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馮筱才 李世眾
畬族在浙江分布甚廣,據2010 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數據,麗水、溫州、衢州、金華、杭州等地畬族人口均逾萬數。但浙江畬族人口70%以上聚居在麗水、溫州兩市,即通常所稱的浙南地區。①浙江省人口普查辦公室編:《浙江省2010 年人口普查資料》,中國統計出版社,2012 年,第82—83 頁。歷史上的畬族并非浙江土著,其先祖絕大部分于明清時期由福建遷來浙南。②邱國珍:《浙江畬族史》,杭州出版社,2010 年,第17—41 頁。浙南多山,麗水、溫州各地多流行“七山二水一分田”“八山一水一分田”等民諺,此種地理環境與畬族原鄉相似。畬民來浙后即投入山地開發與經營,逐漸放棄游耕轉向定居。由此,畬族成為明清以來浙南區域社會歷史進程的重要一員。
現代畬族研究起步于20 世紀初。1906 年,云和人魏蘭(筆名浮云)出版了有關畬族風俗的報告,首次從近代“人種”(race)、“族類”(ethnicity)等理論的角度審視畬民群體。③浮云:《畬客風俗》,日本東京清國留學生會館,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百余年來,畬族研究碩果累累,為進一步的學術探索打下了堅實基礎。但現有研究亦有局限,最大缺憾在資料方面。除譜牒外,鮮見學者使用由畬民書寫、制作、保存的其它文字資料。這有多方面原因,最重要的兩點,一是畬族長期處于散居狀態,二是畬族文字資料收藏的私密性。這都給學者搜集、使用畬族文字資料造成了極大困難。
2017 年,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文成畬族文書集萃》,公布了溫州市文成縣畬民收藏的部分清代、民國契約、賬簿等資料。④馮筱才、周肖曉主編:《文成畬族文書集萃》,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 年。近期,該社又推出了《浙江畬族文書集成》第一輯“文成卷”(5 冊)。⑤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 年。我們有幸參與這批資料的收集、整理,故不揣淺陋,擬對這批文獻的相關情況作一簡介,并就未來畬族文書可能的研究方向等談一點想法與思路。拋磚引玉,望就教于學界方家。
“文書”是一個涵括多種文類的文獻分類概念,既可泛指所有書寫于紙面的文字記錄,亦用于指稱政府公文、案牘和私人書札、字據、契約、譜牒等具體文類。①參見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 年,第4022 頁。國內史學界使用“文書”概念多取其廣義,如敦煌文書、吐魯番文書、黑水城文書等,皆包有多種文類。但在明清史領域,與經濟活動,特別與土地有關的契約類文書特別受到重視。一方面,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現存明清“文書”資料的構成狀況。以徽州文書為例,有學者估計其中契約占60%左右。②徐國利:《徽州文書的理論研究與整理方法》,《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5 年第4 期,第108 頁。其它已出版者,如清水江文書、閩臺文書、石倉文書等,契約亦明顯居于多數。③參見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編:《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人民出版社,1997 年;唐立等編:《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東京外國語大學,2004 年;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1 輯、第2 輯、第3 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009、2011 年;陳支平主編:《福建民間文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陳金全、梁聰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人民出版社,2008、2015 年;曹樹基等編:《石倉契約》第1 輯、第2 輯、第3 輯、第4 輯、第5 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2012、2014、2015、2018 年;高聰、譚洪沛主編:《貴州清水江流域明清土司契約文書》九南篇、亮寨篇,民族出版社,2013、2014 年;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1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年;李斌主編:《貴州清水江文書·黎平文書》,貴州民族出版社,2017 年;貴州省檔案館等合編:《貴州清水江文書》黎平卷(第1、2 輯)、劍河卷、三穗卷(第1、2 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18 年等。另一方面,這與20 世紀中期以來明清社會經濟諸問題,如土地權益流轉、地權結構、業佃關系等受到學界持續關注密不可分。不斷出版的大量契約文書亦證明上述諸問題討論的熱度與重要性。然而,這種偏重經濟契約文書的傾向也帶來了困擾,主要是限制了收集、利用“文書”進行研究的視野。有學者提出“文書群”的理念,試圖打破這種單一化傾向。④參見岸本美緒、欒成顯:《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契約文書研究會的30 年》,《史學月刊》2005 年第12 期;楊培娜、申斌:《走向民間歷史文獻學——20 世紀民間文獻搜集整理方法的演進歷程》,《中山大學學報》2014 年第5 期,第77—79 頁;周正慶:《閩東民間文書的新發現及其學術價值》,《暨南學報》2017 年第1 期,第54—56 頁。
我們討論“畬族文書”,亦是以廣義的“文書”定義為前提。因此,所謂“畬族文書”應是指畬民制作、保存的所有文字資料,包括契約、賬簿、稅單、執照、證件、日用雜字、譜牒、科儀書、唱詞戲本等多樣的文類。依此界劃,畬族文書被研究者發掘已有相當長的歷史,前述魏蘭的報告即大量引用了其所見畬族祖圖和附錄的圖說。1920年代,董作賓提出利用族譜研究畬族族源的建議。⑤參見董作賓:《說“畬”——閩音雜記之二》,《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1926 年第2 卷第14 期,第42 頁。自此,族譜便為畬族研究者所倚重,成為最早被大規模收集和研究的畬族文書文類。閩臺、浙江各地圖書館、檔案館、博物館等即收藏有眾多畬族譜牒。⑥謝濱:《福建畬族族譜檔案及其價值》,《檔案學研究》2001 年第5 期,第38 頁。浙江圖書館還整合省內各圖書館資源,建立“畬族文化數據庫”,公布譜牒、契約、賬冊、票據、證書、科儀書等各種資料近千件。⑦畬族文化數據庫,http://61.175.198.143:9080/shezu。
出于研究需要,高校和其他科研機構亦重視收集畬族文書。1930 年代前后,史圖博、凌純聲、芮逸夫等即依托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等機構開始收集浙江方面的資料。⑧史圖博、李化民:《浙江景寧敕木山畬民調查記》,《“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專刊》第6 期;李亦園:《中國的民族、社會與文化——芮逸夫教授的學術成就與貢獻》,李亦園、喬健合編:《中國的民族、社會與文化:芮逸夫教授八秩壽慶論文集》,臺灣食貨出版社,1981 年,第3 頁。共和國成立初期,浙江少數民族師范學校(今麗水學院前身)的學者為確定畬族族稱,通過該校學生和家長征集到數量可觀的畬族譜牒,同時獲得了大量唱本、祖圖、科儀書等資料。⑨鐘瑋琦:《我所知道的“畬”族族稱確定經過》,麗水市政協文史委員會編:《麗水文史資料》1987 年第4 輯,第24—28 頁。近年,該校學者參與編纂了數種畬族古籍提要,對其所藏畬族文書有較為全面的介紹。⑩呂立漢:《麗水畬族古籍總目提要》,民族出版社,2011 年;呂立漢編:《浙江畬族民間文獻資料總目提要》,民族出版社,2012 年;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全國少數民族古籍整理研究室編:《中國少數民族古籍總目提要·畬族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 年。廈門大學人類學系和歷史學系、福建省民族宗教研究所等機構也長期從事畬族文書的收集、整理,目前出版有《福建省少數民族古籍叢書·畬族卷》,包括譜牒、契約、文告、證照、票據、賬冊等類目,共1090 件。?張忠發主編:《福建省少數民族古籍叢書·畬族卷·家族譜牒》(上、下)、《福建省少數民族古籍叢書·畬族卷·文書契約》(上、下),海風出版社,2010、2011、2012 年。上海交通大學歷史系組編的《石倉契約》亦收錄數百件與畬民有關的契約文書。此外,華東師范大學、浙江師范大學、贛南師范大學等高校在收集民間文書的過程中,也不同程度地涉入了畬族文書的收集、整理。
畬族文書的收集、整理雖早已展開,對外公布卻只是最近十余年內的事情。無從得見,自然無法研究,所以譜牒仍是迄今利用率最高的畬族文書文類。20 世紀30、40 年代,研究者已開始使用譜牒探討畬族的族源、族群構成、家庭與社會組織結構、族群文化特征等問題。①參見何子星:《畬民問題》,《東方雜志》1933 年第30 卷第13 期;何聯奎:《畬民的圖騰崇拜》,《民族學研究集刊》1936 年第1 期;何聯奎:《畬民的地理分布》,《青年中國季刊》1939 年創刊號;管長墉:《福建之畬民——社會學的研究與史料的整理》,《福建文化》1941 年第1 卷第4 期;凌純聲:《畬民圖騰文化的研究》,《“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47 年第16 卷等。但彼時可見的譜牒僅零星數種,連最基本的版本比較都無法展開,故當時各家觀點多存疑議。1950 年代以來,收集、公布的譜牒日益增多,不僅可以比勘同一家支、房派、宗族的不同版本,甚至具備了跨區域、跨族群研究的條件。據筆者所見,浙江畬族中源出閩西汀州地區者,即與遷自閩東者所撰譜牒內容差異甚著,說明畬族內部各地域分支之歷史記憶并非完全同一。由此考察、分析譜牒及其撰者所處歷史社會環境、譜牒內容所屬文獻脈絡、撰者書寫的動機、目的與敘事邏輯等諸方面,應能刷新我們對畬族形塑之歷史過程的認知。②李仁淵亦有類似設想,見李仁淵“如何研究歷史中的族群:基于閩東浙南畬族族譜的討論”學術講座,2018 年11 月8 日于上海交通大學閔行校區人文樓。可惜的是,這樣的研究目前尚屬鮮見。很長一段時間,譜牒只是作為佐證,用以調解正史、方志、文集等傳統文獻記錄中的矛盾;或是作為補充資料,以彌補傳統文獻之缺漏。最近一項以閩東畬族及其譜牒為核心的研究,雖已注意到了各地譜牒的差異,但作者尚困于概念先行的窠臼,無法真正“在地”地解讀譜牒,故仍未突破既有觀點。③劉婷玉:《鳳凰于飛:家族文書與畬族歷史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 年。
盡管目前收集、公布的畬族文書已有一定規模,種類亦頗為豐富,但總體而言,其對畬族研究的推進仍然有限,學界對畬族文書的利用也有待拓展。這需要時間的積淀,更需要與時俱進地更新方法與理論、拓寬視野與路徑。隨著畬族文書,特別是畬族契約文書被越來越多地發掘、整理、出版,這種狀況正在改觀。陳支平以閩東羅源縣一戶畬民所藏清代契約文書為例,對畬民的家庭經濟狀況、生計方式、畬民內部的社會經濟關系,以及畬民與周邊漢民、畬民與國家的關系等諸問題做了反思,突破了以往“畬族受周邊漢族地主壓迫剝削”的單線敘述模式。④陳支平:《清代閩東畬族社會經濟的一個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6 年第1 期。章毅和任思穎則透過譜牒、契約等反映的人群遷徙、區域開發與地方資源再分配現象,討論了明清時期浙江松陽一個鄉級政區內社會結構重整與族群分化的問題,開辟了從區域社會結構變遷角度研究畬族歷史的新視界。⑤章毅、任思穎:《從漢地到畬鄉:一個浙南畬族鄉的明清史》,《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6 年第2 期。此外,呂立漢、朱忠飛、周肖曉等亦曾就現存畬族文書的研究價值做過探討,提出了一些頗具價值的論題。⑥呂立漢、藍嵐、孟令法:《浙江畬族民間文獻資料價值初探》,《浙江社會科學》2012 年第4 期;朱忠飛:《畬族契約文書現存狀況及其研究路徑》,《貴州民族研究》2015 年第8 期;周肖曉、余康、蘇青青:《新發現浙南畬族文書之概況與價值》,《圖書館雜志》2015 年第11 期;周肖曉:《禮俗與社會:清代以來的畬族禮俗文書述論》,《圖書館雜志》2016 年第5 期。
21 世紀以來,參與浙江畬族文書收集工作者越來越多,既有高校和研究機構,又有政府部門和圖書館、博物館等公藏單位,甚至還有民間私人收藏。多方收集有其優勢,但對學者利用文書進行研究則有所不便。各機構地域上的分散自不必多言,關鍵是一些機構掌握文書資源的情況尚“秘而不宣”。所以,浙江畬族文書存世的總數和已發掘的數量暫時都難有較為準確的數字。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目前浙江有蓮都、遂昌、景寧、云和、龍泉、文成、泰順、平陽、蒼南、武義、龍游等10 個畬族人口超過5000 人的縣級政區,其中較為系統地開展過畬族文書收集的,僅有蓮都、遂昌、文成等地。以目前文成縣收集到畬族文書近萬件推測,整個浙江畬族文書存量可能高達10 萬以上。
畬族文書遲遲未能公開,有多方面原因。隨著數字信息技術發展,建立文獻數據庫的呼聲在人文社科領域日益高漲。但如何將內容龐雜、形式多樣的傳統文獻轉化成可以高效檢索的數字信息,學界仍在持續討論。合理的文獻分類方案是數據庫建設的關鍵。趙思淵等以文獻產生的社會源流與其承載的社會功能為主要原則設計的分類方案,是目前相對較為可行的。①趙思淵、湯萌:《上海交通大學新藏地方歷史文獻的分類法及其依據》,《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4 年第3 期。以此為基礎,周肖曉等將文成畬族文書分為行政類(保甲、證件、政府文告)、契約類(買賣契、當契、租契、收據、合同、分關書等)、賬本類(賬簿、人情簿)、土地登記記錄、賦役類(稅票、歸戶冊、田賦繳納記錄、納糧執照、分地漕糧單)、家禮類(婚書、招贅書、選期吉課、喪葬文書、祭祀文書)、宗教類(科儀書、宗教唱本、風水地理書)、家譜類(家譜、族譜、祖宗簿)和無法歸類的“其他”文書(如戲本、課本、信件、筆記、樂譜、成績單)等9 個大類。②周肖曉、余康、蘇青青:《新發現浙南畬族文書之概況與價值》,《圖書館雜志》2015 年第11 期。需要補充的是,文成地區前期收集到的司法類文書數量較少,故周氏等撰文時未單列此類。后續所得訴狀、判牘、甘結等雖亦不多,但此類文書最能反映當時社會問題,不應忽視。此外,置產簿、黃歷、許愿文、占卜文書、符咒、畫像、醫書、工分簿等在畬族文書中亦多有所見。
然而,確定分類方案只是建設文獻數據庫的起點,文獻的數字化,包括文本載體和文本內容的數字化,皆非朝夕之功。何況數據庫建設還涉及其它大量技術、資金等方面的問題,許多都不是人文社科學者專業能力所及之事。因此,出版紙質文獻仍是近期內速度最快的資料公開方案。相對數據庫建設,學界在紙質出版品方面無疑更有經驗。按照“歸戶”原則收集、整理、出版民間文書已是當下學界共識,前述石倉文書、清水江文書等近十年內出版者均循此法。何為“歸戶”,學界尚無統一定義。從字面理解,“歸戶”即“歸屬某家戶”之意。但有學者認為:“戶,應指的是人戶或單位,而不同于家庭。這一歸戶性,應包括歸家、歸族、歸會、歸社等等。”③王國鍵:《徽州文書檔案與中國新史學》,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學》第2 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21 頁。將“戶”泛化為與文書相關的社會組織,有助于挖掘文書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歷史信息,卻未必符合文書保管的實況。實際上,文書多由個人或家庭收藏,即歸屬于狹義的“戶”,按文書被收集時所屬之“家戶”整理出版應是妥當的。至于文書原生的社會組織或其背后更大的社會網絡,則可由這個“家戶”順藤摸瓜。
此次出版的《浙江畬族文書集成》亦按“歸戶”原則編排,第一輯“文成卷”共選入來自文成縣西坑畬族鎮、黃坦鎮、玉壺鎮、二源鎮、南田鎮、百丈漈鎮、周山畬族鄉、公陽鄉等8 個鄉鎮,22 個畬民家戶的961件文書。所選文書最早的生成于乾隆二年(1737),最晚的則立于1956 年,時間跨度逾兩個世紀。除67 件時間不明外,清代有498 件,民國368 件,另有28 件產生于共和國建立初期。其中各類契約646 件,收據211 件,兩者合計約占所選文書總數的近九成。此外,還收入少量許愿文、祭祀文、訴狀、證件、分關書、婚書、人情簿等。選編時主要有以下幾方面考慮:首先,已整理的文成畬族文書中契據類比例較高,據筆者粗略統計,約占51.55%,足見此類文書在當地畬民生活與畬族歷史中的重要性。其次,與同樣反映經濟活動和社會關系網絡的賬簿、置產簿、人情簿等相比,契據類文書更易于整理。最重要的是,目前契據類文書的研究已提出一些可供討論的學術問題,優先出版此類文書,亦是希望對現有研究有所推進。
產權制度是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最重要的領域之一,學者們就土地產權之構成、轉讓等問題討論甚為熱烈,曹樹基對此已有很好的總結。④曹樹基:《傳統中國鄉村地權變動的一般理論》,《學術月刊》2012 年第12 期。而我們比對前人研究發現,文成畬族文書揭示的產權轉讓過程與其他地區頗有不同。下面即以鐘高升等與鐘亞岳的土地交易為例,簡單介紹畬族契約文書反映的產權交易情形。該交易始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二月,當時雙方訂約如下:
立賣契鐘高升仝弟勛弟、進高、英財,本家遺有眾田一坵,坐本都,土名凈山后外屋下長坵安著,計租一碩二方正,計畝三分六厘正,其田四至不俱,今因用度不便,憑眾立賣契一紙,出賣與房叔祖亞岳為業,三面斷出時價錢五千文,其錢即日收訖,無滯分文,此田未賣之先,并無內外人等文墨交干,既賣之后,一聽叔祖邊自行耕種管業,吾邊伯叔兄弟子侄玄房毋得言三語四之理,為有此色,自能支解,不涉叔祖邊之事,此系兩相愿情愿,并無逼抑返悔等情,今欲有據,立賣契永遠為照。⑤《道光二十一年鐘高陞等立賣契》,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84—85 頁。這是一份賣契,鐘高升等所售土地為其兄弟共有之“眾田”,出售的原因是賣主“用度不便”。該地塊承租量為“一碩二方”,面積“三分六厘”,價值“五千文”。根據當時浙江地區銀錢比價約1:1600折算,①王宏斌:《晚清貨幣比價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1990 年,第35 頁。買主支付的田價合每畝8.68 兩,明顯低于其時當地市場行價。②曹樹基、李霏霽:《清中后期浙南山區的土地典當——基于松陽縣石倉村“當田契”的考察》,《歷史研究》2008 年第4 期,第47—48 頁。而且,雙方雖約定買主此后可“自行耕種管業”,卻并未提及稅負轉移的問題。由此推測,買主交易所獲可能只是該地塊“田面”的部分收益權、使用權與處置權,或是其中之一。③曹樹基、李楠、龔啟圣:《“殘缺產權”之轉讓:石倉“退契”研究(1728—1949)》,《歷史研究》2010 年第3 期,第122—124頁。交易應不會就此結束。果然,兩個月后,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月,雙方又立一約。其文曰:
立找截契鐘高升仝弟進(高)、勛弟、英財,本家遺有眾田一坵,坐本都,土名凈山后外屋下長坵安著,其田租數、畝分正契俱已載明,今因缺錢應用,憑眾立找截契一紙,向叔祖亞岳邊找出時價錢四千文,其錢隨找俱收清訖,分文無滯,此田未找之先,并無內外人等文墨交干,既找之后,業明價足,其田一聽叔祖邊自行起佃耕(種),推收過戶,完糧管業,吾邊伯叔兄弟子侄去后毋得言稱加找,亦無取贖字樣,如有此色,自能支解,不涉叔祖邊之事,此系兩相心愿,并無逼抑返悔等情,恐口無憑,立找截契永遠為照。④《道光二十二年鐘高陞等立找截契》,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86—87 頁。該契約顯然是為彌補前引賣契之不足而立。一方面,賣主通過該契獲得了4000 文的補充地價;另一方面,買主得以“自行起佃耕種,推收過戶,完糧管業”,獲得了更多權利,特別是明確提到了“田底”權利轉移的事宜。此契名為“找截”,且約定“去后毋得言稱加找,亦無取贖字樣”。理論上,賣主在該地塊上的權利已全部讓渡。按照此前研究揭示的一般流程,雙方只需到官府登記過戶,整個交易就將正式完成。⑤楊國禎:《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13—72 頁。但接下來事態卻出現了不同于我們既有經驗的發展。該契約訂立后的兩個月內,雙方又兩次締約。分別摘引如下:
立借字鐘高升仝弟勛弟、進高、英才,本家置有眾田一坵,坐本都,土名外屋下長坵安著,計租一碩二方,前已立正、找截契,賣與叔祖亞岳邊為業,今因用度缺乏,憑眾再立借字一紙,向叔祖邊借出錢四千文,其錢即日收楚,自既借之后,業輕價重,去后吾邊伯叔兄弟子侄毋得再言重借之理,今恐無憑,立借字為照。⑥《道光二十二年鐘高陞等立借字》,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88 頁。
立退佃鐘高升仝弟勛弟、進高、英才,本家置有水田一坵,坐外屋下長坵安著,計租一碩二方,前已立正、找截契,并立借字,其田價重業斷,理應應退與叔祖亞岳邊自行起佃耕種,永為己業,自立退佃之后,當即又向叔祖邊借出錢三千文前來應用,此田自既立退立借,實為斷業,吾邊伯叔兄弟子侄不敢再言執種之理,恐口無憑,立退佃為照。⑦《道光二十二年鐘高陞等立退佃》,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89 頁。從內容看,這兩份契約同樣是為完善前契未盡事宜,推進該地塊的產權轉讓。雙方訂立“借字”的原因,表面仍是賣主“用度缺乏”,但實際可能是因為此前買主所付地價不足該地塊當時真正的價值。所以當賣主又獲得四千文現金后,才有“業輕價重”,“毋得再言重借”的說法。但所謂“毋得再言重借”的保證次月即被打破。上引“退佃”契中,鐘高升等聲明放棄耕作權,“不敢再言執種”的同時,“當即又向叔祖邊借出錢三千文”。由此可見,買主在“賣、找截、借”之后所獲得的,只是該地塊“田面”的收益權,其使用權和處置權仍受賣主制約。至于買主對“田底”的權利,雖然前引“找截契”中曾有提及,但我們目前并未看到雙方在官府過戶的證據。故基本可以斷定,此項交易最終只是“田面”權利的轉讓。
比之周邊地區,清代文成畬族的土地交易流程更為繁復,上述案例中圍繞“田面”權利的“殘缺產權”交易即經過了“賣-找-借-退”四步程序。這種短時間內完成的復雜流程,可能是受地價長期上漲趨勢影響,但也可能反映的是土地產權結構分層的日益細化。就我們選錄的契約來看,很多時候,文成畬民在“賣”之前還有“當”的程序,而“賣-找-退”過程中的“借”“重借”等也有“當”的意義。結合白契在文成畬族契約文書中占據絕對優勢的現象,①據筆者統計,《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所收646 件契約中,有官方鈐印的紅契共20 件,占總數的3.1%;其中8 件為清代契約,12 件為民國契約。我們推測,當時文成畬族中以土地為基礎的金融市場可能相當活躍。
當然,此次所選文成畬族契約文書并非僅與土地有關,還涉及現金、谷物、番薯、木材、豬羊等其它動產、不動產。交易的形式亦不局限于當、賣、找、借、退,還有贖、復、充(沖)、兌(對)、生票等。須要注意的是,這批畬族契約文書中事主雖有漢民,其反映的產權流動卻呈現明顯的“單向性”,基本只看到產權從漢族轉入畬族,很少看到相反的現象。這是因為這些文書均由畬民保管,按照慣例,產權交易后所有相關契約都須移交買主。所以,仍需進一步收集周邊漢族的文書資料,以便比較研究。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此次收錄了數量可觀的收據類文書,其內容多為代收稅戶錢與租谷。此類文書大量存在,正與白契在文成畬族契約文書中的極高比例相對應,是我們觀察當地基層社會與官府關系的重要窗口。
迄今為止,研究畬族者多數仍囿于“民族”(nation)、“族群”(ethnic group)等概念的范圍,多注目于這個群體本身,而甚少將其與周邊社會、人群聯系起來討論。有學者指出:“民族”“族群”并非全由內生,人群間的互動對其形成和變遷亦起了關鍵作用。②弗里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高崇譯《廣西民族學院學報》1999 年第1 期。還有學者指出,“族群”是人們進行資源競爭與分配的工具。③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97 年;《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 年。畬族是中國東南地區(指今日廣東、福建、浙江、江西諸省)的“原生”少數民族之一,其先輩在閩粵贛和閩粵交界山區活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宋時期;④“畬族簡史”編寫組、“畬族簡史”修訂本編寫組編:《畬族簡史》(修訂本),民族出版社,2008 年,第9—10 頁。明清時期,畬民先祖又由閩入浙,逐漸從游耕轉向定居。因此,畬族須要被置于宋元以降東南區域社會整體的歷史進程中才能更準確地理解,而考察畬族歷史亦有助加深對整個東南區域社會歷史演變脈絡的認知。
中國的區域社會史研究濫觴于20 世紀30 年代,在“社會史”大論戰的熱浪中,梁方仲、傅衣凌等對明清時期的里甲賦役、土地產權等問題展開探索,由此拉開了以區域個案研究明清社會經濟史問題的序幕。對地方性文獻,尤其是民間文書的利用,是這些研究得以成立的重要基礎。此后,隨著徽州文書等體量宏富的文獻資料群被陸續發掘、公布,相應地方的區域社會歷史諸議題也被越來越多地討論。20 世紀80 年代以后,逐漸掀起了一股以追逐和突出“地方性”為主要旨趣的研究潮流。此類研究雖豐富了我們對各個區域“地方性”知識的了解,卻也帶來了“碎片化”的嚴重困擾。如何避免“碎片化”,成了21 世紀以來學界最為關心的問題之一,學者們紛紛提出進行“總體史”(“整體史”)研究的方案。⑤相關討論甚多,不便一一例舉,較有代表性的,如2012 年《近代史研究》雜志第4、5 期刊載的章開沅、羅志田、王晴佳等人的筆談系列。
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傅衣凌就曾給出“從全國看閩北,從閩北看全國”的建議,指出要超越地方史與斷代史,在區域研究中發現具有普遍性的歷史問題。⑥鄭振滿、鄭莉、梁勇:《新史料與新史學——鄭振滿教授訪談》,《學術月刊》2012 年第4 期,第156 頁。傅氏此說既是承續其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旨趣,同時也隱含著“國家”與“地方”如何整合的問題意識。以此為前提,無論是“國家”統合“地方”,還是“地方”進入“國家”,“地方”都不會也不能再被脫離于“國家”(整體)之外進行討論,“地方”歷史也就不再是“碎片化”的,而是整體“國家”歷史有機的一部分。“地方”與“國家”這種有機聯系體現在雙方的互動,劉志偉稱之為地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structuring),其中既有國家權力、制度、文化意識形態等在地方的滲透、衍變、影響,又有地方對國家的反作用。⑦劉志偉:《地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珠江三角洲研究的歷史學與人類學對話》,《歷史研究》2003 年第1 期。畬族作為宋元以降東南區域社會的重要一員,亦可在“國家”與東南區域社會整合的歷史,即“國家”與東南區域社會互動的過程中定位。
宗族被認為是明清國家與地方社會整合的一條關鍵紐帶,⑧科大衛、劉志偉:《宗族與地方社會的國家認同——明清華南地區宗族發展的意識形態基礎》,《歷史研究》2000 年第3期,第3 頁。而譜牒是宗族最重要的文獻。畬民大約于明代中后期開始編纂譜牒,但清代以后畬族譜牒才大量涌現。①關于畬族何時開始修譜目前尚無定論,但現存畬族譜牒基本都是清代及其后所修則毋庸置疑。參見浙江省少數民族志編纂委會編:《浙江省少數民族志》,方志出版社,1999 年,第74—79 頁;張忠發主編:《福建省少數民族古籍叢書·畬族卷·家族譜牒》(上、下);楊長虹:《畬族譜牒概說》,王華北主編:《少數民族譜牒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14 頁等。至今,修譜活動在畬族中仍然流行不衰。畬族譜牒所述族源、祖源、遷徙、婚姻等信息,無論其“真實”或“虛構”,都能一定程度反映畬民居住地域與社會網絡在歷史上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的背后,往往都有“國家”的影子。如金華市婺城區塔石鄉高塘《鐘氏宗譜》追溯其先祖遷徙經歷時就說到:
粵稽荒唐僖宗(873—888)皇帝龍飛踐位之初,我祖佐河南許州襄城縣,謂為天下之中樞,遂宦居于安樂鄉平城里,號為潁川郡。……迨宋嘉定二年(1209)五月二十二日辰時,統領家眷渡江避難,從此分散。會正公攜妻謝氏、薛氏、韓氏為江南都督府管轄三千戶,即今之汀州。……爾時會正公顧得地瘠財困,不堪安居樂業,徙居白虎村,耕讀垂裔,得生三子,孟曰二十五郎公,仲曰二十八郎公,季曰三十郎公。巨創箕裘,宏開產業。夫賢公黃氏妣墳葬白虎村,塚內藏大缸盛油,因朝廷頒旨欲建汀州,府縣遂以黃氏妣墳墓平造為大堂;盧竹壩祖堂造為長汀縣公堂。此朝廷取用,不敢與之爭阻。于是以祖宗稅錢九千六萬貫,并出塘糧租五百石,愿助入開元寺中,遂移居河田南嶺穽湫坑,而兄弟辭世,葬于南嶺地界。②民國《潁川郡鐘氏宗譜》卷一《鐘氏世系宗譜上篇源流》,金華湯溪高塘鐘氏印本,1933 年。以上引文文末落款“裔孫謹識”,說明是該族后人自述。根據引文,該支鐘氏唐末時因先祖任官而定居河南;南宋后期渡江遷居汀州,“為江南都督府管轄三千戶”;又因“朝廷頒旨欲建汀州”,遂捐獻產業,另遷南嶺。由此看來,鐘氏一族自唐宋便與“國家”建立了緊密聯系。但上引文字敘事似欠嚴謹,最明顯的就是鐘氏祖墳、祖屋被征用改建汀州與長汀縣衙門一事。乾隆《汀州府志》載:汀州設治始于唐開元二十四年(736),長汀縣為其附郭,亦于同年建立。③乾隆《汀州府志》卷二《建置》,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 年,第37—38 頁。汀州及長汀縣公署均創于唐大歷年間(766—779),宋代建炎(1127—1130)、嘉泰(1201—1204)、紹定(1228—1233)時曾三度重建或修葺,明清又多次修繕擴建。④乾隆《汀州府志》卷十五《公署》,第199 頁。由此可見,汀州政區及衙署遠在鐘氏一族到達當地前數百年即已創建,所以作者僅稱官府征用鐘氏產業“建汀州”就會產生歧義。如果說官府在鐘氏地產上新建汀州衙署,恐怕難以成立;若是指重建或遷建,目前又缺乏有力的史料支撐。
不過,鐘氏后人在譜牒中記錄“建汀州”的情節顯然不止為證明其祖產曾被官府征用。劉志偉研究珠江三角洲的南雄珠璣巷移民傳說后指出:明清時期,處于“國家”邊緣或其治理體系之外的人群宣揚“中原正統”的祖先傳說的目的,主要是為方便入籍,以確立其定居權和財產權。⑤劉志偉:《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構及其意義》,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譜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149—162 頁。趙世瑜對華北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傳播情形的分析則表明:宋元以降,在族群關系復雜的地區,建構或附會某種祖先傳說可能是出于重構族群認同的需要。⑥趙世瑜:《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解析》,《歷史研究》2006 年第1 期,第59—64 頁。據譜載,該支鐘氏遷浙始祖為汀州武平縣赴金華湯溪縣經營木材生意的客商。⑦民國《潁川郡鐘氏宗譜》卷一《鐘氏重修宗譜敘》。因此,鐘氏修譜之時也極有可能面臨著如何在新居地入籍、置產、融入本土族群等問題。而借助畬族文書中的土地交易契約、各類證件執照以及司法文書等,我們可以更加直觀地考察這個人群置產、入籍的過程。溫州市文成縣黃坦鎮培頭村鄭山底鐘維香保存的一批土地契約就是很好的例子。
鐘氏文獻中有兩份訂于乾隆二年(1737)的契約,對該族最初在當地立足和后來的發展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第一份契約訂于當年二月,蘇有發兄弟因“缺銀完糧”,將自家位于青田縣八外都五源鄭山后(即今文成縣黃坦鎮培頭村鄭山底)的一處水田售于鐘世雄。契中聲稱所售田產為蘇氏“祖遺”,并標明該交易于乾隆五年十一月在官府推收過戶,且附有契尾編號。⑧《乾隆二年蘇有發等立賣契》,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4 頁。該契契尾現藏溫州市文成縣黃坦鎮培頭村鐘亞丁處,筆者于2017 年7 月1 日在鐘氏家中見到契尾實物。而第二份立于當年三月十八日的契約則表明,蘇氏所售土地原為其與包承韜合作開墾的荒山。兩家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報墾,至乾隆二年墾熟升科。但雙方分配山場產權時發生爭執,遂邀請鄰居趙宗期、鐘君榮等五人為公證,共同劃分山界。①《乾隆二年包承韜立公據》,馮筱才主編:《浙江畬族文書集成·文成卷》第2 冊,第3 頁。據當地鐘氏族譜載:購買蘇氏田產的鐘世雄是該族定居鄭山底的始遷祖。而為蘇有發、包承韜糾紛見證的鐘君榮則是鐘世雄的兄長,也是培頭鐘氏的肇基祖。鐘氏兄弟原籍福建省羅源縣,他們于康熙五十六年由平陽縣五十都遷居青田縣培頭。②民國《鐘氏宗譜》上冊《啟黨公派下世系》,瑞安大峃泉潭公和石印局印本,1923 年。
鐘君榮兄弟恰好在蘇、包兩氏報墾鄭山底荒山的次年到達當地,因此,他們很可能受雇為兩家墾荒。接著,經過二十余年積累,鐘氏買下雇主部分土地,又通過在官府登記該宗土地交易,順利完成了戶籍和財產的合法化。有了合法的身份與一定經濟基礎,鐘君榮的孫子鐘正芳在乾嘉之際成為為畬民爭取科舉權利的領袖人物,并成功獲得功名。③民國《鐘氏宗譜》上冊《正芳公像》;《鐘氏宗譜》卷一《奏準畬民考試奏文及劄文》,瑞安高樓營前茂華堂印本,2002 年。培頭鐘氏的定居史看似波瀾不驚,但考慮到乾隆至道光時期(1735—1850)圍繞閩浙畬民科舉資格的激烈爭論,尤其是反對者對畬民身份(戶籍)合法性的持續質疑。④清代對畬民科考資格的爭議集中出現在浙南閩北,其中較為著名的有青田鐘正芳、福鼎鐘良弼、平陽雷云等案,這些案件都直接起因于畬民的身份問題。鐘正芳案參見上引培頭鐘氏1923 年、2002 年所修譜牒。鐘良弼案參見道光《福建通志》卷一百四十《國朝宦績·李殿圖》,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 年,第2475 頁。雷云案參見同治《馮翊郡雷氏宗譜》卷一《奉大憲請奏考試部文》、《溫州府諭禁阻考告示》,蒼南鳳陽雷氏印本,同治丙寅年(1866)。我們也許應該更加謹慎地評估畬民融入新居地社會的過程。甚至,可能需要先摒除視畬民為“移民”的預設,因為他們中的部分人也許只是長期未曾“入籍定居”的“土著”。
當然,無論是譜牒還是契約,都是在畬民主導下生產的文獻,更多體現的是畬民群體自身的意愿,“國家”在這些文獻中相對居于次要位置。但正如前文所見,浙江畬族文書的種類十分豐富。明清以來官方頒發的各類證件、執照、文告、司法文書,以及20世紀以后出現的課本教材、工分簿、山歌本等與國家意志密切相關的文獻,雖然數量遠不如譜牒、契約可觀,對我們從“國家”角度理解畬族在區域社會中的角色定位、“國家”對東南區域社會的整合等問題卻是不可或缺的資料。待將來此類文獻發掘、整理稍有規模,應另文詳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