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孟 子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槌龆儆趨恰=褚残鴰煷髧鴲u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于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②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③敏,祼④將于京。’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⑤,逝不以濯?’”(《離婁上》)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舯镭式腔注蕖U髦疄檠哉?,各欲正己也,焉用戰?”(《盡心下》)
(原文據中華書局2012版《四書章句集注》)
【注釋】
①女:嫁女。
②麗:數目。
③膚:美。
④祼:亦作“灌”,古代祭祀中的一種儀節,把酒倒在地上迎接鬼神。
⑤執熱:觸熱、苦熱。
⑥厥角稽首:厥角、稽首皆為叩頭之意。
【譯文】
孟子說:“政治清明的時候,道德不高的人為道德高的人所役使,不太賢能的人為非常賢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時候,力量小的為力量大的所役使,弱的為強的所役使。這兩種情況,都是由天決定的。順從天的生存,違背天的滅亡。齊景公曾經說過:‘既然不能命令別人,又不接受別人的命令,只是絕路一條。’因此流著眼淚把女兒嫁到吳國去了。如今弱小國家以強大國家為師,卻以接受命令為恥,這好比學生以接受老師的命令為恥一樣。如果真以為恥,最好以文王為師。以文王為師,強大的國家只需要五年,較小的國家也只需要七年,一定可以得到統治天下的政治權力?!对娊洝氛f過:‘商代的子孫,數目何止十萬。上天既已授命于文王,他們便都為周朝的臣下。他們都為周朝的臣下,可見天意沒有一定。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聰明,執行灌酒的禮節助祭于周京。’孔子也說過:‘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多人少來計算的。君主如果愛好仁,天下就不會有敵手。’如今一些諸侯想要天下沒有敵手,卻又不行仁政,這好比苦熱的人不肯洗澡一樣?!对娊洝氛f過:‘誰不以炎熱為苦,卻不去沐???’”(《離婁上》)
孟子說:“有人說:‘我善于擺作戰的陣勢,我善于作戰?!鋵嵾@是大罪惡。一國的君主如果喜愛仁德,整個天下便不會有敵手。征討南方,北方便怨恨;征討東方,西方便怨恨。說:‘為什么不先到我這里來?’周武王討伐殷商,兵車三百輛,勇士三千人。周武王〔對殷商的百姓〕說:‘不要害怕!我是來安定你們的,不是同你們為敵的?!傩毡愣及杨~頭觸地叩起頭來,聲響好像山陵倒塌一般。征的意思是正,各人都希望端正自己,那又何必要戰爭呢?”(《盡心下》)
【簡析】
孟子身處戰國暴虐亂世之中,最大的理想是國君能以“仁性”發而為“仁政”,這一點在《孟子》七篇中反復出現的“國君好仁,天下無敵”有最為精簡的體現。綜合這七章的內容來看,孟子明確認為,國君如果發政施仁,必將無敵于天下,根本原因有三:一,上天有好生之德,施行仁政是順應天意,必定“自天佑之”,反過來說,施行暴政必定“逆天者亡”,所以《盡心下》中說:“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薄豆珜O丑上》中說:“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二,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意”具體表現為“民意”,順從天意也就是順從民意,順從天下之民的心意,自然在天下沒有敵人,所以《公孫丑下》中說:“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边@種必然的結果,《離婁上》形象地比喻為“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認為施行暴政的國君實際上都在“為淵驅魚”,而施行仁政者“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三,如果政治清明必定人心雪亮,道德不高的人必定樂為道德高的人所役使,天下各行各業的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都希望生活在一個施行仁政的國家,國君怎么會還有敵人呢?有人說,綜合這三個方面,將“仁者無敵”理解為“仁者力量最強無可抵擋”也并非不可以。但是,由于孟子本人極其厭惡“功利主義”和“軍國主義”,將“仁者無敵”理解為“仁者勢不可擋”顯然是違背孟子本意的。我們只能說,身當戰國暴亂之世,孟子希望能用國君“發政施仁”則“沛然誰能御之”這樣的邏輯來誘導當時的大國之君由“追求功利”的富國強兵之道而逐漸走上本為“安宅正路”的仁義之道,最終實現普天之下的“天意”與“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