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連峰,崔亦茹
(信陽師范學院 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客家搖籃,紅色故都”是贛州市的城市名片。早期贛南村落進行新農村建設與旅游開發時以客家文化景觀為主,自2012年《國務院關于支持贛南等原中央蘇區振興發展的若干意見》出臺實施以來,贛州市積極開展革命舊居舊址保護工作,將革命遺址修繕保護與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建設、紅色旅游等工作結合起來,不斷加大對革命遺址的保護、傳承和利用力度,紅色舊址修復工程在多地開展起來。當紅色文化遭遇客家傳統文化時,如何呈現修復景觀就成為這一工程的核心問題,“景觀疊寫”可以作為理解兩種文化在同一建筑景觀上如何呈現的理論視角。景觀疊寫概念是通過考察人對自身物理空間的處理方式、對景觀象征意義的賦予來分析地方文化秩序的運作過程。地方聯結中央國家和地方民眾,實現的既是國家對地方的“疊寫”,也是地方對自身文化的認識,這種疊寫在當前進行紅色舊址修復的客家地區就表現為一種對紅色文化的歷史制作。
景觀疊寫概念側重于“疊寫”,這由“刻化”概念發展而來。“刻化”(superscription)是杜贊奇提出來用以理解國家和宗教關系的概念,指神話及其文化象征連續同時又不連續,其核心內容不變,神話本身易變,文化象征在自身發生變化時也會在某一層次上隨著社會群體和利益的變化保持連續性[1]93-111。刻化是一種標志演進的特定形式,在一個活躍的領域中,對立的看法為其地位相互妥協、競爭,有些看法來自認為已經消失的神話,但其性質刻化過程并未消除其他看法,而是改變其范圍,以確立其對其他看法的壓倒優勢。例如唐后期關帝是佛教寺廟保護人,宋代則塑造為道教神;清代國家和鄉村精英認同儒家認定的關帝是帝國保護者形象,但并不能抹除華北村民認為關帝是祈雨和治病的社區保護者形象。關帝作為神話與儀式象征符號,仍然是帝國中央與地方、國家與民間的溝通隱喻。杜贊奇更加強調其在不同時期的不同闡釋,不僅是官方和民間的兩種象征形象的闡釋。梁永佳進一步擴展了“superscription”概念,他認為國家冊封關帝,是在地方意義之上的“寫”,所以是“疊寫”[2]127-140——國家將在民間延續和變遷的符號宣布為符合國家忠義價值,從而多次冊封關帝。他將“疊寫”擴展到對大理白族的“繞三靈”節慶活動的分析之中,在“繞三靈”申遺過程中,國家建立了對民間宗教的權威,但非遺申請中書寫的意義和田野調查中本身的地方意義脫節,因此國家疊寫始終是有限度的,無法涵蓋地方意義。梁永佳分析的大理案例中,不僅有國家基于非遺文化對地方的疊寫,還有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驅動。
景觀疊寫中的“疊寫”含義并未完全脫離國家與地方關系的討論范疇,卻從側重民間宗教轉向地方整體歷史與社會記憶方面。湯蕓從凡希納“疊寫傳統”延伸出“疊寫地景”(palimpsest landscape)概念,用來說明地景是一個包含特定的時間不斷疊寫欲其上的意義過程,以此在地景當下形態與意義之上理解意義變遷與社會變遷的交錯,把握其中歷史感的呈現[3]34。這時“疊寫”不僅是官方或者國家的實踐,而是圍繞地景相關的所有社會群體。地景與景觀是本文相通的概念,不同文字所指含義相同。景觀的制作過程是地方文化秩序的運作過程,同時是一種歷史記憶的呈現,歷史記憶與景觀緊密聯系,這種聯系就是“地景銘刻”(landscape inscription),圍繞地景的疊寫就是人們在田野日常中發現和制作歷史的方式[4]27。地景銘刻亦是歷史的地景化與形象化,歷史的“地景化”一方面使人群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地親近開基祖的特殊處境回憶,建立一個歷史聯系,另一方面持續地指涉彼時資源取用的尊卑順序,甚至用來合理化當前社會的情勢磋商與資源再分配關系[5]211。
贛南作為贛粵閩最大的客家聚集區,有800萬客家人。唐末兩宋以來,大批遷徙贛南的北方、江淮移民與當地土著交融形成了這一支獨特文化心理、民情風俗的客家民系。作為閩、粵兩省西、北鄰的贛南,自然成為移民南遷的第一停留大站,客家民系形成的搖籃,簡稱“老客”。而白鷺村正是這一時期形成的一座客家古村落。若干年后,定居贛南的許多移民由于種種原因,不安于現狀,又接上他們祖先的足跡,繼續南遷或者東移于粵、閩落戶。明清時期,粵、閩的許多客家人包括相當一部分原來從贛南遷入的客家人又返回到贛南定居,簡稱“新客”。白鷺村的獨特價值,正是它自南宋至今800多年來,基本上沒有外來移民雜居,形成同一祖宗的鐘氏家族村,也即是一座所謂“老客”意義上文化相對純粹的古村落。它對研究贛南客家史的發展以及“新”“老”和“土”“客”之間的文化交融現象具有比較典型的意義。白鷺村的建筑有著濃厚的江西天井式民居地方風格,追求風水向背,建筑的正大門大多面向東南或東北向,后門臨后街。宗祠前的廣場不建房屋,特別開辟一條巷道,作為大門通道取東南朝向。村里的街巷與建筑之間的許多狹窄通道,形成了調節小氣候的場所。
贛州市打造“客家搖籃”和“紅色舊址”的名片,同樣也落實到了白鷺村。2007年白鷺村申請歷史文化名村,2008年申請成功。2007年開始進行旅游開發,村里許多祠堂得到了修復,但更多更大的祠堂因為缺少資金還沒有修復,例如拱祥堂、恢烈公祠。恢烈公祠三棟相連,其中有些屋子住著村民,更多房間已經破敗。筆者之前進入白鷺的幾年,從未見恢烈公祠敞開門迎客,因為正堂放滿了木材雜物,根本不能做景觀。贛州市自2016年開始,投資恢復紅色文化舊址,江西省文物保護中心、江西文物局、贛縣博物館聯合,江西昇平園林仿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中標,進行白鷺村的紅色舊址恢復。筆者在吉水縣燕坊村、田村鎮坪內村等地調查時,同樣觀察到了紅色舊址恢復工程的施工,由政府組織承包給不同的具有仿古建筑建造資質的公司。
村落景觀的紅色文化疊寫,主要涉及三方面的問題:一是村落紅色文化的歷史,這是紅色舊址修復的依據;二是紅色舊址的景觀呈現,歷史景觀因紅色文化因素的加入,被政府工程制作的現狀;三是討論紅色舊址修復在客家村落中的意義,找尋其疊寫的原則。白鷺村的景觀疊寫,也是在這三個問題的探討中成形的。
“1930年3月,紅軍到達白鷺、田村一帶,先后建立起縣、區、鄉蘇維埃政府,同時組建游擊隊、赤衛隊等地方武裝,展開了與國民黨地主豪紳武裝靖衛團的斗爭”[6]。《贛縣志》中這段文字講到了白鷺在1930年時屬于贛縣蘇維埃政府控制區,當時主要斗爭對象是地方靖衛團中的七坊團。“七坊團是贛縣、興國和于都三縣交界之稠村、桂江、黃崗、三溪、古茂、上埠和里源七個大村莊之總稱,民國時期屬社富鄉。該七村之土豪劣紳陳德熙等,為了鎮壓農工革命運作,阻止蘇區的發展,于1928年秋,聯合組織‘七坊團’……蘇區近七坊團的地方,經常遭到七坊團的騷擾……[6]”。從1927年中共白鷺黨支部成立,到1934年中央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利進行長征這段時間,以蘇維埃紅軍和地方土豪武裝斗爭為主,這就是贛縣白鷺的紅色時期。鐘光輝(1)贛縣白鷺村人,男,四十多歲。說這段時期在白鷺橫行的AB團,是國民黨雜牌特務部隊,他們裝扮成紅軍專門打紅軍和與紅軍親近的村民,殺了很多人,一直到真正的紅軍出來作戰。鐘益善(2)贛縣白鷺村人,男,七十多歲。也有許多關于紅軍、國民黨等故事,說福神廟曾經作為會議室,毛澤東在此召開過團級以上會議,太安古寺則是做過高層領導的臨時住地。筆者在興國越國公祠調查時,當地村民都說朱德曾經在祠堂里住過一段時間。在白鷺村族譜鐘先燦、鐘正泉、鐘載華等人的傳記中,也提到了蘇維埃紅軍時期的白鷺,“在黨支部領導下,白鷺辦起了農民夜校,組織農民學文化,宣傳革命理論,秘密組織革命活動。鄰近江鷗、洞田、龍頭、黃逕、破石等村,在他們影響下,農民革命活動蓬勃開展起來了”[7]。
白鷺村紅色文化舊址屬于興國革命舊址群,后者是贛南原中央蘇區革命舊址組成部分,是2013年國家文物局批準《贛南等原中央蘇區革命舊址總體保護規劃》的內容。興國革命舊址群有36個分舊址,其中紅軍醫院舊址就是白鷺的恢烈公祠,贛萬邊區黨、團區委會舊址在白鷺鄉龍頭村北面的仙鵝山,中共贛縣委員會舊址在田村鎮北面百歲坊,贛縣工農革命委員會舊址在田村鎮北的進士第,朱德舊居是越國公祠……白鷺村世昌堂、民居墻各處寫有紅軍標語,白鷺鄉吉塘村委會墻上寫有《告白軍士兵歌》等[6]。興國人民革命史分為四個階段:1926年—1930年是黨組織建立、武裝暴動和全縣赤化階段;1930年4月—1931年9月,是全力支持反“圍剿”和保衛根據地階段,1931年10月—1934年10月,是根據地建設發展階段;1934年11月—1937年10月是游擊戰爭階段[6]。白鷺村主要是在前兩個階段成為蘇區紅軍的活動地,曾是蘇區贛縣六區所屬地,1931年12月成立了贛縣紅軍醫院,選址恢烈公祠,兩年后江西軍區指示白鷺紅軍醫院合并到興國茶陵醫院,醫院名稱沿用白鷺紅軍醫院。這些蘇區時期紅軍到過的、用過的地方,都被認為是紅色舊址,每一處都有關于紅軍的歷史痕跡和記憶。
白鷺村的恢烈公祠為紅軍醫院舊址,是村里地勢最高的祠堂建筑,背靠玉屏山,從繡花樓上去可達恢烈公祠正面。恢烈公祠又稱太守敬公祠,清乾隆年間建,磚木結構,有葆中堂、崇僎堂、崇倌堂三棟連體,前兩棟保存完好且部分房間有村民居住,后棟炸毀于清咸豐八年的太平軍燒村期間。葆中堂建于乾隆初期,房主即太守鐘崇儼,字敬亭,所以恢烈公祠稱太守敬公祠。崇僎堂、崇倌堂分別奉祀崇僎、崇倌,兩人也是崇儼兄弟,祠堂為居祀型。崇僎堂建筑結構不同于前,大門在東面側墻,與前棟存有一堵隔墻,隔墻有著照壁功能,與正廳內側是一個大型天井,擺放盆景花草,堂內裝修精美。
2006-2007年間,村民籌資對葆中堂、崇僎堂的天花板、木柱、屋面進行了間斷性的維修,除此外只有日常居住保護性使用。紅軍醫院舊址即恢烈公祠總體縱向呈長方形,坐北朝南俯瞰全村,偏東30度,兩旁均有門,三棟相連但被隔墻分開。恢烈公祠現存葆中堂、崇僎堂、崇倌堂廂房及右側墻壁,均為磚木混合結構,梁架形式為抬梁與穿斗式并用,封火墻為馬頭墻式,四水歸堂小青瓦屋面,建筑面積1 838.08m2[8]。紅軍醫院舊址修復分為A-G七個區域,分別對應前院、葆中堂、崇僎堂、附屬建筑、崇倌堂右廂房、右偏廳。維修內容包括墻體、柱、梁架、屋面、地面、門窗、欄桿、樓板、天花板、軒頂、樓梯、木雕、彩畫、灰塑等。恢烈公祠修復工程雇傭了許多村里人,筆者熟悉的鐘茂生大哥就是其中之一。據他講述,祠堂屋面拆除的瓦,都會堆積起來,等到上瓦面時再裝上去,維修講究古物的再利用。諸如瓦片可以再用,但破損缺失的木柱、門窗、天花板之類的只能重新制作,再上漆做舊。
“紅軍醫院舊址的建設很好地解決了當時中央蘇區反‘圍剿’傷病員救治的問題,也見證了中央蘇區反‘圍剿’戰斗的艱辛。紅軍醫院舊址作為白鷺古村文化的重要一部分,也是白鷺村重要建筑,和白鷺會議舊址可聯合成為白鷺古村的紅色文化,反映當時革命的艱辛,同時也對白鷺古建筑進行了更好的展示利用……紅軍醫院舊址對推動贛南等原中央蘇區革命遺址保護維修工作,發揮其革命傳統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紅色文化旅游與社會經濟價值,符合當地民眾的需求,有利于滿足當地社會文化經濟發展需求”[8]。恢烈公祠本身是始建于清乾隆年間的大型居祀型祠堂,因其規模建制宏大、內部庭院裝飾精美、雕刻木刻藝術考究而成為村中古建筑代表。恢烈公祠的維修雖然是依紅軍醫院舊址進行的,但其與其他的紅色建筑完全不同。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紅色建筑,其場景布置均是強烈反映蘇區當時的情形,如會議舊址放置開會時的桌椅,領導人的舊居布置樸素的床鋪等。而恢烈公祠作為紅軍醫院舊址沒有任何醫院設備甚至標語、標志。坪內村也有數個舊址,其門外均掛有牌子寫著“紅軍團委舊址”等字樣,相比于恢烈公祠,無論如何參觀者都不會聯想到紅軍醫院舊址。雖然工程書中講述了紅色旅游、紅色文化等,但在恢烈公祠景觀制作中不含任何可以聯想到的內容,沒有與紅軍相關的任何痕跡的景觀呈現,似乎其實質就是恢烈公祠的重修。
為什么名為紅色舊址修復工程修復的不是蘇區時期的使用場景而是始建的客家傳統景觀呢?維修保護原則中有專門針對此類矛盾的解釋“歷史信息的積累是持續過程,它不僅包括始建狀態,還包括歷代修繕及當時保護工程附加信息。保護措施的決策應始終以價值評估為基礎,客觀認識全面的價值,首要保護價值最高的部分,并盡可能保留那些逐漸積累,助于考證的信息,這樣可以增強文物的可讀性,為研究提供更多的線索”[9]。在此處,可以看出地景的維修保護最大意義在于歷史價值的辨別。景觀名稱顯然能夠蘊藏歷史記憶,不論是“白鷺十景”還是“錢腦、坳花園、火燒坪”等地名,還是官方的“紅軍醫院舊址”,當其名稱使用出來就指向某個歷史事件或過去的場景。當不同名稱指向同一個地景時,就需要關注在不同情況下對其名稱的使用選擇。歷史是層累的,在具體地景中可以經由時間發生很多事情,從而賦予景觀不同的文化意義,但當文化意義與景觀呈現對應時,景觀無法從空間上呈現不同時間中的文化意義,就像恢烈公祠不能同時呈現作為客家人日常生活和作為紅軍醫院使用的場景一樣。從文化意義賦予地景是多對一的,不同時間的文化意義都能賦予景觀,但地景反映的文化意義只能是一對一,所以景觀的維修再現只能選擇一種歷史文化意義,這就要求重修工程進行“歷史價值評估”。在拱祥堂、復興堂、恢烈公祠的維修工程中筆者都提及歷史價值評估,我們能看到這些價值評估與客家建筑文化和蘇區紅色文化相關,但在工程維修中,不論材料選擇還是建制規模,都傾向于恢復歷史始建狀態,正如原則所說,始建狀態呈現客家文化,而蘇區紅色文化是歷代使用中的附加信息,從歷史價值來看,前者價值最高,附加的屬于“盡可能保留的積累”。這種歷史價值評估是由贛縣客家博物館完成的,那么他們辨別何為最高價值的標準就在于文物的可讀性和研究的可能。
客家傳統建筑在經久的時間里會面對各種情況下的使用,以及歷代的修繕。在這些過程中被不同文化主體賦予一定歷史意義,就如當前進行的紅色舊址修復工程一樣。地景呈現的文化意義很大程度上受官方主流意識形態影響,客家文化和紅色文化都是贛州市地方政府主打旗幟,村落景觀制作的重大工程基本也是政府主導,政府一旦將客家文化作為主要旅游開發的重點,也就不難理解紅色舊址維修為何呈現初建時的景觀了。雖然跟政府動輒數百萬的重修工程相比,村民自發組織的重修只能視為小打小鬧,但其影響頗深。官方工程皆是做新如舊,民間因為資本和技術的欠缺只能做新為新,這與政府整體統一仿古風貌的追求是相悖的,更何況還有建新房破壞村子格局的村民。村里既有不斷重修祖屋繼續居住的村民,也有許多早早搬離祖屋的村民。在旅游開發中,民居作為景點有些不適合村民繼續居住,于是政府對古村空間進行了整體規劃布局。
景觀疊寫雖然注重地方不斷層累的歷史、社會變遷過程,但在其以工程建設手段的呈現中,仍然是價值認識導向,疊寫的原則由實施工程人為界定,銘刻于景觀中的歷史記憶和痕跡會因為當前遵循的原則發生改變,人們在面對過去歷史的制作中總是對當前價值進行妥協。疊寫不僅是不斷地層累歷史,同樣也是在諸多已經發生了的層累歷史中進行剝離,突出符合當下價值的歷史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