不如說他通過撰作旨在與聚會的人們彼此交往和酬酢。
楊萬里積極學習蘇軾,在“乾淳”詩人中喻良能與張孝祥都與楊萬里有相同的傾向。而比他們更晚的,諸如趙蕃、樓鑰、張镃等人在創作和蘇詩外,也曾挑戰地創作白戰體(楊萬里以外的“乾淳”詩人并沒有如此),其學習蘇軾姿態之明顯,自不待言。在這方面,楊萬里可以說是執先鞭者。
那么,“乾淳”詩人學習“元祐”時期的蘇軾詩,其背景又如何呢?對此,錢鐘書稱,由北宋末年到南宋初期,整個詩壇都可以說是黃庭堅的天下。沒有染指“江西詩派”而又傾倒于蘇軾的,則有汪藻等人(1079—1154)。(33)參見錢鐘書《錢鐘書集·宋詩選注》“汪藻”條,三聯書店,2002,第193頁。到了南宋中期,王質(1127—1189)、章甫(生卒不詳)也受蘇軾的影響,其中張孝祥更自膺為第二個蘇軾。(34)同上書“王質”條,第339頁。從錢鐘書的話我們可以判斷:“乾淳”詩人學習蘇軾,是隨著“江西詩派”與黃庭堅的影響逐漸變小而出現的?!扒尽彼拇蠹夷贻p時,都對“江西詩派”表示傾倒,到了后期則極力擺脫其影響(陸游與楊萬里卻沒有完全擺脫)。向“江西詩派”告別的“乾淳”詩人,都是從蘇軾詩中去學習的;不僅學其技巧,而且學其大膽豪放乃至自由豁達的詩風。陸游在《跋東坡七夕詞后》明確表示學詩者應該向蘇詩的這一方面學習。
另一個學習蘇詩的背景是“元祐”黨禁之完全解除。孝宗曾傾倒于蘇軾,這促使士大夫對蘇軾再做重新的評價。由于社會與潮流等外在環境出現變化,蘇軾的接受問題也因之而得到重新審視。
如果考慮到這些背景的話,那么我們可以推測:有意樹立與“江西詩派”不同的詩風,應該是“乾淳”詩人共同探索的目標。自從蘇、黃得以并稱以來,黃庭堅明顯有著與眾不同的詩風,這啟發了文人們嘗試尋求“元祐”詩人的另一面作為創作源泉。再者,在蘇軾的詩歌里,存在著“宏觀的哲學”(35)參見吉川幸次郎《宋詩概說》第三章第三節“蘇軾之二:宏觀的哲學”,(東京)巖波書店,1962。。蘇軾擺脫唐詩以來以悲哀為題材的一貫寫法,而且以多角度去書寫人生,這或許是“乾淳”詩人所認可的創作旨歸。面對國土只剩下半壁江山,固然足以令人在現實中沉湎于悲嘆;但如果還是如唐代詩人一樣在詩中日夕悲嘆的話,“乾淳”詩人還是解救不了現實的局面。倘若從多角度來玩味人生,抱持蘇軾的哲學以免沉湎于絕望,這對于身處南宋的“乾淳”詩人來說,自然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