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農耕圖像作用與分布探究

隋 斌

(中國農業博物館，北京 100026)

中華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所孕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根植于博大精深、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歷代先民在生產和生活中，留下了形式多樣、內容豐富的農耕圖像，既是農耕文明的重要體現，又是燦爛中華文明的物化檔案，從一個側面記錄著中國歷史、經濟和社會發展脈絡。

一、中國古代農耕圖像的功能作用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中，圖像早于文字。圖像的表達比文字更直觀更明了，圖像具有記載生產生活場景、傳播思想理念和技術，以及美化裝飾環境等功能，在指導生產、豐富生活、繁榮文化方面發揮重要作用。通過對農耕圖像全面系統深入研究，能夠得出有別于來自文字資料的學術觀點。對于一些因文字記載不足無法研究的盲點，對于一些長期存在爭論的學術問題，有時可以從農耕圖像中得到新的啟示，取得新的突破，得出新的結論，填補某些學術空白。

中國古代農耕圖像時間跨度大，內容豐富，載體多樣，可謂淵遠流長、浩如煙海。從遠古巖畫和彩陶紋飾，商代甲骨，春秋戰國青銅、秦磚漢瓦中的桑穡形象，漢代磚石畫像，到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農耕壁畫，再到宋元明清的系列耕織圖，構成了中國古代農耕圖像的壯麗畫卷。關于中國古代農耕圖像的范疇，目前學界有不同闡釋，筆者認為應從廣義視角來認識和理解農耕圖像的內涵和外延，從行業層面可分為種植業、林業、畜牧業、漁業和農副業農耕圖像，從功能層面可分為生產類、生活類和文化類農耕圖像。生產類農耕圖像主要包括耕作技術、畜禽馴養、捕魚狩獵、桑蠶紡織、糧油加工、農田水利等；生活類農耕圖像主要包括衣冠服飾、餐食宴飲、房舍居室、舟船車馬等；文化類農耕圖像主要包括歲時節慶、游藝民俗、人生禮儀、民間信仰等。

中國古代農耕圖像這一優秀文化遺產，是中華農耕文明的絢麗瑰寶，蘊涵著豐富的內涵和獨特的價值，包括“天人合一”、“應時、取宜、守則、和諧”等農耕智慧和重農思想，豐富的農耕技術、鄉村生活、風俗文化等全景式信息，推廣、普及、傳播等方面的重要作用，遵規守約、尊老愛幼、鄰里守望、團結互助、誠實守信等文化觀念，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與手法，以及背后所承載的歷史故事，體現出很強的思想價值、學術價值、科普價值、文化價值、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需要深入系統挖掘，為當今“三農”和經濟社會發展、堅定文化自信提供有益借鑒。

二、中國古代農耕圖像的分布特征

由于時間跨度大，存世農耕圖像的年代、地域、載體、用途各有不同且分散，亟待厘清梳理，完整呈現于世。研究古代農耕圖像，要著重搞清其分布狀況，只有清楚了物之所藏，才能為我所用。為更好地進行對比探究，筆者從載體入手，梳理分析農耕圖像分布特征。

1.古代巖畫農耕圖像

從目前所知，最早的農耕圖像出現在巖畫上。巖畫是指在巖穴、石巖壁面和獨立石巖上的彩畫、線刻、浮雕的總稱。巖石，是世界上最早的繪畫材料，古人在巖石上磨刻和涂畫，來描繪人類的生活，以及他們的想象和愿望。

巖畫中的各種圖像，構成了文字發明以前，原始人類最早的“文獻”。巖畫不僅描繪了原始人類的經濟、社會和生活，也是人類的精神產品。從內容來看，中國的巖畫可分為南方、北方兩大系統。北方地區的巖畫以磨刻、敲鑿、線刻為主，多表現動物、人物、狩獵及各種符號，內蒙古陰山巖畫為其代表。南方以紅色圖繪為主，除繪有動物、狩獵外，還有采集、房屋、村落、宗教儀式。江蘇連云港將軍崖繪有農作物，是迄今發現的最早“農耕”巖畫。黑龍江、內蒙古、甘肅、寧夏、青海、新疆、西藏、廣西、云南、貴州、四川及江蘇等地，也都分布有古代巖畫。

2.畫像磚石農耕圖像

繼巖畫之后，農耕圖像開始大量出現在畫像磚上。畫像磚是用拍印或模印方法制成的圖像磚，從戰國晚期至宋元時期均有發現，盛產于中原、西南和江南的廣大地區，尤以河南和四川兩省出土最多。其中，反映播種、灌溉、收割、舂米、桑園、采蓮、釀酒、鹽井、市井等內容的占很大比例，圖案豐富，敘事生動。成都羊子山一號墓出土的“鹽井”畫像磚，細致地刻畫了漢代井鹽生產的情況。畫面上鹽井裝置著提取鹽鹵的滑車，鹽鹵正通過架設的竹枧，緩緩地流向燒著火的鐵鍋，形象、準確描繪了井鹽的生產過程。

畫像石的產生晚于畫像磚，是漢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墓闕和廟闕等建筑上雕刻畫像的建筑構石，河南南陽、鄂北地區，山東、蘇北、皖北地區，四川地區，陜北、晉西北地區是畫像石分布的四個中心地區。畫像石所屬建筑，絕大多數為喪葬禮制性建筑，因此，本質上漢畫像石是祭祀性喪葬藝術。畫像石不僅是漢代以前古典美術發展的巔峰，而且對漢代以后的美術也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畫像石中亦有農耕圖像，但不及畫像磚豐富。

3.壁畫農耕圖像

繼畫像磚石之后，農耕圖像大量出現在壁畫上。壁畫指繪在墻壁上的畫。據歷史記載，漢武帝畫諸神像于甘泉宮，宣帝圖功臣像于麒麟閣，就是壁畫。自魏晉到唐宋，佛道兩教盛行，寺院道觀多有壁畫。最著名的敦煌壁畫保存了當時大量杰出的藝術作品。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及其周邊的榆林窟、東千佛洞、西千佛洞，洞窟開鑿于4世紀中期，一直持續到14世紀，綿延了千余年。現存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代洞窟800多個，壁畫5萬多平方米。敦煌壁畫中有農作圖80余幅，描繪了犁耕、播種、除草、打場等勞作場面，還出現了數十種工具，如耕犁、鐵鏵、鋤頭、鐮刀、連枷等。其中，唐宋時期的13幅打場圖都是用連枷，一人掄連枷或兩人對打，反映了當時的脫粒加工技術。

古代壁畫主要有三種形式，分別是墓室壁畫，石窟壁畫和寺觀壁畫。河西地區漢代及魏晉壁畫中，都分布有數量眾多、種類龐雜的各類農耕圖像。山西、青海、新疆古代寺院壁畫較為集中。山西新絳稷益廟壁畫總面積達130余平方米，共繪有人物400多個，把歷史傳說、神話故事和當時的農耕生活融為一體，匠心獨運的藝術手法和精巧的畫面布局，令人贊嘆不已。壁畫繪文武百官、農民朝圣、稷益傳說、燒荒狩獵、伐木耕獲、山川園林等故事，在現存壁畫中可謂獨樹一幟。它不同于佛教題材的敦煌壁畫，也不同于道教內容的永樂宮壁畫，更不同于儒釋道合一的青龍寺壁畫，而以古代傳說故事為體裁，贊頌大禹、后稷、伯益為民造福的英雄事跡，體現了古代勞動人民征服大自然的可貴精神，是研究古代農業的重要文物，堪稱古代壁畫遺產中一顆璀璨明珠。

4.國畫農耕圖像

繼壁畫之后，大量農耕圖像在中國畫中出現。中國畫是具有悠久歷史和獨特風格的民族繪畫，凝聚著中華民族的智慧、性格、心理、氣質，在世界畫苑中自成體系。傳統繪畫形式是用毛筆蘸水、墨、彩，作畫于絹或紙上，這種畫種被稱為“中國畫”，簡稱“國畫”。繪畫工具和材料有毛筆、墨、國畫顏料、宣紙、絹等，題材可分人物、山水、花鳥等，技法可分工筆和寫意，其精神內核是“筆墨”。按表現形式有壁畫、屏幛、卷軸、冊頁、扇面等。人物畫從晚周至漢魏六朝漸趨成熟。山水、花卉、鳥獸畫等至隋唐之際，始獨立形成畫科。五代、兩宋流派競出，水墨畫隨之盛行。文人畫在宋代已有發展，而至元代大興，畫風趨向寫意。明清和近代續有發展，日益側重達意暢神。

南宋紹興年間，於潛縣令樓璹繪制《耕織圖》呈獻給宋高宗，深得高宗贊賞并得吳皇后題詞。皇上還專門召見他，將其所繪《耕織圖》宣示后宮，一時朝野傳誦，從而引發了“耕織圖”發展的第一次高潮。社會上接連不斷地出現了許多《耕織圖》，形成了中國繪畫史、科技史、農業史、藝術史中一個獨特現象，成為中國文化遺產的一大瑰寶。《耕織圖》的描繪細致入微又富有藝術感染力，有賴于樓璹對農業生產的長期觀察體驗和高超的藝術造詣，其中的農業生產圖像，為研究農業生產特別是農具，提供了無法從文獻中得到的珍貴形象資料，其中記載的許多耕織技術和生產工具一直沿用至今。例如《灌溉》《一耘》圖，繪出了當時使用戽斗、桔槔和龍骨車抽水灌田的情景。《收割》描繪的是緊張的割稻場面。由《織》和《攀花》等圖可知當時已經使用的素織機和花織機，形象反映了當時蠶桑及紡織的發展面貌。

受樓璹《耕織圖》的影響，南宋時幾乎各州、府縣均繪《耕織圖》，此習延至以后諸代。元延佑五年(1318年)，司農司苗好謙編寫《栽桑圖說》，將元初李聲臨摹的樓璹《耕織圖》一同編為《農桑圖說》，印發給老百姓。明萬歷年間(1573-1619年)，樓璹《耕織圖》被編入《便民圖纂》。明代著名畫家宋宗魯、文徵明、仇英等先后都繪過“耕織圖”。各種形式的《耕織圖》鼎盛于清代，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二次南巡時，意外得獲南宋樓璹《耕織圖》，感慨織女之寒、農夫之苦，遂命內廷供奉焦秉貞以樓璹原作為基礎重繪《耕織圖》。康熙不僅每圖親題七言律詩一首，且于圖前親書序文，并于序首、序尾蓋印。后來雍正又命畫師參照樓璹《耕織圖》和《御制耕織圖》繪制耕圖、織圖各23幅，并親自各題五言律詩1首。乾隆也命畫師摹繪樓璹《耕織圖》，并親自作序，在保留樓璹原詩的同時，于每幅圖題七律及五律詩各1首。同時，乾隆把清漪園的一處富有田園風光的景區命名為“耕織圖”，將《耕織圖》中的美景用實際山水復原出來，把關系到國計民生的衣食之本，用藝術與現實相結合的手法，鑲嵌在清漪園絢麗的湖光山色之中。《耕織圖》的繪制尤以雍正《耕織圖》最為精美獨特，已被列為國家一級文物。

自南宋樓璹《耕織圖》問世，至清末700余年間，各版本的《耕織圖》層出不窮。現美國、英國、日本、朝鮮等國有多種臨摹本珍藏。據日本東海大學文學部渡部武統計，他所研究過的《耕織圖》版本就有56種之多。《耕織圖》被稱為“中國最早完整記錄男耕女織的畫卷”、“世界首部農業科普畫冊”。

這些含有農耕內容的畫作大多藏于各大博物館、美術館。除此之外，清代外銷畫中農耕圖題材極多，同時增添了以種茶、采茶、制茶和茶葉銷售為內容的畫作，以及陶瓷制作全過程的畫作。

5.雕塑農耕圖像

在國畫中不斷出現農耕題材的同時，農耕圖像也出現在雕塑上。古代雕塑主要是陵墓雕塑、宗教雕塑和勞動生活及民俗雕塑。藝術門類有圓雕、浮雕、紀念性雕塑、案頭雕塑、建筑及器物裝飾雕塑等。雕刻材料豐富多采，除了青銅、石、磚、泥、陶等材料外，還有玉雕、牙雕、木雕、竹雕、漆雕等。玉雕、牙雕、木雕、竹雕、漆雕中農耕題材極為普遍。

清代農耕圖像碑刻盛行，乾隆命工匠將元代程棨繪《耕織圖》刻于石上，置清漪園中。方觀承將《御題棉花圖》鐫刻于珍貴的端石之上。清光緒河南博愛縣石刻《耕織圖》，共有20幅畫面，分別刻在四塊長200厘米、寬30厘米的青石上，均系減地線刻，在畫面的間隔部位，用卷云紋和花鳥圖案填充。畫面內容共分兩組，排列自右向左。第一組共十幅圖案，反映水稻從種到收的整個過程。第二組共十幅圖案，反映棉花從播種到織成布的全過程。磚雕、木雕的農耕圖像多見于民居，山西、安徽、江西等地較為集中。

6.瓷繪農耕圖像

元代之后農耕題材開始廣泛出現在陶瓷繪畫上。陶瓷繪畫藝術的歷史源遠流長，在新石器時代就已出現了“彩陶文化”。但是學者們普遍認為，陶瓷繪畫真正成為陶瓷裝飾藝術的主流，應是從元代開始。從那時起，陶瓷繪畫藝術以旺盛的生命力迅速發展，以其精美的畫面、豐富的色彩、獨特的工藝、奇妙的創意以及全新的觀念，在長期的實踐中形成了獨特的陶瓷文化。陶瓷繪畫以陶瓷為載體，雖然國畫和陶瓷繪畫都是視覺藝術，但紙是平面的，陶瓷則是立體的，國畫是平面藝術，陶瓷卻是立體藝術。雖然國畫與陶瓷繪畫都是繪畫藝術，但二者使用的工具材料不盡相同。不同材料有著不同的特點，陶瓷繪畫能夠很好突出這些材料的特點。陶瓷是一門綜合藝術，綜合了造型、裝飾、燒制等工藝。陶瓷繪畫是在吸收國畫優點的基礎上，極力表現陶瓷獨特的材質美。

景德鎮之前的時期，主要包含了新石器時代陶器繪畫、唐代長沙窯釉上彩繪、宋代磁州窯系瓷繪三大板塊。其特點，一是地域呈南北分散狀態，二是畫風呈南北不同狀態而各成體系。景德鎮時期，是在此前取得成就的基礎上，歷經元、明、清的發展，畫風不分南北，品種不斷出新，依次形成了青花、斗彩、五彩、古彩、粉彩、淺絳彩等彩瓷品種，從而將陶瓷繪畫推向了歷史的全盛期。不過瓷畫農耕圖像單幅較多，成系列的較少(包括外銷瓷)，目前能見到成系列的，有清乾隆時期瓷繪《耕織圖》、《棉花圖》等，這些藝術珍品大多收藏于各博物館。

7.刺繡農耕圖像

刺繡農耕圖像，極其少見，筆者僅見刺繡《耕織圖》。作品共八幅，以焦秉貞繪《耕織圖》中耕圖四“耖”、耕圖五“碌碡”、耕圖六“布秧”、耕圖七“初秧”、耕圖八“淤蔭”、耕圖九“拔秧”、耕圖十“插秧”、耕圖十一“一耘”為藍本，刺繡而成。這八幅繡畫繡藝精絕，是難得一見的平繡珍品，工藝上大多采用平繡最常用樸實的直平針、斜平針、橫平針，間用集散針、插針、孱針、滾針、眉睫針、釘線針、打籽、網繡等繡技完成，應用繡線投影寬僅0.1-0.3毫米，精絕至極。

8.版刻農耕圖像

漢代以前，人們將書抄寫在竹簡、木牘等天然載體或縑帛等絲織品上。《漢書·數術略》著錄耿昌《月行帛圖》二百三十卷；《兵書略》兵家總記五十三家，有圖四十三卷。1942年，湖南長沙戰國楚墓中出土一件帛畫，上繪彩色圖像及類似金文的說明文字，四周繪十二神像，象征十二個月，則是我國帛書插圖中的較早遺存。東漢，紙經過蔡倫的改良，既利于書寫，也利于繪圖，插圖本書籍大為增加。《隋書·經籍志》著錄有《周官禮圖》十四卷、梁《郊祀圖》二卷、《三禮圖》九卷、《爾雅圖》十卷等，可見古籍插圖應用范圍之廣，數量之多。令人嘆惋的是，由于年湮代遠，基本亡佚。

宋朝重視文治，雕版印刷術全面發展，雕版插圖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官刻、私刻、坊刻均呈繁榮之勢，制作工藝也相當考究。這一時期，浙江杭州、四川眉山、福建建陽三地成為雕版印刷業中心。宋代雕版插圖除大量運用于宗教經卷外，也散見于其他各類書籍。到了明代，尤其是萬歷年間，雕版插圖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明中葉以后，極具藝術水準的彩色套印技術全面發展起來。武英殿中書舍人胡正言更進一步，發明了“豆版”和“拱花”兩種印刷方法，使雕版插圖技藝走上繁榮之路。

雕版印刷技術的發展促進了古代農書的大量刊印，在書中使用插圖也很普遍，如元代王禎《農書》、明代王圻和王思義《三才圖會》、明代徐光啟《農政全書》、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清代御制《古今圖書集成》和《授時通考》等農業古籍中皆存有大量農耕圖像，包括耕地整地、播種移栽、中耕除草、農田灌溉、收獲運輸、脫粒加工等生產環節，以及大量的農業生產工具，對學者開展農業歷史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形象化史料。

除了農業典籍，其他浩如煙海的古籍中也不乏農耕圖像，這些古籍大部分藏于圖書館和研究機構，以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收藏較為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