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威夷芋頭種植變遷為研究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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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首大學 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湖南·吉首 416000)
馬克思主義生態哲學理論表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可以離開人類更好地生存發展,而人類卻不能離開自然的支持;人類更好的生存環境、科技產物的制造都離不開自然產物,人類通過勞動改造世界的時候形成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相互作用,人類只有依靠自然才能更好地生存和發展[1]。然而,16-19世紀中期,資本主義國家持續進行瘋狂的殖民擴張與掠奪,資本主義堅持人類利益至上,其生產方式“它創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會階段都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對象,真正是有用物……其目的是使自然界服從于人的需要”[2]。因此,“資本主義農業的任何進步,都不僅是掠奪勞動者的技巧的進步,而且是掠奪土地的技巧的進步”[3](P579-580)。馬克思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農業關系的描述,在夏威夷傳統芋頭種植的歷史、傳統文化、以“物”的方式傳遞的民族認同,以及種植規模由繁榮到萎縮的變遷中得到了實際的印證。
公元4世紀左右,第一批波利尼西亞人乘獨木船從社會群島和馬克薩斯群島來到夏威夷群島,成為這里最早的居民。據考古資料顯示,公元900至1000 年,芋頭隨著香蕉、面包果與椰子等物種一起由波利尼西亞人帶入夏威夷群島,并開始成為夏威夷人的主食之一[4]。按照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傳說,芋頭先于夏威夷人以祖先和神的形態出現在夏威夷,芋頭種植與夏威夷土著居民自古以來就有著密不可分的信仰、文化、經濟以及政治方面的聯系。夏威夷經歷了從獨立的王國到被美國兼并而成為美國聯邦的一個州的歷史過程,以及與之相伴的夏威夷民族文化變化及民族意識融合的歷程。自1778-1779年庫克船長造訪夏威夷以來,大量移民涌入,夏威夷的封建社會生產關系逐漸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替代;加上近代美國的兼并及軍事部署,以及現代全球化浪潮的沖擊,大部分的夏威夷勞動力加入到經濟作物種植當中,夏威夷土著文化及傳統農業生態遭遇嚴重的威脅,芋頭種植隨之受到擠壓而急劇減產。格爾茨將這種勞動力不斷地向勞動密集型方向發展的現象稱為“農業的內卷化”[5]。
上世紀70年代,夏威夷傳統文化全面復蘇,在這個過程當中,芋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內心世界起到的作用被激活。芋頭作為飲食文化重要的部分,在文化復興的過程當中處于引人關注的地位。近年來,關于夏威夷土著文化的研究逐漸增多,為夏威夷土著居民抵制美國資本主義的民族主義政治運動提供了重要的溯源依據。夏威夷土著居民對于保護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民族文化及爭取政治權利的呼聲日益高漲,對恢復土地主權及傳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不斷加強,持續展開對外來入侵勢力的抵抗。
根據細胞學與考古學研究發現,芋頭可能于5萬年多前起源于中印半島,公元前1600至1200年間人類開始在不同的地方馴化種植芋頭[4]。夏威夷群島是全球赤道熱帶雨林氣候的代表地區,其氣候溫和濕潤,群島上的雨水及地下淡水資源豐富,為芋頭在當地的生長提供了良好的條件。通常情況下,芋頭球莖的形成溫度以白天28-30攝氏度,晚間18-20攝氏度為佳。夏威夷陽光充足,常年氣溫保持在26攝氏度左右,適合芋頭球莖的形成和膨大。同時,夏威夷的泥土有機質及礦物質含量豐富,為芋頭的生長提供了良好的基礎。芋頭在夏威夷經過長期的栽培形成了以水芋為主的種植方式。
早期的夏威夷芋頭品種不多,主要種植在島嶼濕潤的迎風口的水地里。隨著人口的增長和地方知識的作用,芋頭的種植面積逐步增加,覆蓋區域不斷擴大,新品種開始出現。公元1100年至1650 年期間,夏威夷人口增加到了40萬,芋頭種植的需求及種植者人數也相應增加。在當時的六個島上,夏威夷芋頭種植面積曾經一度達到20000英畝[4]。經過1000多年的種植,芋頭在夏威夷發展成為一種主要的農作物。據夏威夷大學熱帶農業與人類資源學院(UH-CTAHR)統計,1928-1935年夏威夷群島的芋頭品種有200種之多[4]。隨著歷史的發展與社會的變遷,夏威夷芋頭種植規模逐漸萎縮,到現今其種植面積已不足400英畝。夏威夷群島上最大的芋頭種植農場為毛伊島的Lehua農場。
夏威夷芋頭起源的傳說可追溯到土著居民產生之前,芋頭種植在夏威夷土著群體中最早呈現的是地方性發展和自然崇拜的形態。在夏威夷土著人的傳統信仰當中,芋頭是夏威夷族群的命脈。島民認為芋頭是夏威夷神話傳說中天神的女兒,因為早產而夭折。天神將這個孩子埋在泥土里,后來這個孩子變成芋頭破土而出。天神接下來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夏威夷的第一任酋長Hāloa。因此,芋頭被夏威夷土著居民信奉成為了滋養子孫后代幻化而來的祖先,在夏威夷土著族群中起到一定的承載血緣認同與民族認同的作用。芋頭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當中具有神圣的地位,有些特定的芋頭品種被定為敬神祈福專用品,還有的品種在夏威夷歷史上舊的禁忌體制沒有被打破之前則僅供貴族食用。
夏威夷人對芋頭十分熱愛,芋頭在夏威夷被稱為kalo,是農業生態系統的一個重要部分,它能保持水土,與熱帶雨林兼容,連年種植也不會破壞土壤的肥力。同時,芋頭逐漸融入夏威夷的土著文化。夏威夷土著居民對芋頭有著特殊的感情,將它作為圖騰印在傳統的布料服裝上;各個社區及宗教組織等都會安排芋頭的種植及烹飪相關的活動。芋頭經發酵而成的芋頭泥(poi)在夏威夷是招待貴客、舉行重大活動的必備美食。
縱觀歷史,不難發現芋頭種植在夏威夷經歷的由繁盛時期的20000英畝到衰減至400英畝的過程恰恰根源于其與以效用和增殖為原則的資本邏輯的沖突。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以人對自然的支配為前提”,資本“從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發現新的有用物體和原有物體的新的使用屬性,如原有物體作為原料等等的新的屬性”,以便最大限度地榨取剩余價值[3](P587)。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影響集中表現為對剩余價值的無限榨取,資本家可能會轉移部分生產成本,以犧牲環境為代價換取更多利潤[6]。在固土保水等環境價值的基礎之上,芋頭同時具備作為食物、藥材、貢品及祭祀品的資源價值和作為商品的經濟價值。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逐漸介入之前,夏威夷土著族群與芋頭的關系傳統而和諧,導致芋頭種植的繁盛。夏威夷芋頭的種植受到外來人口、私有制生產方式以及資本主義的影響后,產量總體出現急劇下降趨勢。對于夏威夷土著居民而言,以庫克船長為代表的造訪者及殖民者其實是以私營經濟為主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代表,該生產關系從以下方面嚴重破壞了芋頭的種植:
第一,夏威夷人口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1778-1779 年庫克船長帶領他的船隊來到夏威夷群島,將之命名為桑維奇島。他們隨身帶來的性病、瘧疾等疾病致使長期生活在島嶼純凈環境下免疫力極低的夏威夷土著群體人口數量急劇減少——從1778年的約30萬人口減少到1900年的約3萬人。這些疾病不僅讓普通的島民受害,甚至王室成員也未能幸免。與此相關的是,人口的銳減導致對芋頭的需求量減少,以及種植芋頭的勞動力人數減少。更有甚者,一些掌握豐富地方種植知識的老人病逝,導致傳統種植經驗技術失傳,對芋頭的種植與維護造成影響。1832年,夏威夷土著人口僅存一半左右,夏威夷王國政府為了應對人口減少,于19世紀60年代同意甘蔗農場主引進外來的合同勞工。1878到1882年間,14000中國勞工來到夏威夷甘蔗種植園,1885年至1900年,大約8萬以上日本勞工來到夏威夷[7]。亞洲、歐洲各國及中南美洲勞工和移民的先后到來,使得夏威夷成為東西方文化結合的民族大熔爐。外來人口不習慣以芋頭為主食,進一步直接造成芋頭的大減產。
第二,具有更大經濟價值的農作物崛起。隨著市場的興起及夏威夷在國際貿易中的參與程度的提高,甘蔗等作物表現出更大的利潤空間,在夏威夷群島的種植規模迅速擴大,從而擠占了芋頭的種植。更具有經濟價值的作物的發展破壞了當地的生物多樣性平衡,導致了多種芋頭病害。同時,種植經濟作物對芋頭造成了資源的競爭和沖突,經濟作物農場主利用權力占用灌溉芋頭地的水,導致芋頭水源的缺乏[4]。原有的芋頭地逐漸失效而荒蕪,進而被經濟農作物占領。然而,經濟作物跟夏威夷熱帶雨林生態系統的兼容并不如芋頭:稻米、甘蔗的種植導致土地暴露、土質下降、水土流失,給夏威夷土地帶來了相當程度的損害。
第三,資本的介入導致生產關系與經濟模式轉變。隨著殖民者入侵的規模不斷擴大,夏威夷的社會制度及生產方式逐步向資本主義轉變。政治統治結構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而不斷發生改變,由此帶來對人口和傳統作物的沖擊[7]。1820年開始,傳統的次序嚴謹、等級分明的禁忌制度(kapu)被打破,夏威夷人從歷史的禁錮中掙脫出來,他們可以享用之前只有酋長貴族才能專用的芋頭品種,也被允許從事芋頭種植之外的勞動來獲取生存資源。因此,大量的夏威夷人參加到檀木的采伐當中,他們破壞熱帶雨林,而無暇顧及芋頭的種植[4]。在夏威夷土著人口急劇減少的期間,隨著夏威夷加入國際貿易,夏威夷的土地快速轉化為私有。土地所有制的轉變導致芋頭種植向利潤更高的甘蔗種植轉換。
第四,土地所有權的轉換導致土地資源被侵占。夏威夷的土地快速被資本主義侵吞,從而導致夏威夷土著居民無法實現自身與自然和諧發展。例如:1898年美國政府將140萬英畝的包括夏威夷王室土地在內的公有土地劃歸美國政府支配;1970 年美國為了建立度假村和一些別的用途,將Kalama 峽谷的原住民驅逐了出去。之后,土地征用的范圍逐步擴大到美國在夏威夷建立的軍事基地——美軍軍事演習轟炸給夏威夷島嶼上的生態系統帶來巨大的災難,而且軍事行動及維護對海洋造成嚴重污染。夏威夷土著居民認為這些是對神圣土地的褻瀆,他們為保留土地用于農業、保護自身利益及傳統的自然生產生活方式而與美國展開了日益劇烈的正面的土地抗爭。此類運動逐步演變成了民族自決的分離運動和爭取王國再次獨立的政治斗爭。
馬克思全面、深入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指出要想解決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帶來的生態問題,則必須從其本質根源去改變,也就是社會制度的問題。馬克思認為只有改造社會制度,才能解決生態問題,所以就必須從社會問題入手,把社會制度革命與生態革命有機融合,才會讓人與自然和諧相處[8]。當代夏威夷的反殖民主義運動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制度革命與生態革命融合的論述是相切合的。近年來,夏威夷反殖民主義運動采用非暴力手段,抵抗美國的占領與資本主義的掌控,在美國首都華盛頓以及波士頓、洛杉磯等大城市舉行示威游行,發表自己的意愿,發起“夏威夷獨立運動”,爭取夏威夷從美國分離,重建獨立的夏威夷王國。同時,夏威夷土著群體成立了諸如“夏威夷合法政府”、“夏威夷王國政府”等多個政府組織。
夏威夷反殖民主義運動是政治問題。隨著真實的具有合法性的歷史文獻被公開,美國與夏威夷之間的占領與被占領的關系日益被外界所熟知,美國在國際及國內采取雙重標準處理民族問題使得夏威夷成為當代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的一個突出地區。事實上,自從1898年被美國兼并以來,夏威夷尋求再次獨立的民族分離主義運動一直在持續升溫。1993年,檀香山爆發了大規模的紀念夏威夷王國被推翻的運動,參加運動的夏威夷土著居民超過一萬名。此次運動在夏威夷及國際受到高度關注。夏威夷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的主要目標是保留和自行開發土地、進一步自治、更多賠償及從美國分離出來,恢復自己獨立的王國。自1898 年美國合并建立于1810年的夏威夷王國以來,當地土著居民普遍認為這是一次非法的軍事占領,并一直致力于恢復獨立。1946年,新成立的聯合國將夏威夷列入了非自治領地范圍,根據該條,美國負有責任引導其逐漸獨立。1993年,經美國國會投票通過,克林頓總統簽署了“道歉法案”,為1893年美國政府推翻夏威夷女王的政變正式道歉。但是,美國一直以來卻通過《1920 年夏威夷人家園法案》等立法,將夏威夷的國家恢復議題轉化為夏威夷土著的身份界定與生活照顧議題[9]。1959年,美國在夏威夷舉行全民公決之后,宣布夏威夷作為美國第五十個州加入聯邦。
這一系列的法案和舉措,雖然暫時應付了美國政府在夏威夷面臨的困境,實際卻使很多夏威夷人認為這是對他們進行欺騙的概念偷換。美國占領夏威夷之后,在多元文化交融的背景之下,似乎取得了夏威夷經濟的繁榮與進步,但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一步給夏威夷帶來土地及自然資源的破壞。正是看清了這一點,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抗議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夏威夷反殖民主義運動同時是文化的問題。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各地殖民地的紛紛獨立,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開始強化,語言、音樂、舞蹈、勇士的精神以及古老的對神的信仰都開始全面復蘇。文化與民族的認同在現實中成為了對抗美國的基礎,夏威夷原住民對土地的爭取表現得激進而突出。由于被美國占領,夏威夷王國被美國政府推翻。為鞏固自己的社會文化,保護自己的獨立存在,夏威夷土著居民一直抵制融入外來的美國文化。很大一部分土著夏威夷人對美國不具有國家認同觀念,因此對外來的美國文化也持排斥和抵抗的態度。
夏威夷反殖民主義運動反映出生態問題。夏威夷土著居民組織數次激進運動抵抗美國對夏威夷王國的兼并,對土地的征用以及軍隊的駐扎,試圖改變美國對土地違背當地生態與文化的占用,阻止資本主義對傳統生態系統的摧毀。在運動成效不明顯的現實之下,夏威夷土著居民對僅存的物質及精神空間更加珍惜,從對傳統文化的承襲中找到守護家園的慰藉和抗擊殖民者的動力。此語境之下,踐行傳統農業系統成為夏威夷人尋求血緣認同及民族認同的方式之一,同時種植芋頭成為民族分離意義上的極其重要的精神寄托之一。夏威夷土著居民能動地運用芋頭種植,以保持與美國的距離——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夏威夷王國的子民而不是美國人。
馬克思主義思想關于生態、農業、土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等方面的論述,在夏威夷芋頭種植的歷史變遷中都得到了實證。作為夏威夷土著居民最重要的農產品之一,芋頭種植與夏威夷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成為夏威夷原始宗教信仰及民族認同的重要載體,因此芋頭種植在夏威夷歷史上出現過繁盛時期。殖民運動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到來導致夏威夷人口結構及土地所有制發生急劇的改變,傳統農業呈內卷化發展,從而給芋頭在夏威夷的生存帶來了災難。
夏威夷土著居民對資本主義殖民運動進行了不息的抗爭。然而,不論夏威夷土著居民,還是夏威夷土著族群成立的“夏威夷合法政府”,短時期內都沒有足夠的政治、經濟以及軍事實力實現美國占領下的王國再次獨立。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認同需求以及民族政治運動日益強烈。作為傳統生產生活文化的一部分,芋頭種植及食用以“物”的方式傳遞著夏威夷土著居民的血緣、地緣關系信息,在夏威夷人與美國殖民化進行抗爭的過程中成為了夏威夷民族認同的重要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