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越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貴州·都勻 558000)
關于“符號”,趙毅衡認為:“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1]也就是說,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茲(Clifford Geertz)說:“文化是一種通過符號在歷史上代代相傳的意義模式,它將傳承的觀念表現于象征形式之中。通過文化的符號體系,人與人得以相互溝通、綿延傳續,并發展出對人生的知識及對生命的態度。”[2]也就是說,文化作用于物質實體上的符號象征意義,主要通過對人們表層知覺的引導,獲得心理上的文化認同,從而形成一種精神涵化。鼓樓是侗族的“族徽”,表達了侗族人民的群體性觀念認知和集體文化意識。作為侗族的標志性建筑,鼓樓首先具有建筑的符號意義。其外形、結構、圖案、文字等元素及表意手段是鼓樓符號的形式,即符號的能指;這些符號的運用構建了鼓樓的整體藝術美,并由此傳情達意,這一目的便是鼓樓符號的所指,即意義。作為侗族的一個文化符號,鼓樓又被賦予了民族品格、精神信仰、社會控制等文化元素。這些意義和內涵必須通過特定的符號載體加以表達和實現。如果說鼓樓符號是抽象出來的帶有侗族元素的“形式”,那么,侗族人民的思想意識、風俗習慣等被符號化、標識化而生成了文化的“內容”。因此,鼓樓的視覺呈現和文化內涵,是一個完整的符號編碼、解碼過程。其空間環境、外形結構、裝飾符號等不僅是鼓樓表征面貌的構成要素,也是鼓樓符號意義生成與表達的基本載體。在侗族歷史上,鼓樓控制著民族內部的生活制度和行為規范,既有形式上的審美價值,又具有內容上的精神表述價值。新時期,鼓樓符號的功能和價值發生了轉換。作為文化傳播的媒介,在民族地區經濟發展中發揮著全新的職能。
表征面貌即表層結構,更多的是指外在形式。外觀上的形式語言和結構上的空間信息是表達意義的載體。獨特的外形結構、物質空間、語言形態等外在形式,隱喻著豐富的象征意義,蘊含著多重的文化元素及文化訴求。
鼓樓存在的空間就是侗族人民的聚居場所。其外部環境具有山巒起伏、溝深林密、大量河谷和沖擊盆地盤亙交錯的高山山地丘陵特征。受西南地區氣候、地理位置等自然條件的影響,侗族村寨大多枕山、環水、面屏,呈帶狀沿河分布。長期的遷徙歷史、族群觀念和勞作方式,形成了侗寨聚落空間上的向心型結構模式。鼓樓作為血緣家族的標志,在位置上占據了村寨的絕對中心,與其他建筑共同構成侗寨生態系統中建筑文化的結構體系,形成了侗族獨具特色的鼓樓文化。“所謂鼓樓文化,就是以侗寨中的鼓樓為代表,包括風雨橋、禾晾和戲臺在內的整個侗族建筑文化系統。”[3]在整體的空間布局上,鼓樓又以其獨特的外形高度、結構方式和復雜的建筑工藝,成為侗寨的標志性建筑,整合著其他生產、生活要素,從而達成侗寨外在形式上的和諧統一。鼓樓的整體布局注重與外界環境的關系,與當地的山川地勢、村寨的民居及樹林、田野等融為一體,是侗族人民崇尚親和團結、遵從整體和諧意識的表達。作為宗姓制度下的父系血緣共同體的符號表征,鼓樓符號不僅使侗族人民具有方向識別感和安全歸屬感,而且具有維系社會關系內在規則和秩序的社會功能。在侗族人民的觀念和文化中,“薩”是母權的象征,鼓樓則是父權的象征。侗族“未建房屋,先建鼓樓”的傳統觀念,體現了侗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從自然到社會的過渡。侗族人民在征服自然和尋求生存發展的過程中,主要依靠家族所具備的血緣親情來加以保障。鼓樓便是這種家族情感認同的物化形式。在侗寨的平面空間布局上,很好地呈現了侗族的建筑生態文化和血緣親情文化,反映了侗族追求團結和諧的集體主義精神。
侗族鼓樓的外部形態極富視覺效果,全息表達了侗寨的宗族權威觀念和價值取向。從類型上分,有“卡房”廳堂式、樓閣式、門闕式、密檐式等多種形式。侗寨內現存最多的是樓閣式和密檐式鼓樓,外形與中國傳統的塔式、檐式建筑一脈相承。從外觀上來看,鼓樓的基本造型由閣底、塔身、塔尖組成。閣底多是正方形,四周有寬大結實的長凳供人歇坐。中間有一個或方或圓的大火塘,火塘是侗族人民娛樂、人際交往、聚會議事、祭祀祖先的重要場所,也是血緣關系、家族關系、生計和生殖的象征。塔身由疊樓層層聚接而成,形如寶塔,由下而上逐漸收攏。連串葫蘆形的頂尖代表著塔尖,直刺蒼穹。樓檐一般為六角、八角、四角,每個檐面由檐板層層疊疊覆蓋,如同龍鱗,自下而上有序搭接。視覺上,鼓樓似一條盤旋的巨龍昂揚在空中。侗族是從古代“百越”族中發展而形成的一支民族,自古以來以紋身象龍著稱。將龍的符號引入鼓樓建筑形態,表達了侗族人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與中華民族的龍圖騰崇拜淵源一致。在每兩個檐面交匯的邊角有一個突出部分,叫做翹角。翹角連同屋脊雕塑成一個魚尾朝天、龍頭魚尾的神獸,這種神獸在古越時代被稱為蚩(鴟)尾。傳說中蚩尾是鎮邪避火之物。由于鼓樓的全部木質結構,火是最大禁忌。神獸的雕塑,表達了侗族人民對鼓樓的保護意識和對火的敬畏。此外,農耕時代,稻田養魚是侗族人民主要的勞作方式。繁殖能力較強的魚,不僅能滿足人們的生活需要,也是生命沿襲意識中多子多孫的象征。魚圖騰的符號意象,充滿了侗族人民對魚生殖能力的崇拜,文化上成為侗族族源的記憶載體。在漢族的傳統文化中,“魚”和“余”諧音,象征了生活、生產資料充足有余。由此看來,中華民族的魚圖騰對侗族文化亦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從形態學的角度來看,鼓樓的造型下大上小,巨大的杉樹原型糅合中國古代建筑密檐多層佛塔的設計,是宗族權威觀念的象征。侗寨外圍以杉樹植被為主,把鼓樓的初型設定為杉樹形象,一方面是以自然事物為物源,將杉樹高聳通天的特性看做一種神圣的空間符號,從宗族觀念上起到喻像的作用。另一方面取其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含義,表達人類與大自然和諧共生的愿望。在文化意義上,鼓樓的形態取像于杉樹,把杉樹的圖騰納入建筑,與中國古代華表崇拜有一定的淵源關系,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內涵。由于鼓樓不用于居住,樓體塔身的重檐之下沒有實際供人使用的空間。重檐之間間距緊密,形成高密度重檐疊加的形態,在實用功能和外觀設計上與漢族重檐樓塔有著明顯不同。這種設計表現出漢、侗民族建筑文化多元化的融合和差異性區別。侗族鼓樓的寶頂結構設計,象征著閣頂部位的尊貴品位,是鼓樓社會功能最顯著的具象體現。頂端宮殿亭塔的式樣,代表鼓樓絕對權威地位,各級披檐代表村寨民居。鼓樓憑借突出的外形特征和豐富的造型,成為集中國傳統文化與侗族文化于一體的建筑形態。
明代萬歷年間的古本《賞民冊示》對侗族鼓樓有如下記述:“遣村團或百余家,或七八十家,三五十家,豎一高樓,上立一鼓,有事擊鼓為號,群踴躍為要。”鼓樓的前身名為“卡房”,侗家人叫它“堂卡”或“堂瓦”。在侗語中,“堂”意為場所,“卡”或“瓦”意為眾人。“堂卡”“堂瓦”直譯為“眾人說話或議事的地方”。明郭子章在《黔記》中將鼓樓稱之為“聚堂”。據文獻記載,鼓樓的雛形是“羅漢樓”(羅漢是侗語標記漢音的詞,意為青年男子)。(明)鄺露《赤雅》:“羅漢樓以高百尺大木埋地,燒三色瓦覆之,望之若錦鱗矣。”(清)俞渭修、陳瑜纂《(光緒)黎平府志》:“以大木一枝埋地作獨木樓,高數丈,上覆瓦鋪板,男歌唱者夜則緣宿其上,謂之羅漢樓。”長期以來,侗族人民自覺地傾注智力和物力,在工藝和結構技術上不斷加以改進,形成今天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鼓樓類型。
鼓樓結構最突出的特點是穿鑿木制結構,視覺上講究平面布局和立面層次的交互。四邊形、六邊形或八邊形的平面遵循偶數規律,而立體的層疊檐面皆為奇數。在內部結構上,鼓樓以防腐木鑿榫銜接。頂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縱橫交錯,上下吻合。采用力學杠桿原理,層層支撐而上。主體結構首先由四根粗長的木柱作支撐。四根木柱深埋地下,由地面直通鼓樓的頂層,相互之間連接成一個井架結構,撐起整個鼓樓的主體,這四根主承木柱被稱為內環柱或主承柱。主承柱外周的頂層屋檐柱叫外環柱。外環柱由下而上逐層依次縮進排列,形成鼓樓層層疊起的差異。各層穿枋之上懸空的柱子,呈梯狀依次升高,內外柱環套斜穿成雙筒體,搭建起鼓樓的整個基本框架。這種雙筒體的主體結構既可以擴大底層空間,又增強樓體框架的剛度。立柱和橫梁交接處是斗拱式的承重結構,連接了柱與屋頂之間過渡部分,其功用在于讓受力點直接集中到柱上,承受支出的屋檐重量,這是吸收了中國漢族建筑文化中力學成果的表現。鼓樓雖然通體是木制結構,但是所有的連接不用一釘一鉚,完全通過鑿卯穿枋而成。這種就地取材,簡易環保的建筑風格,不僅遵循了自然界生生不息的規律,而且保證了堅韌結實的穩定性。閣底、塔身、塔尖的構造,繼承了中國傳統建筑嚴謹、對稱、堅實的特點。
從結構符號來看,密檐的層級框架除了具有樸素的實用性外,還內蘊著侗族網狀的社會組織和等級觀念。底部的井架結構和橫穿斜套的穿枋連接,反映出族群內部息息相關、相依相扶的團結精神,具有強化民族群體意識的功能。
鼓樓符號的外在形式和內在意義合二為一,更好地表達了鼓樓在侗寨中的空間特征和意義。就外在形式而言,比例協調、尺度宏大、色彩鮮明是構成鼓樓形式美的重要元素。比例協調使鼓樓整體達到一種均衡和穩定,在視覺效果上給人以愉悅感,促使民眾心理趨于認同。尺度宏大是造成鼓樓視覺美的又一要素。鼓樓吸收了中國古代宏偉建筑(如中山陵)的風格,在遵循尺度協調原則的基礎上,選擇了宏大的尺度意識,使鼓樓具備了標志性建筑的基礎。色彩的合理運用,增強了鼓樓民族標識性的識別特征。裝飾紋樣的色彩主要是紅色、綠色、黑色、白色以及原木本色。黑白對比的主色調,產生對立中蘊含和諧統一的美感。每一種色彩被賦予了特定含義,從而形成有關侗族顏色標識的固定思維模式,表達了侗族人民共同的文化意識和審美特征,是積極向上、樸素自然、熱情豪放的民族品格在具象形態上的展現。
鼓樓符號的內在意義主要通過營建結構、力學表達、數理運用、榫卯連接等工藝技術體現出來。平面、圓柱、棱臺、三角形、多邊形等幾何圖形的對稱、位似、旋轉變換,既注重空間的合理運用,又追求形式上的簡約。圓的形體和方的平面體現著中國古代“天圓地方”的思維,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古代哲學思維融會貫通的結果。各種形體巧妙連接,緊密結合,表達了家族血緣關系互相依附、包容團結的精神力量。在營建結構上,證明了侗族人民精于幾何的運用能力。公垂線的杠桿力臂、井架結構的中心支撐力和流線型三角架的穩定結構,保障了鼓樓的整體受力平衡,遵循了物理學中的力學原理。“井”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共德之地”。這種力學表達,既是結構實用功能的要求,也是侗族以寨老為中心的社會控制關系的喻像。柱網的布局變化、樓冠的擺線型弧面、重檐到水面的“黃金分割”,遵循了設計中的實用和美學法則,符合平面化、流線美的審美特征,呈現出中國傳統美學上的視覺效果。層層疊加的密檐在尺度和比例上的協調運用、裝飾結構中的等差數列關系,無一不是侗族人民數學應用的印記。鑿卯穿枋的建造技藝,泥、石、竹、木、草、麻等建筑材料的使用,都體現了侗族人民始終崇尚自然的生態發展觀。
此外,豐富的裝飾符號,是鼓樓建筑的另一種意義表達方式。侗族鼓樓的裝飾,主要集中在檐頂、外檐、翼角、塔頂、棱柱、門楣和屋脊等部分。裝飾手法集木雕、石雕、嵌瓷、泥塑、繪畫于一體。根據索緒爾的符號學理論,符號是能指(結構和形式)與所指(意義和內涵)的結合體。鼓樓裝飾符號通過雕刻、灰塑、彩繪三種主要藝術形式,呈現了最直觀的美學意義。從藝術表現形式上看,鼓樓的每個部分都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雕刻藝術在鼓樓的翼角、門坊、棱柱等部分被發揮得淋漓盡致。為防止柱角腐爛,鼓樓立柱下方設有尺度較高的柱礎。柱礎運用沉雕手法加以雕刻,多以自然植物為造型依據,通過線條的粗細深淺形成具有立體感的畫面。精細的部分采用淺浮雕手法,用陰線刻出的幾何圖形表現出情節畫面的連續性。柱礎下部的多棱柱上雕刻著蘆笙、蓮花、魚尾、云端等圖案。這些用刀工雕刻的形象,強調結構對稱、疏密相間,形成強烈的立體感畫面。鼓樓裝飾中的彩繪工藝,最初追求的是實用功能。例如,位于檐板底部的封檐板,本用于加固建筑和防止鼓樓被雨水侵襲。隨著工藝技術的發展,在講究實用性的基礎上追求視覺美感。先用石灰和樹膠等涂色原料將檐板涂白,然后在檐板上面進行彩繪。鼓樓每層檐面上豐富的圖案,主要用彩繪藝術繪制而成。瓦檐上除了繪制山水,花卉、龍鳳、飛鳥和古裝人物,還生動地繪制了一些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如《銀女和白龍》《仙鵝的傳說》《姜良姜美》等。其造型或抽象或具體,表達形式豐富多樣,圖案情節講究韻律、節奏、穿插、連續。春耕圖、牧牛圖、男耕女織等一系列反映侗族人民日常生活題材的畫面在檐面上得以充分展示。鼓樓裝飾中的灰塑工藝主要表現在鼓樓的檐角和屋脊上。基本工序包括構思灰塑造型、固定灰塑骨架、造型打底、批灰、上彩。制作材料皆為鐵絲、竹木、草繩或麻絲、黃泥、石灰、草灰等原生態材料。工藝精細,立體感強、色彩豐富。灰塑的題材多為人們喜聞樂見的人物、花鳥、蟲魚、瑞獸、山水等。祥鳥瑞獸的制作,表達了侗族人民原始的生態環境觀和古樸的哲學思想。鼓樓裝飾中還有大量文字符號的運用。大門張貼的楹聯,內容如“堂開似虎千年保東泰、安閭如獅萬代守西平”等,是侗族人民借助漢字符號,追求祥瑞、尊重歷史、恪守信仰的意識表達。
鼓樓的構成元素以及鼓樓本身,最初都是一種純然之物。作為完全的物,并沒有表達意義。當它們進入到人的意識,被意識符號化后,便成為符號載體而表達意義。“一旦出現了意義,也就出現了符號,因為符號是人作為人存在于世的基本方式,是意義活動的獨一無二的方式:不用符號無法表達任何意義,任何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4]依據趙毅衡的符號“物源”(物質的源頭)分類,鼓樓符號的物源有自然事物、人工制造的器物和純符號三種。
對于鼓樓而言,以自然事物為物源的文化符號主要包括動物符號、植物符號、山水符號等。取象于動物的文化符號主要體現在鼓樓視覺上的氣勢。首先是巨龍形象。塔體似龍身盤旋而上,檐板如龍鱗層疊覆蓋,升騰的氣勢如同巨龍昂揚。巨龍象征著權威和尊榮,又是吉祥和幸運的標志,龍形象的塑造體現了侗族龍文化的審美意識。其次是翹角的飛鶴形象。翼角上翹,形如飛鶴,象征吉祥的寓意。脊身與翹角相連部分又雕塑以立獅、虎、猴、兔、龍、鳳、魚、蟲、鳥等。此外,鼓樓的底層梁柱穿仿及樓面的彩畫圖案,皆以動物形象為題材,造型活潑靈巧,充滿了少數民族地區生動活潑的田野之氣。鼓樓內懸掛的牛角,作為村民團結、村寨富有的象征物。以動物符號為物源,表達了侗族崇尚祥鳥瑞獸、親近自然的生態觀。
以植物為物源的文化符號主要體現在鼓樓的外形和建筑取材。鼓樓的杉樹形象已被研究者廣泛認可。樓體所用建造材料也全部是杉木。這種取象、取材于杉樹的做法,最初是遵循就地取材的原則。侗族聚居環境周邊遍布杉樹林,杉樹的生長特性和形象被侗族人民所熟知。杉樹“落到”人的意識中被符號化,便攜帶權威和族群興旺等意義。“鼓樓的形態是上小下大的塔式結構,這種上小下大的塔式造型脫胎于杉樹,侗族人民酷愛杉樹,他們把杉樹看作是“遮陰樹”和“庇護樹”,他們種植的經濟林當中以杉樹為主。杉樹根基牢固,旁枝粗壯挺拔,主干聳入云天,侗族鼓樓造型模仿杉樹的形象寓意宗族血統源遠流長,人丁興旺子孫發達,前景一片光明。”[5]以杉樹符號為物源,除了寓意族群興旺發達之外,還表達侗族社會組織的層級性結構,是一種自然、社會及人文的綜合象征。
鼓樓的空間環境以枕山傍水為主要特色。對山水的利用原本不是為了“攜帶意義”,而是地勢選擇、資源利用和采光的需求。后來“山水”被意識符號化,攜帶了文化意義,表達了侗族人民的親山親水文化。鼓樓與山清水秀的周圍環境配合得融洽得體,體現出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觀。
鼓樓以及鼓樓內部人工制造的器物原本也不是用來攜帶意義的,而是使用物。鼓樓的建造最初是用作休閑、乘涼。“鼓樓的最初結構,可能大多是簡陋亭狀建筑。在侗語中,鼓樓與涼亭通稱為‘紀’,說明兩者之間的淵源關系。這從現有鼓樓外觀造型雖然各不相同,但其底層結構大多為干欄式亭狀也可以得到證實。”[6]后來隨著功能的逐漸擴大,便攜帶了象征宗族權威等意義,從而成為符號。
鼓樓內部造型像一個魚窩的“火塘”,建造的最初目的僅僅是為了冬天聊天圍坐取暖,后來被賦予了團結一心的意義而具有了象征侗族人民凝聚力的文化內蘊。鼓樓的頂蓋為多邊形或四角、六角、八角,呈傘形布開。涼傘本是庇蔭遮雨的器物,傘形象被用于鼓樓頂蓋,成為尋求庇護、祈求平安的印記。鼓樓內部置放的皮鼓、蘆笙等人工制造的侗族傳統樂器,制作的最初目的是彈奏音樂,后來被賦予了民族文化和情感意義,具有了民族標識性和文化認同感。
“純符號”的制造完全是為了表達意義。鼓樓的刻繪、數字、文字、圖案等就是作為意義載體被制造出來的符號。這些符號有些具有實用價值,有些則沒有。如立柱的柱礎上所雕刻的春耕圖,織布紡紗圖、民俗節慶圖、情歌對唱圖,加上正廳板壁上刻繪的侗鄉風光圖等,都是用工藝美術的形式展現最直觀的生活畫面,印記侗族的歷史和文化,傳達民族文化自豪感。鼓樓大門刻繪的楹聯,借助漢字符號,表達祥瑞思想。鼓樓數字符號的運用,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數字觀念的認同。具體表現在:鼓樓平面的檐面講究四邊形、六邊形、八邊形等偶數結構,呈現出四面倒水、六面倒水、八面倒水的形態。立面檐層遵循三、五、七等奇數重疊規律。這種數字表達,是用偶數代表陰,奇數代表陽。而平面表示地,立面表示天。與中國傳統哲學“天地相配”“陰陽結合”的觀念不謀而合。
每座建筑在被創造之初,都承載了一定的實用特性。后來,隨著歷史的推進和人類文明的發展,人們有意識地賦予較多的文化內涵,從而具備了相應的標識功能和組織功能。例如北京的鳥巢和水立方,最初的建造目的是為了承辦2008年北京奧運會,其單純的意義是自身的使用價值。隨著奧運會的成功舉辦,彰顯了中國團結包容、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這兩座建筑因此攜帶了豐富的意義而成為符號。而今,鳥巢和水立方成為奧運精神的象征,也是新北京形象的名片。同樣,鼓樓在創造的初始,如同鳥巢、水立方、長城、天壇、彝族的碉樓等,最初具備諸如軍事、文教、體育、辦公、儲物等實用功能。在注入了歷史、民族精神等文化元素之后,組織功能和公共性質取得了整個民族的認同,呈現出以社會功能為主的特質。
在侗族地區,鼓樓作為建筑個體不用于居住,除了具有遮陽避雨、存放公共財物的功能外,主要用作本寨的公共集會場所。與苗族的標志性建筑吊腳樓相比,鼓樓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其公共性,因此又俗稱“公房”。“鼓樓”一詞,古時謂之“放鼓之樓”。侗寨“有鼓則有樓,有樓則置鼓”的說法,證明鼓樓的“置鼓”之用。時至今日,有些鼓樓內部的頂層仍存放著象征本寨號令的“樺木牛皮鼓”。侗語稱鼓樓為“bengc”,即“堆壘”,意為用于祭祀的一堆堆建筑物。此外,由于在寨中的絕對高度優勢,又有登樓望遠的預警功能。可見,鼓樓最初的功能比較單一,僅作為乘涼、存鼓、登高、祭祀等場所。后來,在實用功能的基礎上,民族的集體性意識賦予鼓樓各種社會功能,逐漸豐富了鼓樓的文化內涵。長期以來,鼓樓在維護侗寨的安定團結、和諧發展等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其社會功能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鼓樓作為侗族人民的公共集會場所,發揮著攘外安內的作用。政治層面上,鼓樓在“侗款”制度中執行著“議會”的職能。侗族歷史上實行一種“侗款”自治制度。這種政治制度的構成要素包括一種叫“款”的組織機構和稱為“款約”的法律形式。“款”是相鄰村寨之間協議締結而成的民間社會組織形式,或稱為地方性政治軍事組織。其層級結構分為大款、小款。同一族姓的若干村寨組成小款、若干小款組成大款。由選舉產生“款首”,寨中的成年男子組成“款兵”。對內負責管理民眾,對外負責抵御外侵。“款約”等同于“習慣法”,是侗族實現民族自治的重要法律保證,包括議款、立款、執行款規等程序。“款首”“款兵”“款坪”“款腳”“款約”等共同形成了款組織的運行機制。無論是“款”組織機構的產生還是“款約”的制定實施,皆須在鼓樓中進行才有法律效力。這種“侗款”制度借助了鼓樓的某種精神力量,實現了民族自治并世代沿襲。至今一些侗寨仍存在著以“款約”為主的自我約束方式。民國時期姜玉笙編的《三江縣志》記載:“凡事關規約,及奉行政令,或有所興舉,皆鳴鼓集眾會議于此,會議時村中之成人皆有發言權,斷事悉稟公意,依條款,鮮有把持操縱之弊,決議后,雖赴湯蹈火,無敢違者。”[7]
鼓樓既是侗族人民的政治活動中心,又是排解民間糾紛的會場,在民事糾紛調解裁決中充當了法庭的角色。一般的民間糾紛,可以通過雙方信得過的中間人協調而達成和解。對于難于調解的內部矛盾或糾紛,需要通過申訴鼓樓的程序,借助鼓樓神圣的權威力量最終得以解決。具體做法是:由寨老在鼓樓內聚眾開會,被告與寨民據理申辯。經過調查核實和會議討論作出調解裁斷,并對違背鼓樓決定者進行嚴厲懲罰。
鼓樓的民族自治功能還體現在侗寨的安全保障方面。在信息不發達的年代,如有外侵、戰事或緊急情況(洪水、失火),“款首”在鼓樓內擊鼓報警,款兵聽到鼓聲后,便迅速到鼓樓內集合備戰。這種擊鼓報警、發號施令的防御指揮功能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已經被弱化,電子設備和廣播代替了傳統意義上的擊鼓報信。但是,鼓樓用于擊鼓報信息的功能將作為文化記憶世代傳承。鼓樓是侗族人民共同的精神支柱,象征著侗寨的興旺、吉祥、團結和榮譽,在加強安定團結、增強凝聚力方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侗族以農耕為主要生產方式。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生產工具落后的條件下,耕作、修路、架橋、修水利、筑河壩等農田水利建設等都離不開集體的力量。經濟建設所需要的人力、資金、時間等事宜的決策,均須在鼓樓內集眾商議。鼓樓作為公共活動場所,又是集體智慧交融匯集的平臺。生產經驗的交流、生產工具的革新、生產資料的分配等,凡是推動生產力發展的謀略,都是在鼓樓正式會議或非正式交流中獲得的。
鼓樓的教育功能包括直接教育和間接教育。直接教育表現為面對面的知識傳授。歷史上,侗族人民沒有自己的文字,文化的傳承主要靠口耳相傳。“在侗族地區沒有學校的年代,侗族人民通過擺古、對歌等小眾形式和踩歌堂、祭薩等民俗活動,完成了一代一代的教育,成為傳承侗族歷史、教育、宗教、文化習俗的場所。”[10]茶余飯后,人們聚集在鼓樓里,青年男女學習文化知識,老人給后生講故事,述寨史,念誦各種禮規,傳授生產技能,教唱侗歌、侗戲、歌謠。同時,鼓樓也是侗族民間文學的傳承基地。專門教唱歌的“歌師”,侗語稱“桑嘎”(Sanghgal),他們不僅能教唱世代流傳下來的侗歌,還能自編、自演多種歌詞、侗款、侗戲、舞曲,內容包括祖先的來源、遷徙以及生產生活常識、為人處世的原則和道理。“夏天,老人們聚集在鼓樓里乘涼聊天;冬天,鼓樓火塘里燃起篝火,孩童們聽老人講故事,年輕人圍繞篝火彈琵琶對歌。”[8]鼓樓在教育方面的功能,類似于今天學校。
間接教育表現在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思想滲透。鼓樓符號的外在形式(造型、彩繪、雕塑、器物)是展示侗族歷史文化的教科書。內蘊的族姓文化、法律文化、生態文化等,是傳輸民族精神的源泉。侗族人民把鼓樓設為失物招領和施舍草鞋的地方。無形中進行了道德教育。種種隱性的教育元素,都在間接地實施著教化功能。
鼓樓是侗族進行外交活動的中心,在處理外交各種事務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首先,村寨之間建交立盟、走寨互訪,皆以鼓樓為活動場所。“國之交在于民相親”,侗寨之間流行“集體做客”習俗,侗語稱“月耶”,是侗寨進行外交活動的主要方式。逢年過節,各寨之間集體互訪,鼓樓便承載了會客的職能。寨門是迎賓的第一道場所,鼓樓是待客的第二道場地。客人至,先以“九九”鼓聲(九起九落的鼓點)和“三響”鐵炮作為迎客禮,然后在鼓樓坪擺合攏宴,彈唱對歌,最后又以擂鼓鳴炮的儀式送客人離開。其次,鼓樓為締造村寨之間年輕人的“拜把子”兄弟關系和婚姻關系提供了機會。侗族人民在戰勝自然的過程中,形成了多種社會關系。而最主要的是以鼓樓為中心的宗親血緣關系。一姓一鼓樓,一寨一姓的布局,維護了這種相對封閉的內部宗親關系。但是,侗族又有近親不婚、同姓不婚的法則,即同一鼓樓內不能通婚,寨內婚姻必須外嫁外娶。在這種情況下,鼓樓一方面界定了婚姻的界限,一方面又必須提供機會促進與外寨交往。于是誕生了“行歌坐月”(或作行歌坐夜)的婚戀方式。隨之締結了許多“拜把子”兄弟關系和姻親關系,為加強村寨之間的團結發揮著積極作用。
鼓樓作為公共休閑娛樂場所,是民俗文化展演的舞臺。侗族是個愛歌舞的民族,鼓樓坪因多用于集會歌舞,又稱歌坪。歌坪上常舉行賽歌,唱琵琶歌,吹蘆笙,多耶(邊唱歌邊跳的圓形集體舞)。侗族大歌就是以鼓樓為文化場域孕育出來的。青少年的成人禮、年輕人的婚嫁儀式、老人的喪葬儀式皆依靠鼓樓空間的神圣力量加以約束。大型的祭祀活動和慶典活動等,都以鼓樓為背景進行展演。因此,鼓樓既是侗族文化的發源地,又是民俗文化得以呈現的舞臺。“未建寨,先建鼓樓”“舉全寨之力興建鼓樓”的傳統觀念,充分說明鼓樓在世世代代侗族人民心中的重要性。“在正常情況下,經過老年人共同商議確定建立村寨地址之后,各家各戶先搭建臨時性簡易住房,接著就集體籌建高大的鼓樓,等鼓樓落成后,各戶才蓋永久性的住房,而且規定所有的私人住房都不準高于鼓樓,藉以維護村寨的尊嚴和鼓樓的崇高地位。”[9]
總之,作為侗族建筑中的符號樣本,鼓樓以其獨特的外形結構,承載了法學意義、社會交往以及群體心理歸屬等多種社會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