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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和奈格里將從現代到后現代、泰勒制到福特制、后福特制轉型的國際經濟政治主權秩序稱為帝國,認為21世紀的帝國是權力分配或關系網權(Network Power),即民族國家、大企業、跨國經濟政治結構、非政府組織、媒體等權力形式的協作網絡。帝國主權具有反殖民化、反中心主義和規訓三個特征。帝國空間結構不區分中心與邊緣,而是劃分為全球化生產掌控的“地域性”與“非地域性”,在時間維度上是不可逆的全球化動態過程。帝國內部的治理結構是避開代表制的“后民主”式結構,以靈活性和協調性替代穩定性和規范性的統治方式,具有融合、區別和操控三種分界明確的控制手段。帝國雖然是全球新體制最適宜的政治形式,但其平滑空間中的內在矛盾無處不在。哈特和奈格里以帝國內部生命政治生產的多重危機為邏輯起點,試圖以諸眾政治的邏輯主線來探索另類現代性的共產主義籌劃。其激進政治哲學的理論體系既有利于推進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深化和豐富馬克思主義的人類解放理論,亦存在明顯的理論困境和實踐悖論。
哈特和奈格里基于非物質生產在資本主義價值增殖中的霸權和主導地位,對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進行了重釋。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聚焦于權力對生命的生產和控制,奈格里區分生命權力和生命政治兩個概念。生命權力(Biopower)是對“全球時空中的社會合作的控制和對生命的主宰”,〔1〕“滲透到生命再生產的生命政治的情境的各個方面及其生產和再生產的各種表達”。〔2〕生命政治是生命本身反抗權力的另類的主體性生產力量。“資本帝國全球化權力的本質是生命政治統治”,〔3〕生命權力和生命政治的對抗貫穿帝國生命政治生產〔4〕過程始終。帝國內在矛盾集中體現為生命政治生產的多重危機。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福柯將身體視為生命政治結構的構成性要素,但并沒有完全理解和把握生命政治生產的“爆炸性”維度:生命政治生產不限于資本過程中的社會關系再生產,關鍵在于提供摧毀資本和創造全新未來的自主性潛能,指向超越資本主義邊界的共同性和主體性的生產。共同性的集體生產是對生命權力關系的介入和重構,但帝國的超驗性權力形成了對共同性的剝奪和占有。
共同性(the Common) 包括靜態的、傳統的共同性(自然資源)及動態的、人造的共同性兩個層面。人造的共同性跨越了自然和人文的二元界分,涉及自然資源、社會關系、社會產品、社會實踐等。“所謂‘共同性’,首先指的是物質世界的共同財富——如空氣、水、大地產出的果實以及大自然。在歐洲經典的政治文本中,共同財富總是被視為全人類的共同遺產,需要共同分享。另外,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將共同性視為社會生產的結果,這是社會交往以及再生產的前提,如知識、語言、符碼、信息、情感(Affects)等。”〔5〕共同性是生命政治生產主體自身和進行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前提、依賴及財富。作為共享性的資源、財富和成果,共同性具有公共性的屬性和特征。它一方面為生命政治生產提供前提,另一方面可通過共同性的不斷產出促使生產政治主體的自我創造,從而隱含以集體協作和合作逾越固有體制及其統治秩序的潛能。從當代資本主義積累現狀來看,共同性已成為資本剝削的主要對象。資本主義剝削由內在性的勞動過程的剝削轉為外在性的共同性剝削,新自由主義的剝奪性積累體現為對共同性的剝奪。資本參與生命政治生產不再以原始積累的形式進行剝削,剝削日益體現為對生命政治生產集體性協作的剝削,其實質是以社會生產或社會實踐的形式,占有和利用人造的共同性。借助生命政治剝削來占有和剝奪剩余價值,資本家無須介入生命生產過程,傾向掠奪外在于勞動過程的創造性價值,對共同性的剝奪是外部性的結果剝奪。資本剝削呈現為“外部性”的價值增殖,更具掠奪性、自主性和隱秘性。
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資本對共同性的占有和管控即是共同性的腐化。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家庭、企業和國家既動員和制造共同性,亦制約和扭曲共同性(共同性的腐化)。家庭建基于共同性,同時以等級制規約、排斥和扭曲行為腐化共同性。首先,以性別規范和性別等級制壓制和腐化共同性;其次,作為親密和團結關系的主要形式排斥和拒絕另類的親密關系、親緣結構等;再次,基于家庭利益的行動趨向了自戀和極端的個人主義;最后,作為積累和轉移私有財產的核心場所腐化了共同性。企業生產促使社會協作的共同網絡的形成,同時將其作為資本積累的手段和工具,資本的等級制宰制和束縛共同性,既生產共同性亦腐化共同性。國家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組織共同性,以同質化、等級制的組織機制和排斥機制制約和腐化共同性,如以同質化的“人民”排斥多元化的身份,傾向以法西斯主義的策略來維護國家整體的共同利益。家庭、企業和國家以“生產性協作的網絡、開放的財富資源和交際圈”,〔6〕既激發亦摧毀共同性的欲望,扼殺和堵住了自主性、創造性和建構性的解放潛能。資本浸潤整個社會的生產和生活關系,剝削由物質維度演變為物質、智力和生活的全方面剝削,成為對生命政治的剝削。
生命權力是現代新的合成物,是資本主義經濟統治的功能性和工具性概念,生命權力滲透了生命的所有事件,形成了對生命所有層面的規訓和控制。資本針對工作“女性化” 的管控策略即確立不穩定性(Precarity),強調勞動組織的靈活性和動態性。不穩定性的管控機制一方面模糊了工作時間與業余時間的界分,迫使工人處于持續的“待命狀態”“工作狀態”,成為“時間上的貧困者”“永遠的后備軍”。另一方面,禁錮和取消了生命政治生產所需的“時間上的自由”,限制和扼殺了生命政治生產的創造力和潛在的生產力。生命政治勞動的“自由時間”與不穩定管控的“時間貧困”直接對立。針對移民與勞動力的混合矛盾,資本主義通過建構自然的、社會的管控策略來疏導或阻止勞動力的自由流動。物理空間上的邊界隔離混合著對移民道德的、文明的恐懼。國家之間、國家內部的邊界隔離使既存的部分人群成為非法的存在,隔絕了社會不同人群的多元交流,創造和強化了空間的同質性和空間的貧窮。既造成了勞動力的短缺,阻斷了生命政治生產對平等的多元差異人群自由交流的訴求,封閉和禁錮了生命政治生產所需的開放性和動態性的社會文化氛圍。資本主義管控策略本身成為生命政治生產的直接阻礙。 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包納(Inclusion)和隔離(Exclusion)的管控策略服務于現代性等級制的核心目的,恰恰與其所宣稱的自由、平等意識形態相背離,陷于無法自洽的危機循環。
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資本的管控機制既分割了生產的共同基礎,亦私有化共同成果,間接破壞了生命政治基于舊的共同性生產新的共同性的良性循環。由于資本主義積累及其管控針對勞動的網絡系統,而非單個的勞動者,剝削演變為全球性、網絡性的剝削,其范圍、程度、深度更為廣泛化和深層化,對剝削和管控的抵抗也就演變為全球范圍內的抗爭。“哪里有資本征服統治,生命就在哪里重新出現。”〔7〕生命政治結構產生于資本生命權力形成全球宰制的現實基礎,同時以其勞動權力和生命本身來反叛和對抗資本的生命權力。生命政治勞動和勞動者日益脫離資本自主組織,以其扁平的社會網絡取代資本自上而下的垂直性的規訓網絡,成為民主政治組織的堅實基礎。“生命政治勞動變得日益具有自主性,并且變得與資本主義管理和控制日益具有對抗性,資本越來越難以將勞動整合進其統治結構中。”〔8〕資本主義的管控機制與生命政治勞動的生產力相矛盾,并阻礙了價值的生產和創造,這是當前生命政治生產危機的集中體現。
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資本主義無法介入并發展生產力,對資本積累危機的認識需從客觀維度轉入主觀維度,觀念、情感、符碼、知識等生命政治商品的生產內嵌于共同性生產中,共同性生產即是主體性和社會生命的生產,資本主義危機實質是對主體性和共同性生產的阻礙和中斷。
資本主義的危機聚焦于“生產和/或流通的或大或小范圍的堵塞”和“過剩的大眾的生產行為”。〔9〕新自由主義的控制模式無法控制危機的蔓延,“生產的過剩(以非物質勞動為其技術基礎,以自我形成的大眾為其政治基礎)不能被控制在與大規模的或福特式勞動相關的現代資本主義的組織手段所構建的形式和過程之間”。〔10〕現代政治借助身份中介來實施管控,以代表制為典型的代議制政治既勾連亦分離被代表者與政治權力,以抽象的集體身份(人民)形成形式的統一體。階級、國家、人民等作為虛假的過時概念,把個體圈進和禁錮在既定的抽象身份概念。代表制作為政治管控的機制對個體實施獎勵或懲罰,限制產生任何奇異性或共同性的可能性。現代權力體系應對代表制危機的首要方案即是建立治理性的新中介機制,承認和肯定資本的終極霸權,目的在于維持統治階級的利益及資本實現的要求,未能從根本上終結以代表制為主的政治管控機制的危機。
現今資本主義的危機表現為“由剝削結構與全球等級體系之間明顯的關系所控制(和/或激發)的危機”。〔11〕技術型的危機管理手段轉為生命政治層面的控制危機,由規訓到控制的危機管理手段無法控制新社會生產力的潛能(反抗的潛能)。傳統資本主義性質的新自由主義、凱恩斯主義、社會主義治理方式無法解決生命政治生產的危機。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帝國內部的全球性貴族不可能主動實施拯救資本主義的改革,資本的改革是被動式斗爭的結果。這種被催逼的改良措施實質是新式的過渡論,既異于資本主義災難性危機的崩潰論,亦異于社會主義從私有制到公有制的過渡論,往往導向異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的拯救方案催生替代性的生產方式和社會形態,強化了生產性主體的能力和自主性,創造了內在性否定的諸眾。自主性、共同性的生命政治生產日益擺脫資本主義剝削和統治的趨勢,潛藏和累積起反抗資本主義統治的生機和潛能,控制共同財富和摧毀資本主義的統治,拯救最終將演變為系統性的毀滅。
哈特和奈格里將共同性的腐化、資本主義的管控危機及拯救方案的內在悖論視為生命政治對生命權力反抗的必然結果。作為生命政治內在性力量的諸眾生發于生命政治的語境之中,并以其創構性力量重置帝國的經濟政治秩序。諸眾政治是哈特和奈格里理論體系的邏輯主線和核心特征。
諸眾不是排他性的群體身份,而是多元性、開放性的雜多性。“諸眾是一個運用平行論的概念,能夠把握另類現代性斗爭的具體性,后者在奇異性的巨大雜多性中保持自主、平等和相互依賴的關系。”〔12〕在《〈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中,奈格里以大眾替代諸眾的概念,認為“大眾不是工人階級”,〔13〕是對整個被資本所統治和剝削的勞動力的概稱。作為延伸和擴展了的階級范疇,指代任何在非物質勞動中受剝削的對象,其范圍比工人階級更為廣泛。大眾所受的剝削是非物質形態的整個生命層面的剝削,區別于工人階級物質維度上相對“有限的”剝削。大眾既是群眾又不是群眾,從其“生產的多重性和個體的網絡展現出群體化的共同性”〔14〕的維度上說,大眾是群眾;從其由“個體組成的網絡”的特性來說,大眾不是群眾。大眾也區別于民族或人民,人民是依靠國家的名義和體制來組合的集合體,大眾是獨立于個體之間的自動的聯合。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諸眾(大眾)是由階級概念轉變而來的生命政治維度上的自足概念,是不可化約的奇異性的雜多性。其承載和驅使可能性的多數運動,表征個體的自由和可能性的發動機,“是構建始自個體及其匯合的終極的可能性”。諸眾蘊含創造性、斗爭性的革命潛能,指向新的生產能力和生活方式,是政治主體性的產物和結晶。“諸眾是當下唯一有能力進行革命的角色”,〔15〕承載民主和絕對民主及構建烏托邦空間的解放潛能。
帝國內部的資本以規訓身體的政治權力(生命權力)控制所有的人和物,形成對生命政治全方面的掠奪和剝削。宰制性的剝削與反抗剝削的兩股力量作為虛擬性的對抗因素,始終貫穿帝國的權力運作中。主體的造反先于權力,追求自由的反抗和造反是主體的天性。主體出于對等級制、資本剝削、社會管控等不自由、非正義的義憤,滋生自下而上的對抗性主體性,義憤是反抗和造反的基本原料。諸眾的對抗取代工人的對抗,階級斗爭轉化為抵抗斗爭,抵抗由社會層面工廠工人的抵抗演變為全新的抵抗。這種抵抗基于生產性勞動的創新性和超越性,“是生產性主體之間的獨立的合作,是開發超越生命政治統治的建構潛能的能力”,“抵抗不再是一種反應式的行為,而是行動和生產的一種形式”。〔16〕后福特制社會中諸眾的勞動是整個社會層面的生產力生產,獲得了普遍性和中心性的地位。這種轉變使得資本內在的矛盾彌漫至全球層面,抵抗由特定性、區域性轉為廣泛性和全球性的抗爭。諸眾的反抗由特定的民族疆域范圍演變為全球范圍的解放斗爭。
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諸眾的反抗斗爭首先以普遍拒絕工作的形式呈現,“反對生產率和任何基于增加工廠勞動的生產率的發展模式”,“拒絕規訓體制和肯定非工作的范疇成為了一套新的集體實踐和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決定性特點”。〔17〕在這一過程中,各種形式的斗爭走向聯合,“共同反對社會勞動的脅迫性組織與監控的規訓結構”。〔18〕在《大同世界》一書中,哈特和奈格里將諸眾此種疏離式的斗爭形式概括為“出走”或“出離”,將出走比喻為黑奴逃亡(Maroon Quilombo),認為生命政治語境下的階級斗爭采取出離的形式,出走是勞動力借助自主性脫離和退出(Subtraction) 資本的宰制關系,拒絕資本對生產能力的制約和強制。諸眾的出走“通常采取破壞、從合作中退出、反文化實踐和普遍的不服從等形式”,〔19〕創造出生命權力的真空。諸眾的出走基于家庭、企業和國家所激發的共同性基礎,最大化共同性有利的、生成性的形式及最小化有害的、腐化的形式,甄別、利用和占有共同性。“工人必須采取出走的斗爭形式,從家庭、企業和國家的現有形式中爭奪更多使用共同性的權限,恢復生命政治生產的自主性。”〔20〕
拉克勞將諸眾的內在性和多元性視為其解放籌劃的障礙,當異質性的諸眾接合政治行動以籌劃解放時,奇異性的多元性將不得不被轉變為同一性的霸權主體力量,諸眾隨即轉化為人民,成為政治行動和解放籌劃的中介角色而非解放的主體。齊澤克將諸眾反資本主義的斗爭視為資本權力的自我維持,認為馬克思關于資本產生的自反性的無產階級的對抗主體和革命主體,僅僅是資本生產和再生產的支撐性力量。諸眾的雜多性和平面性的網絡結構不過是“資本自身去中心化和去轄域化的鏡像而已”,〔21〕資本內部不可能產生反抗資本主義的主體和革命行動,否定了馬克思關于作為資本自反性結果的無產階級顛覆和對抗資本的解放能力。阿甘本認為,生命政治在其極限的邊緣存在反抗,將生命本身反抗的本能和力量置于邊緣性或不可能性的領域,生命政治成為缺乏主體性的無活力的概念,扼殺和堵住了任何自主性、創造性和建構性的解放潛能。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私有制或公有制的財產共和國皆是管制的裝置,諸眾從財產共和國出走,脫離私有資本和國家公權,以其自主性生產主體性和共同性。“只有建基于共同性——既能夠進入共同性,也能夠利用共同性——的出走才有可能。”〔22〕資本主義對共同性占有和腐化的過程伴隨生產性主體自主性的生成和強化。共同性的共享生產出新的共同性和自主性,使得主體從資本的從屬身份中解放出來,并經由共同實踐使得奇異性構成和生成諸眾。諸眾的出走旨在開創作為本體論存在的政治籌劃,諸眾對抗資本主義剝削、財產統治及共同性腐化的斗爭最終將毀滅和埋葬所有通達人類幸福的阻礙。“今天的烏托邦意味著疏離和變動:意味著行動上的出離和可發生的變動”,“烏托邦不是一個夢想,而是一種可能性”。〔23〕
“解放意味著從原罪、從物質和現實的重壓下獲得解放。”〔24〕哈特和奈格里基于生命政治生產的多重危機所提出的諸眾政治是新式的人類解放觀,實質在于超越現代性、反現代性的解放悖論及其內在限度,開創關于人類解放的另類現代性的致思理路和現實路徑。
哈特和奈格里認為,現代性是一種權力關系:統治與反抗、主權與爭取解放的斗爭。〔25〕對反現代性力量的分析,首先要區分兩種反現代性觀念,“一種是旨在解放主權權力的反動的反現代性觀念;另一種則是解放性的反現代性,旨在通過肯定反抗和擴大被統治者的自由,去挑戰和顛倒等級秩序”。〔26〕其次是認識反抗和自由以創造性力量超越現代性與反現代性對立的內在邏輯。作為反抗形式和解放性力量的反現代性,并非外在于現代性,而是先在于現代性的權力關系,貫穿主導世界歷史的解放運動。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將現代性與反現代性視為辯證的統一體,一方面將反現代性的力量同質化,忽視和曲解了反現代性力量反抗等級制和主權結構的創構性部分。另一方面,局限于辯證法的既定框架,將反現代性視為與現代性相矛盾的對立面,禁錮于辯證關系的對立轉換,忽視和否定了多元性、差異性的反現代性力量,作為開創和建構新的理性和解放形式的內在潛能。只有突破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辯證法的預設循環,才可能認識到超越現代性的反現代性的解放力量及其道路。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反抗現代性規訓和管制的反現代性斗爭最終都被整合進現代性的總體籌劃,無法超越現代性的邏輯,創造新式的世界與實現人類的解放。基于奇異性、共同性與諸眾互動中的另類現代性誕生于反現代性的傳統,不僅“反對作為現代性核心的等級制”的現代性觀念,而且與反現代性辯證的二元對立的困局相決裂,提出“新的價值、新的知識、新的實踐”,“另類現代性構成了主體性生產的裝置”。〔27〕將以奇異性——共同性——革命的邏輯推翻和取代現代性身份——財產——主權的規訓和管制邏輯,重置現代性的真理性秩序。另類現代性反抗和挑戰現代性的等級關系和反現代性的身份秩序,基于共同性創造另類的社會關系。共同性既是基礎和前提,亦是過程性的結果,另類現代性的目標是“成為共同性”(Being Common),而非“制造共同性”(Making the Common)。共同性并不否定差異的同一性或相同性,共同性肯定奇異性并通過奇異性的交往而形成,兩者相互兼容、相輔相成。“我們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奪回共同性,并增強其能力”,〔28〕盡可能地集聚和增強遏制資本統治的共同力量。
生命政治領域的諸眾抵抗并非向后式的原始退縮或封閉于既有的權力域限,抵抗是異于資本主義生命殖民化的激進選擇。以激進性、原始的、自發的、自主的、原創的方式打破權力的封閉和禁錮,“是主體性的產物和新現實的構成”,〔29〕實現人類“共同性”的重新組合和分配。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共產主義把共同性作為基礎和根基,是另類現代性維度上的經濟倫理籌劃。馬克思秉持目的論和進化論的基調,肯定現代性如殖民主義等資本力量的進步作用,科學社會主義對工業發展等“未完成”的現代力量的強調,皆是對馬克思現代性思想的承繼和發展。革命共產主義思想的反現代性夾雜著現代性進步主義的觀念,一些社會主義國家在革命和建設的過程中推行現代性的籌劃,構筑了類似于資本主義國家的權力圖式及其結構,“過分強調現代性的一面,卻忽視了反現代性的要素”。〔30〕“社會主義在現代性與反現代性之間莫衷一是,而共產主義必須與共同性建立直接的關系。”〔31〕
在當前的后現代語境中,后社會主義綱領是新的物質基礎(非物質勞動)、新的主體(智能性社會階層)的欲望表達和新時代的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的綱領是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以發展生產力的綱領,后社會主義的綱領著眼于征服和控制腐化共同性的現代主權及其社會關系。通過建立控制帝國權力的大洲層面的共同體(全球性的世界大同主義);創造和重置財富分配的新形式(這是最為根本性的問題);重新分配建設性的主體交流或大眾媒體交流形式;建立以生命體層面的豐富自由來代替以資本管理為目標的新政府,最終顛覆和摧毀資本主義的全部對抗性霸權及生命層面的所有剝削和宰制,“解放那些束縛在資本內的活勞動以及囚禁在共和國內的諸眾”。〔32〕通達作為“對價值規律、價值自身、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變異體的摧毀,對剝削的摧毀和對活勞動和非勞動的釋放”〔33〕的共產主義。
哈特和奈格里基于生命政治生產的多重危機,試圖以內在性諸眾出走的新式階級斗爭通達另類現代性的共產主義,這種致思理路承繼了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內在視角和方法,豐富和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對生命政治現實的批判性和解釋力。但哈特和奈格里以諸眾來替代馬克思主義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諸眾出走或出離的斗爭著重于主觀維度上諸眾對資本的自主拒絕和不合作。這種主動脫離和擺脫資本統治的抵抗主要依憑主體的自主自覺,而不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所強調的客觀規律和歷史趨勢。“實際上并不看重由客觀歷史過程所發展出來的內在矛盾,而是更看重由活勞動的形式所表現出來的主體維度上的變化。也就是說,哈特和奈格里與其說在關注傳統意義上的經濟或政治變遷歷程,還不如說在關注主體維度上的轉變。”〔34〕雖承繼了馬克思主義現代性批判的理論姿態,卻誤解了其既現代性亦反現代性的新現代性的理論內涵。哈特和奈格里另類現代性的解放構想全然拒絕和否棄了現代性(資本)進步論和目的論的解放功績,反對作為過渡階段的社會主義綱領所強調的發展現代性以累積解放條件的必要性。而要求人類解放的反現代性需“一步到位”,直接以諸眾的出走或出離來推翻和摧毀生命政治權力的統治及剝削,構筑全新的世界共同體以實現作為共同性倫理的共產主義,丟失了馬克思人類解放理論作為批判的辯證法得以現實化的歷史性、漸進性和過程性。這種以諸眾政治為邏輯主線的人類解放觀著眼于構筑新式的革命主體,缺乏對諸眾何以突破生命權力的宰制以獲得創構性革命力量的有力解釋,具有對諸眾生成及其自身反抗潛能的“天真”預設的內在缺陷。巴迪歐批判哈特和奈格里此種關于諸眾對資本及其權力反抗的創造性、反體制的論斷,僅僅是資本權力內部運動的構成性部分。這種無視資本及其生命權力宰制的客觀現實的改變,僅僅局限于新式的生產方式(非物質勞動)必然滋生革命性諸眾的描述,致力于闡述諸眾斗爭的可能性和現實性的理論推演和邏輯論證,忽視了產生革命主體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至多只是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世界而無法真正改造世界。既無法構筑真實性的革命主體,亦無法尋索真實的人類解放道路和現實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