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姣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傷痕書寫是作家通過書寫身體或心靈上的傷痛來表達情感的一種文學書寫方式。它與我們所說的“傷痕文學”“傷痕小說”不一樣?!皞畚膶W”和“傷痕小說”指的是特定時間里的一個文學思潮,主要書寫特定歷史事件給人帶來的身心傷害,而傷痕書寫是一種文學書寫樣式,它的范疇更為廣泛??梢哉f我國現當代小說是一部傷痕史,20世紀20年代的《祝福》《孔乙己》《沉淪》等小說中封建迷信、禮教、科舉制等傳統腐朽思想以及祖國的弱小給人們帶來巨大傷害;30年代的《春蠶》《家》《八月的鄉村》等小說敘說時代給人的傷痛,帝國主義經濟侵略和反動政府壓榨下水生火熱的農民,封建家長專制制度下痛苦的后輩,戰火硝煙下艱難生存的百姓;40年代的《寒夜》《四世同堂》《呼蘭河傳》等小說表現戰亂和文化造成的傷害;以及到當代社會現代文明強烈的沖擊帶來的一些傷痕等等。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傷痕,作家通過敘述不同時代特征下人們的身心傷痛來表達自己的社會關懷與情感。當代女作家遲子建一貫富有社會關懷,從20世紀80年創作之初起就一直關注著普通百姓的生活,從鄉村到城市,她的筆下有著許多的生死和傷痕。遲子建小說書寫傷痕的類型是多樣的,有歷史的傷痕如《偽滿洲國》,有少數民族文化衰落的傷痕如《額爾古納河右岸》,有現實的傷痕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還有人性的傷痕如《月白色的路障》等。遲子建的傷痕書寫是獨特的,憂傷而不絕望,充滿詩意與溫情,以輕靈的筆調敘寫別樣的傷痕敘事,具有一種輕靈的審美藝術和理想精神的內涵,這與她的文學觀念、宗教情懷以及童年的經驗息息相關。
遲子建在敘述傷痕時沒有一味使用傳統的全知視角,巧妙了選擇了兒童、動物等一些新穎的視角,使小說別有一番趣味與深意。遲子建喜歡將傷痕深埋在詩化語言和詩情畫意的環境中,深具靈動和含蓄的審美風格,憂傷中帶著一種溫情與希望,并且少了其他作家書寫傷痕的憤慨,多了一份平和與超然,這種輕靈詩意的風格和超然溫暖的精神在當代文壇中具有很高的辨識度與魅力。
敘述視角指敘述者在講故事時所選的角度,以誰的眼光觀察世界,以誰的口吻來說話以及向誰說和說誰;是作家在選擇自己的敘述替身時,賦予敘述者的權利范圍和能力范圍;敘述視角的確定就規定了敘述者對故事的感知程度和講述能力,同時也可以使敘述者表現出鮮明的個性特點[1](P149)。遲子建在書寫傷痕時,除了傳統的全知視角外,還巧妙地選擇了兒童、動物和癡傻者視角,跳出常規以一種陌生化的眼光和口吻敘述傷痕,使傷痕敘述不再一味沉重反而多了一絲輕快,簡單幼稚中蘊含著深刻。
1.兒童視角中的“傷”。兒童視角是小說借助兒童的眼光或口吻來講述故事,故事的呈現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小說的敘述調子、姿態、結構及心理意識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選定的兒童的敘事角度[2]。遲子建十分偏愛兒童視角,她在訪談中這樣解釋:“我喜歡采取童年視角,童年視角使我覺得,清新、天真、樸素的文學氣息能夠像晨霧一樣自如地彌漫,當太陽把它照散的那一瞬間,它們已經自成氣候……童年生活給我的人生和創作注入了一種活力,我是不由自主地用這種視角來敘述故事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視角更接近‘天籟’?!盵3]在《花瓣飯》《岸上的美奴》《沒有夏天了》《北極村童話》等眾多小說中遲子建都采用兒童的眼光書寫她人的傷,社會的傷或者是兒童自己的傷。兒童是天真的,富有想象的,以他們的語言敘說傷痕,消解了傷痕的殘酷更添了一份詩意與歡快?!爱斘叶酥嗯杌氐嚼镂輹r,正趕上媽媽把那一束花往一個大罐子里插,她一搖晃那花,好家伙又有一批花瓣落在飯上,……這盆粥真正是香氣蓬勃?!鞘俏覀兗页缘淖钔碜钔淼囊活D飯,也是最美的一頓飯?!盵4](P182)一個受政治影響的家庭,姐弟三人在家做好飯等待上工回來的父母,父母因擔心對方互相尋找幾次,導致一盆粥熱了幾次才吃上,可在小孩的眼中花瓣的灑落使得飯更美更香,政治影響的壓印和沉重被完全消解還添了一份清新和趣味。兒童是純凈的,不受世俗沾染,沒有成年世界的偏見,他們愛自己所愛的,同情自己所同情的,毫不虛偽?!侗睒O村童話》中蘇聯奶奶被人們所孤立而孩童的迎燈卻與奶奶如朋友一樣,迎燈給蘇聯奶奶凄冷的生活帶來一絲溫暖和歡快,正如《城南舊事》中小英子與小桂子和秀貞的友誼,他們的純真溫暖和撫慰了受傷的心靈。兒童沒有功利性,以他們干凈的眼睛反而能看到一些深刻的東西,成年人忽略的事物。“他們總是把一個家庭表面的幸福展覽給任何一位來訪者,這是他們一貫的作風?!盵5](P216)在小說《熱鳥》中透過十四歲趙雷單純的眼睛和思考,我們看到表面上幸福和諧的父母背后的不幸與冷淡,現代社會中人的冷漠虛偽與無趣。在《沒有夏天了》《北國一片蒼?!贰冻跨婍憦攸S昏》等小說中通過孩童的心理展示了家庭的不幸給孩子帶來的身心傷害,這些都表現了遲子建悲憫的人道主義關懷。
2.傻子視角中的“傷”。遲子建小說中有很多癡傻者形象,有的甚至直接選擇癡傻者來充當敘述者,這與她童年的經歷有很大的關系。遲子建在散文《傻瓜的樂園》中寫道:“我童年生活的山村不過百戶人家,但卻有六七個傻子,他們的存在,曾給處于游戲年齡的我帶來無盡的快樂?!盵6](P181)小說《采果漿的人》中的大魯二魯更是直接采用了同村雙胞胎傻子大潘和二潘的故事原型。遲子建以傻子的悲慘遭遇展示人的自私、丑惡和兇殘?!鹅F月牛欄》中的寶墜因無意撞見繼父與母親交歡而被憤怒的繼父推倒致傻,《雪壩下的新娘》中的劉曲被縣長的兒子拿來試身手而被打傻,《青草如歌的正午》中的陳生因告狀失敗受打擊而變傻。傻子經常會被世人忽略和歧視,世人的丑陋與邪惡在正常人面前可能會隱藏起來,而在傻子面前他們肆意妄為而不用擔心受到懲罰,傻子便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人性和社會的邪惡。劉曲妻子欺他傻一直哄騙他出去找東西實則與楊半拉廝混,讓劉曲成為全鎮的笑柄;鎮長在位時,鎮里人善待劉曲而鎮長下臺后立馬換了嘴臉;李二拐因寶墜傻不懂得偷,想要和寶墜母親結婚后將他送去金礦點;付玉成夫婦將弱智兒子淹死嫁禍給癡傻的陳生……遲子建以傻子之眼照出官場腐敗,親情淪喪,世態炎涼和丑陋人性。
3.動物視角中的“傷”。佛說萬事萬物皆有靈性,遲子建相信這點,在她的作品中有靈性的動物幾乎無處不在,如《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中的嘎烏,《鴨如花》中的鴨,《群山之巔》中的白馬等等。在《越過云層的晴朗》中遲子建以一條狗為視角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老狗在臨死前回憶自己的6個主人,通過狗的所見、所聞、所感來展示人生世態,以一種非人的思維去重新審視和思考這個社會。狗的世界只有黑白,它的純粹忠誠,反襯了人類社會的虛偽與冷漠。狗在梅主人和文醫生遇險時拼盡全力想辦法救他們,并在主人死后趴在主人墳墓旁死死地守著??墒抢显S在他兒子打死文醫生后欺騙眾人文醫生被黑熊咬死,賣掉文醫生的大煙膏,對“我”換了一副嘴臉又打又罵還將“我”賣掉,對比之下人還不如狗可信,人臉上戴著一副虛偽的面具。以狗非人的思維可以引發出更深刻的問題,這是人類視角難以達到的效果。人們叫芹菜在家看住食物不要被黃鼠狼吃掉,可當芹菜咬死白毛黃鼠狼時,人們害怕白毛仙怪罪將芹菜殺死來贖罪;小唱片公公因為看“我”與十三歲戲耍而被樂死,最后卻勒死十三歲給老頭陪葬還讓“我”給老頭披麻戴孝,“十三歲和芹菜都是為著人的事情而死,我們隨時隨地地要為人獻身,可是人為什么不會為我們死呢?”[7](P189)黃狗直接的心理感受引發出人性的深刻思考:人們總是喜歡將過錯怪罪于別人頭上特別是毫無反抗能力的動物身上,他們沒有勇氣承認錯誤和承擔責任,卻以無辜的動物的生命為代價贖罪,人類的自私殘忍和荒誕無道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狗在人類世界中是失語的,正是因為如此人會毫無顧忌地在它的面前暴露自己最真實最隱晦的一面。許達寬在狗面前會撕下自己光鮮的外衣說出自己是為了贖罪而執意要建廟,鎮長在狗的面前不掩蓋自己與糧店老板娘的奸情,小優才會在黃主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撒謊……
詩意與溫暖可以說是遲子建小說的兩大特征,她不喜歡展現血淋淋的暴力,書寫傷痕喜歡用詩意靈動的語言和意境營造,喜歡將傷痕不動聲色地隱藏起來。遲子建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但她的傷痕敘事的基調與張愛玲不一樣,張愛玲的傷痕敘事帶著一種凄涼和絕望,而遲子建的給人一種希望的感覺,遲子建的傷痕敘事是輕靈與溫暖的。
1.傷痕中的詩意。中國傳統古典文學十分講究作品的意境美和含蓄美,而擁有扎實的中國古典文學基礎的遲子建不可避免地深受影響,加之在大興安嶺師范學校就讀時,自覺對身邊自然風景與事情的描述訓練,這使她的小說不管是語言還是意境都十分的優美。而從小生活在擁有莽莽森林、清澈河流、山間野花、醉人野果等風光的原始自然中,更是賦予遲子建詩性的品格,因此遲子建小說中的傷痕書寫帶著一種詩情畫意?!额~爾古納河右岸》展示了鄂溫克族的衰亡史的同時描繪了一幅奇彩神異的自然風光圖,鄂溫克族人與自然共生,信仰著森林中的一花一草都是有生命的,“那就讓雨和火來聽我的故事吧,我知道這對冤家跟人一樣,也長著耳朵呢?!盵8](P4)《鴨如花》中的徐五婆跟著一群鴨子住在河壩下,壩下草灘有楊樹有各色野花,鴨子在水中悠游的姿態如綻放的蓮花。《越過云層的晴朗》中文醫生和梅主人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樣,在一片泛著香氣的松樹林和滿院的葵花中,梅主人白天嗑瓜子擺弄飾品,晚間月光下花叢中和狗一起挖豆腐吃;大煙花叢、松果湖畔和大樹林的大煙坡上,文醫生整形熬煙膏,采草藥,雪地捕野味,喝自釀果酒宛如隱士一般。而在這詩情畫意下是人們一道道永不愈合的傷痕。卡車留下的車轍是鄂溫克老婦眼中的一道道傷痕,她們自然和諧的原始生活被現代文明所沖擊;徐五婆早年丈夫割腕自殺,晚年遭兒子嫌棄,獨自一人與一群鴨子為伴;梅紅靠著孕育孩子贖年少的罪以此感受自己還活著,死前獨自的掙扎以一片凝結的黑血代替;文醫生光溜溜站在風雨中,通過自殘感覺生命的存在。傷痕不動聲色地埋藏在詩的語言和生活中。
2.傷痕中的溫暖。張愛玲的《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因為金錢嫁給殘廢的姜家二少爺,在姜家三十年,她欲愛不能愛,如瘋子一般,長期的壓抑和苦悶扭曲了她的性格,乖戾的行為斷送兒女一生幸福?!逗籼m河傳》中的年僅十二歲的小團圓媳婦被自己的婆婆毒打,婆婆請人跳大神治病,最后用熱水活活將她燙死。張愛玲和蕭紅是遲子建喜歡的兩位現代女作家,但她傷痕書寫的情感基調與她們不一樣,張愛玲和蕭紅的傷痕敘事給人一種冷漠與絕望,而遲子建的傷痕敘事憂傷中帶著希望與溫暖,她渴望在殘酷現實生活中尋求溫暖?!妒糯ā分械募仓灰蛱芨?,而被胡會拋棄,無人敢娶,孤獨一生,然而在淚魚下來那天卻不顧“淚魚下來若一無所獲便會遭災”的傳說堅持幫助胡會的孫媳婦接生,孩子生下后吉喜趕到逝川卻一無所獲,而村人早已將十幾條美麗藍色的淚魚放在她的籃子里,最后吉喜將這一條條豐滿的淚魚全放回逝川中。即使孤獨地守望河流一生,吉喜依舊堅持著本性的善。《鴨如花》里的徐五婆早年喪夫,兒子厭棄,獨自一人與一群鴨子生活,但她仍幫助逃犯跑到鐵峰在死去的父親墓前認錯,在逃犯自首槍斃后為他收尸埋葬,將鴨子在墳頭與逃犯作伴,在一派蕭瑟中宛如綻放的花朵。《晚安玫瑰》中吉蓮娜年輕時被繼父陷害被逼嫁給一個日本軍官,為了報復,吉蓮娜在繼父的鴉片煙中摻入砒霜將其毒死,她用一生的時間懺悔,遇到身世同樣悲慘的趙小娥,關心她,希望用宗教精神化解她心理的陰霾,并在死后將自己僅有的房產贈送給趙小娥。這些心中埋藏著傷痛孤獨一生的老婦們,不管自己的境地多么的悲慘也依然堅持著人性最本真的善良與悲憫,給現世的人們溫暖。
不同的作家對待傷痕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許多作家帶有很強烈的不平以及批判的眼光看待傷痕,所以多側重于展示艱難的生活狀況來批判社會、政治與文化,帶著一種黑暗低沉的氛圍,如巴金的《寒夜》描寫普通百姓在戰亂下掙扎生活,汪文宣在忍受病痛、失業、顛沛、夫妻失和的折磨后死在抗戰勝利的歡呼聲中;余華的《活著》富貴一次次遭受苦難,親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最后只留下一頭老牛與他相依為命;張賢亮的《邢老漢與狗》中的邢老漢一次次的希望破滅,孤獨的他只能將愛傾注到狗身上,最后卻連這唯一的一條狗也護不住。而反觀遲子建對待傷痕的態度少了這種強烈的憤慨與批判,多了一份平和與超然。《花瓣飯》中遲子建將政治生活的傷痛隱去,只留下溫馨和諧的家庭和恩愛互相關心的夫妻之情,以一盆美麗的花瓣粥融化生活的冰冷。《逝川》中吉喜最鐘情的胡會因為吉喜太能干而不娶她,漁村的男子因秉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都不敢娶吉喜,導致吉喜孤獨一生,而遲子建對吉喜的不幸只是只言片語的勾勒,對胡會等人也沒有苛責描寫,更多的是敘述逝川淚魚的傳說,鄉村的風情民俗,吉喜的寬容熱心以及淳樸和諧的鄉里之情?!鹅F月牛欄》寶墜被繼父打傻,可是小說中并沒有對繼父苛責的敘述,更多的是心懷愧疚的繼父對寶墜的愛護,癡傻后的寶墜仿佛如自然精靈一般回歸到最原始的本真。
遲子建對待傷痕的這份平和與超然或許來自于北極村的鄉人身上,遲子建在其散文中提到過,童年的那些親人雖也有自己的苦惱和痛苦,但他們依然是那么善良、隱忍和寬厚,讓人覺得生活里到處是暖意,她從他們身上領略最多的就是這種隨遇而安的平和與超然,這幾乎決定了她以后的人生觀。在散文《一條狗的涅槃》中遲子建說:“如果把每一個不平的歷史事件當作對生命的一種考驗來理解,我們會獲得生命上的真正涅槃?!盵9](P143)遲子建將傷痕看作是生命的一種考驗,一個人一段歷史總是不可避免要經歷一些傷痛,接受人生的無常與不幸走出傷痕后便可以擁抱晴朗。正如《逝川》中的吉喜即使遭心愛之人拋棄,無人敢娶,一生未嫁,可是她并沒有抱怨,而是坦然面對,以愛和寬容化解怨恨。
遲子建從登上文壇之初起一直沒有被劃入那個主義和流派,她本身也不喜歡被劃入某個主義當中,遲子建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寫作,即使有許多批評家批判其溫情主義過于泛濫,她仍舊不改初心,堅持以輕靈筆調和平和心態書寫傷痕,以詩意溫情撫慰傷痕,這種詩情畫意的審美風格與超越的精神主要來自其童年經驗、宗教情懷和文學觀念。
童年經驗是從兒童時期的生活經歷中所獲得的體驗,童年經驗不僅僅是童年生活的記錄,還包括對自身童年生活經歷的心理感受和印象,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童年經驗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環境的變化而改變,是作家一生的全部創作永不枯竭的資源。童年經驗是創作的動力源,可以作品的原型和題材直接進入創作當中;其作為先在意向結構對創作產生多方面的影響,如作家的感知方式、情感態度、想象能力、審美傾向和藝術追求[10]。童年是人對世界認識的啟蒙,是形成價值觀的基礎,往往是作家一生創作的根本。如果沒有從小的溫馨家庭環境,冰心難以創作愛的哲學作品;如果魯迅少時沒有家道中落,經常出入當鋪與藥店,受人白眼,那魯迅難以將國人的痼疾寫得如此到位;若是張愛玲少時沒有被父親囚禁毆打,那她的作品中可能不會出現那么多無父和弱父的形象。遲子建也曾說過:“我對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我的故鄉、與我的童年、與我所熱愛的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9](P69)童年經驗對遲子建的創作影響很大,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就是追憶她的童年生活,她許多小說都可以在其兒時的經歷中找到源頭,這自然不可避免地影響著遲子建對傷痕的書寫方式。
遲子建在兒時被父母送去外婆家,在姥姥家得到姥姥、姥爺、蘇聯奶奶、小姨和舅舅等親人的悉心照顧,給了她一個溫馨的成長環境。遲子建的外婆家在中國最北端的一個小村子里,那里依山傍水,風景優美,常年白雪飄飄,在這里遲子建親近了最原始的自然,圍繞在遲子建身邊除了形形色色的植物,還有可愛靈動的動物與和諧互助的鄰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生活的堅忍、善良和寬容給了遲子建一份平和與超然還有溫暖,這片自然原始的充滿靈氣的土地是她創作永不枯竭的資源與動力。冬天老人們圍著火爐講的神話傳說是遲子建受到的最早的文學熏陶,這些神話傳說充滿對人世間生死情愛的關照,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可以說是遲子建人道主義關懷的最早源頭。如此溫馨和諧、詩情畫意和自然原始的環境孕育出的遲子建帶有一種靈動詩性的浪漫氣質,充滿憐憫與寬容,致使她堅持自覺地關注普通人們的痛苦,以有溫度有詩情的文字撫慰傷痛。
法國文學批評家斯達爾夫人的《論文學》和我國近代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中都提出地域文化與文學之間的密切關系,作家成長的地域文化對研究其作品具有重要意義。遲子建生長于大興安嶺,而大興安嶺是滿—通古斯語族生活的核心區域,滿—通古斯語族在中國境內有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等。薩滿文化是其核心文化。遲子建的小說中出現很多滿—通古斯語族元素,有滿—通古斯語族人物形象,如《樹下》中的騎白馬的鄂倫春小伙,《微風入林》中鄂倫春漢子孟和哲等;還有滿—通古斯語族習俗,如《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涉及許多鄂溫克族的嫁娶和葬禮等風俗習慣。而滿—通古斯語族文化對遲子建小說創作是有一定影響的,小說中的自然和神性敬畏都可見滿—通古斯語族文化的蹤跡。遲子建是漢族人,她的母親信仰佛教,初一十五她經常陪著母親吃素,經常受佛教熏陶,佛教的一些文化自然會對遲子建的感知方式和情感態度產生一些影響,她對苦難人生的溫情表達,她的悲憫與慈悲和佛教主張契合。道教是我國土生土長的歷史悠久的宗教,遲子建小說中回歸自然的觀念有明顯的老莊哲學思想。這些宗教文化對遲子建創作的審美藝術、感知方式和情感態度等都產生重大影響,宗教文化的滋養使遲子建具有一種人文關懷,用一種宗教溫情化解人世間的寒流,使她敬畏萬物敬畏自然,發現普通生活中的美好與詩意。正如于敏所說:“宗教情懷的滲透使她的小說具有超越性的精神內涵和詩意靈動的美學風格,因而在日趨功利化、世俗化的當代文壇顯得卓爾不群。對宗教情懷的自覺追求,使遲子建的小說更關注人的心靈世界,她用詩意的目光穿透庸常無奈的人生,超越苦難,用溫情和悲憫建構起心靈的家園,顯現了別樣的風姿和獨具的魅力。”[11]
遲子建說:“好的寫作者應該像那個玉米人一樣,可以放棄一點現實的利益,可以甘心承受因堅持自己的信仰而帶來生意上可能的冷清。我愿意做這樣一個玉米人,守著自己的爐子,守著爐子里心靈的炭火,為那些愛我作品的讀者(哪怕是少數)精心焙制食糧?!盵9](P28)確實,遲子建從創作之初起就一直堅持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一直初心未改。遲子建認為好的文藝作品應該靠近人,應該正視人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憂傷不一定是頹廢,悲哀不一定就是消沉,相反憂傷悲哀可以生出悲憫,所以遲子建堅持挖掘人們心靈深處的傷痛。遲子建認為不能將小說與現實等同起來,這樣就削弱了小說藝術上的浪漫成分,小說便成了宣傳的代言人,作家應該與小說保持一定的距離,充分運用想象力,所以遲子建小說萬物皆有靈可以充當敘說者,擅于發現辛酸生活中的詩意,帶有一種輕靈詩意的審美風格。即使經常有批評者批判遲子建的溫情過于泛濫,但她仍然堅持給溫暖給愛意,對此遲子建這樣解釋:“常有批評家善意地提醒我,對溫暖的表達要節制,可在我眼里,對‘惡’和‘殘忍’的表達要節制,而對溫暖是不需要節制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講,溫暖代表著宗教的精神啊。有很多人誤解了‘溫暖’,以為它的背后是簡單的‘詩情畫意’,其實不然。真正的溫暖,是從蒼涼和苦難中生成的!能在浮華的人世間,拾取這一脈溫暖,讓我覺得生命還是燦爛的。”[9](P92)遲子建認為溫情也是一種批判,溫暖可以反襯現世的冷漠,引導人們給溫暖給愛,在這個越來越冷漠的時代,遲子建這些溫暖帶有希望的文字可以撫慰人心。
豐富多彩的童年經驗滋養和多種宗教文化的熏陶使遲子建具有一種浪漫的詩人氣質和悲憫情懷,使遲子建靠近人,關注人世間中的各種傷痛,并堅持自己的文學理念以溫情來化解。正如其所說“傷痕可以不必聲嘶力竭地吶喊和展覽其痛楚,可以用輕靈的筆調來化解。”[9](P143)遲子建為文壇帶來一種別樣的傷痕書寫風格,傷痕不只是血淋淋,不只是暴力痛楚,它可以以一種靈動詩意的方式呈現,可以帶著一種溫暖與希望。在日趨功利化、世俗化的現代社會中,這種帶著靈動詩意的審美風格與理想精神內涵的作品具有獨特的魅力,如一股清新和煦之風洗滌溫暖著人心,給人帶來心底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