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順
20世紀60年代以來,生態危機日益成為人類關注的焦點所在,學術界從不同的視域對生態危機的根源及其解決途徑展開了深入和細致的討論。而在這場爭論中,卻鮮有來自精神分析的視角。作為聚焦個人深層“心靈”(psyche) 的精神分析,何以能被用來重新解讀當下危及人類生存的生態危機?這是本文回答的問題。實際上,精神分析的洞見就在于將生態危機從“現實”之維提升至“真實”之維,拒斥生態危機的符號化解讀,揭示生態危機的創傷性內核,以及人類面對生態危機的逃避心理,屬于一種激進式“深度生態哲學”的理論探索。
從總體上來看,目前主流的觀點傾向于認為生態危機本質上是一種生態系統失衡現象,是人類無情開發大自然的懲罰,反映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矛盾問題,關鍵在于擺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重新恢復被干擾的原初平衡自然。從這一總體性原則出發,生態馬克思主義對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進行了多維度的探索和深層次剖析,提出了諸多具體的代表性觀點。
作為生態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之一,威廉·萊斯(William Leiss) 將生態危機的根源歸咎為人類“控制自然”的觀念,并從整個西方思想脈絡中詳細考察此觀念的歷史演變,以及如何蛻變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本·阿格爾(Ben Agger) 則提出了著名的“異化消費”根源說,集中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模式,認為這種超出人的正常需要的“異化消費”、“過度生產”與“有限的自然資源”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必然導致生態危機。也有學者進一步從科學技術方面分析生態危機的原因,強調人類盲目利用科學技術征服自然所造成的生態災難。雖然生態馬克思主義者個別觀點不一,但高度贊同資本的反生態本性,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最終目的的資本擴張是以對自然的剝削為代價的。北美最知名的生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 通過對人與自然之間物質代謝斷裂的深刻分析,揭示出生態危機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但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這些解讀實際上都是在將生態危機歸之為“現實”(reality)的維度,是一種話語游戲?,F實,尤其是作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經驗性的現實,比如場景、人物、事件及其因果鏈等等,似乎是個不言而喻的概念,我們將其體驗為一種真實,就在于它是可感可知的。即是說,現實與真實是一個意思。正是在這里,拉康主義精神分析的經典命題——“真實有多真?現實有多實?”(How Real is Reality?) 重現出來。在精神分析看來,現實與真實是嚴格區分開來的。
現實究竟是什么?在拉康(Jacques Lacan) 看來,人的“現實感”(sense of reality)并不是“內生的”,而是由外在的文化符號秩序(symbolic order) 賦予的。人是被拋入到這個世界中的,為了在“現實世界”中獲得主體身份(identity),人必須接受和認同符號秩序的建構,這也是人與人之間進行語言交流的前提。按照拉康的徒孫、當代世界著名政治哲學家、精神分析師齊澤克(Slavoj Zizek) 的觀點,符號性的維度就是將我們對現實的體驗予以結構化的無形秩序,是諸種規則與意義的復雜網絡,它使得我們看見我們所看見的——以我們看見它的方式(以及使我們看不見——以我們看不見它的方式)?!?〕這說明,語言符號是人類構建現實世界的“代碼”,語言所能達到的邊界,確立了現實世界的符號性坐標范圍,有怎樣的語言就有怎樣的現實。實際上,拉康所說的“大他者”(Big Other) 就是構成現實世界的一整套符號秩序。
在精神分析看來,生態危機之所以會成為一個全球性的問題,并不是因為這場危機具有多么直接的毀滅性力量,而是因為它蘊含著多重符號性意義,因為它受各種意識形態話語支配。言外之意就是說,生態危機被當作一個“符號”(sign) 來解讀,當作由于人類盲目的生產和生活活動而導致的災難性后果來解讀,整個社會以此為契機開始自我反思?!吧鷳B危機似乎是對我們無情開發大自然的‘懲罰’,是對我們下列做法的‘懲罰’:我們把大自然當成一堆一次性的物體和材料,沒有把它當成對話的伙伴,沒有把它視為我們生命的根基。”〔2〕無論生態危機的根源是出于資本邏輯,還是異化消費、科學技術等,這些具體的緣由皆指向一個方面:生態危機是人類過度開發自然的必然產物。生態危機與自然的懲罰這兩者之間的對應關系自此被固化,齊澤克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生態恐懼論”(ecology of fear)。
事實上,在如今各種流行的生態話語中,不僅“生態危機”被符號化為“人類過度開發自然的懲罰”,“自然”也被符號化為“平衡自然”,這種生態話語先驗地預設了人類是有罪的,有負于自然母親。即是說,自然是一個平衡、和諧、有序的有機整體,是一種浪漫而又唯美的崇高形象;自然更是平衡的再生產,是有機循環,并且這種平衡與循環由于人的傲慢或過度開發而被擾亂,所以必須讓自然“自在地”存在,抽空人的因素,以恢復自然的原初平衡,重返純粹的天然自然。
那么這種符號化的解讀對身處生態危機之中的人們意味著什么?當可怕的災難發生時,人類自發的傾向總是去尋找其中的符號意義,或者賦予其意義,讓它一定有意義,這樣就可以訴諸所謂的“天意如此”,齊澤克將此稱為意義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meaning)。每當(生態) 危機降臨時,人們就會自發地(spontaneously) 尋求某種已經喪失的平衡。〔3〕人們會暫時感到驚慌失措,但只要我們恢復了自然的原初平衡,那生態危機就不是什么可怕的盲目力量,它僅僅是失衡的自然對人類的懲罰,我們面對的還是一個有意義的世界。這就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生態危機給人類精神世界帶來的沖擊。并且,如果人類承認有罪,那么恢復自然的平衡就完全取決于我們自己,我們就可以通過改變生活方式來拯救自然,拯救自己。我們傾向于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綠色出行、空調調至26攝氏度、垃圾分類等等,無論如何,只要我們在做就好。要點在于:我們不只是在一個具體的行動,我們同時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表示了我們為關愛生態環境,恢復自然平衡所做的努力?!?〕換言之,這種意義是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生活持續下去的信仰所在,從而避免了直面完全無意義的、無序、恐懼的世界。
但問題到這里還遠未結束,現實世界并不是人之存在的全部,否則世上就沒有所謂的“精神錯亂者”。作為一個以語言為媒介建構起來的符號秩序,現實世界總是一個受過“閹割”(castrated) 的秩序,用拉康的話說,是被禁止的大他者(the barred Other),即符號秩序中核心位置的匱乏(lack),它永遠與前語言的“真實世界”(Real) 相隔。〔5〕
真實,可以說是晚期拉康精神分析理論中最神秘的概念,屬于不可言說之物。拉康本人并沒有給真實下個清晰的定義,這倒也迎合了真實的旨趣:拒斥符號化。齊澤克則把拉康的這一概念從天上拉回到人間,讓其可以“言說”。從邏輯上說,真實先于現實,現實正是圍繞著它建構起來的;但現實不可能將一切符號化,這時真實顯現為一種殘余。實際上,相對于現實而言,真實始終以一種缺場的狀態在場:一方面,真實是現實之外的那個空無世界。換言之,人類依靠語言符號建構的現實世界與原初的真實世界之間,永遠存在一道無法逾越的“裂口”(gap)。但另一方面,真實又是現實之中那個無法滲透的恐怖世界,齊澤克將其具象化為符號秩序中的“黑洞”、絆倒符號化的“硬石”、令人恐懼的怪物(深淵) 等等。當真實襲入到現實世界中時,人便喪失現實感(loss of reality),萬物的“秩序”開始崩塌,意義瓦解。事實上,人類是唯一生活在現實世界之中的群體動物,人從真實進入現實世界后總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留下無法消除的創傷(trauma)。〔6〕
所以精神分析始終強調,人是自然的“傷口”(the wound of nature) 在前語言時期,人與自然之間如同嬰兒與母親一樣處于一種原初統一的平衡狀態,此時的人類與其他動物并無本質的區別??呻S著文化符號的創立,人類開始從原初的真實世界逐漸步入現實世界,這時的人已經不再是原初存在的,但他身上始終保留著那層真實的痕跡,人自此開始內在地“分裂”與對抗。按照弗洛伊德的文化理論,一切文化符號都是對人類生存環境所特有的那種令人恐怖、極端野蠻維度的應答,都是妥協性構成(compromise formation)。拉康則進一步認為,一切“文化”都是對原初自然、人的原初存在這個創傷性內核的反映——構成(reaction-formation)。人類進入文化符號的現實世界引起了原生態的失衡,人自此開始“分裂”——原初真實自我與象征秩序主體之間展開激進對抗,人割斷了自己與自然、動物動態平衡(homeostasis) 的臍帶。換言之,這種激進對抗使得人不再像其他動物一樣與自然保持一種原始平衡,人與自然之間的原初平衡開始斷裂,人因而成為自然身上的一道“傷口”,如同剪斷臍帶在母親身上留下的那道傷口?!?〕但另一方面,人類文化又試圖彌合這種失衡與對抗,恢復人與自然的原初平衡,重新恢復被割斷的臍帶。然而,人不可能再回到原初真實的狀態,就像嬰兒不可能再回到母親的子宮,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在精神分析看來,生態危機屬于真實世界,而非現實世界。一旦祛除生態危機的符號“外衣”,生態危機那殘酷的真實面目便呈現在人類面前。
第一,生態危機實際上沒有任何符號性意義。與現實的生態危機不同,真實的生態危機徹底拒斥符號化。齊澤克說:“關于生態危機,拉康的方法對我們有什么借鑒?簡單地說,我們必須學會把真實的生態危機(the real of the ecological crisis) 當作毫無意義的事實,而不是賦予它一些信息或意義?!薄?〕也就是說,賦予生態危機符號性意義是當下人類的一種自然沖動。但精神分析在這里是相當激進的,意義本身就是人類處境的謊言,是對無意義的逃避,對生態危機的符號性解讀都是在逃避真實的生態危機。諸如隕石撞擊地球、火山爆發、海嘯、物種大規模滅絕等現象正是自然的本真面目,是非常嚴峻的,已經危及人類的生存,但它們本身就是如此這般,沒有任何符號性意義,所有的解釋都是在把它象征化的嘗試。齊澤克認為,不僅僅生態危機沒有任何符號意義,環境污染、自然災難都是人類生活中毫無意義的一部分,生態危機是屬于未知的領域,處在現實世界的界限之外。實際上,生態危機就是一個空洞的能指,它的恐怖之處就在于它沒有任何意義。
第二,生態危機是一次意外的創傷性(traumatic) 事件。正是由于真實的生態危機沒有任何符號性意義,當它突兀地出現在人們現實世界中時,便會成為一次意外的創傷性事件。齊澤克指出,用后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的話來說,真實的生態危機顛覆(bite into)了某種“客觀確定性”,顛覆了那些不證自明的領域,并直接擾亂歷史實體(historical Substance) 的運轉,打亂歷史進程。也就是說,來自符號秩序之外的生態危機,代表著絕對偶然性(radical contingency) 對現實世界的入侵,它直接刺破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象征性幻象(fantasy),我們已有的知識(大他者) 在這里會顯得蒼白為力,無法將如此不堪的情形融入進自身的符號宇宙中,(暫時性地) 出現精神錯亂、驚慌失措的狀況。真實的生態危機從而成為一次意外的創傷性事件,這實際上也暗示出既定的生態話語秩序出現了病變。
進一步地說,精神分析認為,在生態危機中,我們面對的正是“真實界的應答”(answer of the Real) 的終極形式。即是說,生態危機完全是偶然的,卻造成了移情的效果。由于人類實踐是由符號秩序來組織的,所以生態危機引發了人們無窮無盡的闡釋,各種文化符號開始對其滲透,預示一切皆有深意焉。生態危機這一創傷性事件就被回溯性(retroactively)地解讀為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與裂變,同時被主體視為對自己信仰的確證,被整合進人們符號世界中,日常生活得以正常進行,主體間的符號交流因而具有一致性,真實與現實之間的深淵因而也就暫時消失了。
實際上,生態危機正是以這種創傷性回歸(traumatic return) 的形式爆發的,擾亂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平衡,但它同時也支撐著這種平衡?!?〕它所起的作用是“悖論式”的:一方面,生態危機是對人們(符號性的) 日常現實生活的激進解構,遭遇具有創傷性的生態危機,現實便會土崩瓦解;另一方面它又是對(符號性) 現實生活的支撐,用來填補符號秩序中核心位置的空白。在生態危機結束以后,整個社會以此為契機開始重構人與自然的關系,使其遵循現實世界的邏輯,對生態危機的新的具體的符號化解讀開始誕生。
正是通過對生態危機雙重維度的分析,精神分析認為人們通常有三種不同的態度來面對生態危機。
第一種態度是典型的“戀物式的否認”(fetishistic disavowal),即承認生態危機已經出現,但消除其符號效果,這實際上也是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人的態度。其遵循的邏輯是:我深知(當時的情況是災難性的),但還是……(我不相信它確實會發生,我會繼續表現得好像情況并不嚴重)。這意味著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很清楚生態危機在迫近,它已經危及到人類的生存,但并不相信它真的會爆發。一旦生態危機真的發生,它立即會被“重新正?;保╮enormalization),被視為事物正常運行的一部分。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依舊我行我素、漠不關心,什么也不做,好像生態危機并沒有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
第二種態度是“神經質式的轉換”(neurotic transformation),即把危機轉化為創傷性內核。這種態度就是一種強迫性的力比多精神機制,其遵循的邏輯是:我深知(從根本上我并不能阻止生態危機的爆發),但……(要我接受這點太過痛苦,我還是要做點什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強迫性的行為),一些可怕的X就會發生。所以我們必須得積極行動起來,狂熱地參加各種環?;顒樱热缁厥绽?,建立循環經濟等,避免那個令人恐懼的X即自然失去穩態,即使我知道這么做沒有任何用處。齊澤克認為,這個X指向的正是那個被禁止的大他者,暴露了符號秩序的不一致與脆弱性。
第三種態度是“精神病式的投射”(psychotic projection),即把意義投向真實世界。其遵循的邏輯正是上文所分析的那樣,將生態危機這一純粹偶然的事件視為帶有某種信息的符號,承載著特定的意義——人類侵犯大自然的“懲罰”,人類接觸的就不是生態危機的赤裸形式。這呼吁人類必須改變自身的生活方式,成為大自然的伙伴,適應大自然的節奏,在大自然中尋找新的根源,這樣才能維持自然的平衡。
然而精神分析認為,這三種態度實質上都是對生態危機(真實世界) 的逃避。從真實與現實之間的“裂口”來看,第一種態度是戀物式地否認了真實的生態危機,將裂口暫時擱置(suspend) 起來;第二種態度是把真實的生態危機視為創傷性內核,通過各種強迫性行為與之保持距離,將這道裂口暫時隱藏(conceal) 起來;第三種態度是把(符號性) 信息投向真實界,把真實的生態危機解讀為人類過度開發自然的懲罰,通過回溯性投射縮?。╮educe)這道裂口,這個裂口會暫時消失。在這三種態度之下,人類無法正視這真實與現實之間分隔開來的那道無法消除的“裂口”,都是在逃避真實的生態危機。〔10〕那么面對生態危機,人類到底該何去何從?在精神分析看來,人類至少應做到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人類必須完全接受這道“裂口”,坦然接受生態危機,接受這一殘酷無情的現狀,把它當作自身不可避免的命運接納下來,認識它各種恐懼的維度,而不是創造出各種文化符號來逃避生態危機的創傷性內核,這就是我們面對生態危機的唯一正確態度。齊澤克說:“要與環境和諧相處,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全盤接受裂痕、裂縫之類的結構性拱出(rooting-out),然后盡可能試著予以修復。”〔11〕在精神分析看來,現實之維并不是人之存在方式的全部,一個真正的人是真實與現實這兩個界域不穩定的共存,人類面對生態危機其實就是在面對真實世界。這就意味著:面對生態危機,不是逃避,而是學會與生態危機共存,即面對人性深處最隱秘的存在之核,知道生態危機會突然爆發,撼動我們現實世界的根基。精神分析在這里批判上述三種態度的根本原因在于,作為“說話的存在” (speaking beings) 的人類,過度沉迷于自身編織的話語符號幻象之內,賦予生態危機過多的符號性意義,混淆了生態威脅的真正維度,背離了自己的天性。
另一方面,穿越平衡自然的幻象,擺脫平衡自然的束縛。精神分析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當今各種流行生態理論試圖恢復自然平衡的觀點,轉向一種“反自然的生態學” (ecology against nature)。精神分析始終強調,生態危機的根源不在于人類干擾了自然的平衡運作,它本身就沒有根源。是以,恢復平衡運作的自然與解決生態危機這二者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關系。目前的生態理論內在地要求人們的行為合乎自然的所謂平衡運作機制,使普通大眾沉迷于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環保行為,而不會提出關于整個工業文明的問題。在精神分析看來,自然的平衡只不過是人類運用各式話語符號預先對自然的理性投射,是人類抽象思維運作的產物,是一種理想化的自然形象,與這種理想化自然形象之間的信仰(faith) 關系阻礙了人們用最激進的方式面對生態危機。實際上,自然的“平衡”是第二位的,是在某種災難造成斷裂之后,人們自發地去恢復某種秩序而已。〔12〕正如齊澤克指出的那樣,不能低估生態危機的根本特征,不僅是因為它關系到人類的生死存亡,真正危險的是我們最不容置疑的前提,我們的意義的極限,我們對“自然”的日常理解——一個有規律、有節奏的過程?!?3〕
簡言之,精神分析主張人類面對生態危機就是要激進地斬斷自身的符號根基(roots)。圍繞著生態危機所展開的話語性斗爭只能導致既定符號秩序的局部變化,無法形成全新的生態格局。在齊澤克看來,生態危機帶來的挑戰不是我們應該重新發現我們所有的活動是如何依賴于符號秩序(大他者),而是相反。齊澤克在這里借用黑格爾自然哲學中關于植物與動物的分析,指出植物的根莖在大地,與大地的分裂意味著自身的死亡;而人類應該重復從植物到動物的過程,向死而生,學會斬斷連接生活世界(life-sphere) 的最后臍帶,割斷符號的根莖,成為恐怖性的非人(in-human) 主體,直面生態危機這一自我相關的否定性,接受自由的深淵?!?4〕
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生態危機的兩種解讀——現實與真實,都強調生態話語秩序的流變性,其沒有穩固的地基,但又是截然相反的脈絡。在立論的位置上,生態危機的現實之維聚焦生態話語內部的霸權性斗爭,聚焦何種生態危機根源論居于主導地位,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規范;而生態危機的真實之維則強調來自生態話語之外的入侵,強調與生態危機共存。如果說前者屬于一種規范的生態哲學,那后者則是一種激進的生態哲學。在精神分析看來,所有關于生態危機的符號性闡釋都是老調重彈,那些詳細闡釋生態危機隱喻性意義的行為都是在將生態危機從真實之維降低到現實之維,通過賦予它意義將其馴化而已,實質上是在逃避生態危機給人類心理造成的創傷。
正如齊澤克所說,生態危機使我們面對拉康所說的“第二次死亡”(符號性死亡)。18世紀以來,在以工具理性為核心的啟蒙精神指引下,科學話語一統天下,自然被還原為精密的數字和公式,人類取得了對自然的勝利。但晚近爆發的各種生態問題開始威脅到人類自身的生存與發展,人類無法承受理性所帶來的危機。正是此刻,人類需要拉康的“二次死亡”,不要忽略了話語符號之外的真實世界,它是人類理性的限度,這也是為什么齊澤克在其成名作之中將拉康哲學視為啟蒙運動中最激進理論的原因所在。人是自然的“傷口”進一步引申的話,就是說由于人類實踐(人類實踐是由符號秩序來組織的) 而引起的生態危機本身就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癥候”(symptom)。與生態危機共存,實際上也就是與癥候共存,認同癥候,認同這個“結構性拱出”。齊澤克認為,癥候就好比人身上的寄生蟲,它會對我們的身體不利,但如果徹底消滅它,那么我們會徹底失去我們所有的一切。換句話說,生態危機就是人身上的一個無法消弭的癥候,它的存在反而確證了人的天性——現實與真實的重合,將結構性地伴隨著人自身。
總之,生態危機標識出了人與自然之間深層的結構性關系。精神分析在解讀生態危機的過程中,強調人類不能沉浸在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話語符號幻象之中,逃避創傷,這是精神分析的獨特貢獻。在一定程度上,人類必須恢復對自然的適度敬畏之心、神圣之心,精神分析提供的依據就在于人類依靠話語符號演繹出的自然與真實的自然之間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但也不是走向“符號性自殺”。人類苦苦追尋各種人生意義與生態信仰,正是為了精神上有所寄托,以使自身詩意地存在。與動物相比,人類的偉大之處不正是人有勇氣去面對那個沒有被原初意義化的世界嗎?人類文明一開始就是與生態環境進行博弈而取得進步的。在生態危機肆虐的當下,或許也孕育著一種新的文明形態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