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藝術學院 210000)
馬遠為南宋四大家之一,其生平事跡,古畫史絕少提及,有之亦僅寥寥數語,且多重復,其中較為有價值的文獻,當推為《圖畫寶鑒》及《畫史會要》中的記載。《圖畫寶鑒》云:“馬遠,興祖孫,世榮子,畫人物、山水、花鳥,種種臻妙,院人中獨步也,光寧朝畫院待詔”。《畫史會要》云:“馬遠,號欽山,其先河中人,世以畫名,后居錢塘。光寧朝待詔。畫師李唐,工山水、人物、花鳥,獨步畫院”。正如上述文獻所載馬遠山水、花鳥、人物兼善,然尤以山水畫最負盛名,馬遠山水畫之所以能超乎儕輩,飲譽千古,乃是因其善于其創新技法,如大斧劈皴,水墨淋漓中卻又展現出蒼勁渾融之感,也正是因其能于水墨中施顯剛勁之筆法,而又能于混融之景氣中演練清勁之韻致,故后人稱其畫格為水墨蒼勁派,而其山水畫中最大之成就與特色,乃為馬遠的畫面營造力的表現,“邊角”造境之全面發揚與布白之巧妙運用。
山水畫發展至南宋初期已臻于成熟,而在題材與造境亦逐漸與先前之風范有所不同,主要表現在畫面空間部分的拓增;與山景題材的縮小,而代之以河川水域部分的寫繪。而且,這種轉變的態勢愈變愈速。《格古要論》對馬遠“邊角”構境之景趣作有精辟之記述。其文:
“全境不多,其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低,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此邊角之景也。”1
觀此邊角景境之構局,顯然與以往傳統“大山堂堂”之構圖大不相同。一般而言,北宋之前中國山水畫的構圖造境,即以主峰、大川、長林展現于畫幅之中央部分,然后在襯飾次要之景物于主景之兩側,依次于必要之景境中再飾綴其他物象,形成畫境繁復而豐瞻、嚴正而典重、綺麗而端穆的畫境。如此畫境固然使人興懷徜徉之思,然因景境太過嚴正端莊,宜于令人產生寶愛之綣顧,而較難使人作幽絕逸趣之尋思。
馬遠“邊角”構境之宏發,其要詣乃在于以“邊角”輕舒之趣味,表現畫境空靈簡淡之思致,使人對特意抉擇布構之幽勝處作凝神之觀照投入,并對率略虛曠之對角景境,引發觀賞者作“遷想妙得”之探尋與補充。因之,在心靈中激發出一股“韻味無窮,美不勝收”之快慰與滿足。而此種感受,則正如唐文鳳于暢述“馬半邊”畫藝之淵緒后所伸論之宏旨:“世人以肉眼觀之,無足取也;若以道眼觀之,則形不足而意有余。”誠然,邊角之景,若單以形象觀之,則不如全境圖繪之繁富豐美,然若以藝道“以小觀大,以偏概全,以虛博實,以意造境”之機趣言之,則反而令人產生無窮之奇思與逸趣。
馬遠“邊角”構局之可貴處,唐文鳳已為后人點出當以“道眼”觀其“形不足而意有余”之靈妙畫境,而事實上,馬遠空靈畫境之創發乃是寓道于藝,并且以藝證道之深宏緣法。國人之思想,自古以來深受儒道兩家影響,其中道家之思想對藝術思潮之啟示尤大,而道家思想中,莊子之玄遠虛淡之妙詣對后世藝道之演創更具深重之影響,如其所揭示之“唯道集虛”與“虛室生白”之思想,而于繪畫藝術之變現上乃能注重虛空之布構與留置。以現代美術術語以言,即是注重營造“布白”于畫境中之表現。布白亦即是留白,布白乃是用以營造畫境中之空間與空氣感之最佳手法,而畫境中往往因為適當布白之使用,因而產生空靈秀逸之境界,于是使人對畫境營造萌發無窮之遐思。
布白在畫境中既具有重大意義與妙用,而且與馬遠山水畫中“邊角”構局有極緊密之發明關系,在藝術造境上由于受到莊子虛淡思想之啟發,因之,乃逐漸體認出畫境中虛淡空白、靈妙機趣,故依隨時日之推移,后人之智巧愈出,則對畫境中營造布白愈為講究。在山水畫中,對水域與天際的營造,往往以疏淡之筆墨來表現,抑或竟然空留絹素之底色,既不加筆觸,亦不親飾其他色彩。而在人物畫與花卉作品中,亦往往不畫背景,而以虛白之無限為背景,因而反能使畫境之主題愈為醒目突出,而令人感到透脫靈動之美。
布白之營造山水畫中,更能使人產生幽遠思致之美感,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蓋指此而言。以有限之景境搏涵于無窮之虛白幻境中,自能有“虛實相生”之逸趣產生;如此,則無畫處亦成境界。而此無畫處所幻化而成之境界,既難以表達,又難以詞詮,其深遠之甘美意境盡在不言中。此中意趣,清朝笪重光體會最為懇摯貼切,曾云:“位置相戾,有畫境多屬贅瘤;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
老莊思想之返璞歸真、清心寡欲以及淡泊自適的要詣,既經歷代國人之雅愛承受,乃轉而影響于后世獨特之審美風尚。此風尚遂形成中國藝術對淡逸與空靈之追求。在繪畫方面,由原來“填滿”之畫面,逐漸趨向于空白表現。此一理念經長久之推演,至北宋末年我國山水畫發展成熟之后,在構圖上已經產生了一種“簡化運動”,畫面由實轉虛,而構圖之形態亦由傳統之“大山堂堂,主峰直立”之構圖模式,因布白、空間之擴增而漸有“移邊轉角”之勢態。

圖一
如《松溪觀鹿圖》(圖一),為馬遠存世名跡之一,描繪雅士觀鹿之逸趣,畫中主題亦側重于右邊,巨松枝干四布,針葉攢聚,生意盎然,雅士倚坐巖石,轉身探視游鹿,其專注之形態,表示其陶然忘我,其后立一童子,亦作眺望前景之神態,而皴飾簡淡之巨石,豎立于畫幅之最右側。左上部分描繪極為簡淡,營造霧氣氤氳感覺。
南宋馬遠的出現,攜其不世之秀逸才氣,據高藝,富創意,把我國歷代以來受道家虛淡思想所啟而形成的布白觀念,加以大膽增拓,并對構圖方式作有機之適切變化,使虛白與實境有更靈活的配合,故而營造出別開生面之“邊角”格趣。
馬遠“邊角”風格的營造,遠承李唐,近師蕭照,至于能使其廓然確立,而成為一種嶄新而蓬勃之風潮,其本身自有非凡之可敬與可愛處。馬遠邊角山水的構圖造境乃是掌握歐蘇二氏畫論的精義而來,對畫境之造作,據常理、重淡逸、展布白、構邊角。眾所周知,藝術之價值,貴在其有獨立的創作風格,而畫家之能于畫境中營造獨特風格,非有超人之大智慧與大勇氣不可,石濤早為藝術創意之緣法立下不朽之宏旨。云:
“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2又“得筆墨之會,解絪緼之分,作辟混沌乎,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者得之也。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在于墨海中立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3
我們從石濤《畫語錄》理解中,可以認識到創作繪畫風格的艱難與可貴,而尤其對于南宋時期的宮廷畫家馬遠“邊角”新風范的辟建,更為欽佩。由于馬遠“邊角”風格之確立行世,因而促使此后人山水畫之格調趣味產生更多樣的變化;又因為“邊角”構局的創立,畫面的空間,得以增拓,從而使畫境提升淡遠清逸之氣氛,而再加上水墨大筆之揮寫,則更轉化為此后文人畫興起之觸機,是故馬遠“邊角”風格之創建與播揚,在創作營造力方面既承接藝術的開創風范,又促進后代繪畫風格演變的新機運。“邊角”風格的營造對中國繪畫藝術之貢獻既深遠又重大。
馬遠作為我國古代畫家之佼佼者,就其對后世之影響,馬遠畫風不僅深重影響中國后世繪畫,遂有“馬夏派”的出現,甚至流行于日韓兩鄰邦,尤其在“室町時代”,馬遠及夏圭之畫藝曾風靡日本,并且直接影響繪畫藝術之創作,或為時代繪畫主流,使中國藝術之發揚,遠照海外,為我國繪畫史寫下燦爛的史篇。
注釋:
1.厲鶚.南宋院畫錄[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石濤.畫語錄[M].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
3.石濤.畫語錄[M].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