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開

文/方進

欄目主持/鄭凱聞

我的家鄉安徽是全國油菜主產地，特別是長江兩岸，冬季干燥冷涼，春季溫暖濕潤，最適宜種植油菜。小時候跟著父輩做農活，種植油菜是每年的重頭戲，從播種育苗到田間管理，從油菜開花到籽粒歸倉，既品嘗過勞動的艱辛，也欣賞過花開的盛景，更享受過豐收的喜悅。

一、菜苗綠油油

每年三秋（秋收、秋耕、秋播）時節，人們來不及盤點春風夏雨帶來的收獲，又開始投入新一輪耕耘播種，搶種油菜和麥子。

秋陽朗照，曠野空明，大地敞開胸懷，熱土翹首以待。村子里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奔向田野。男人們牽著牛馱著犁耙，將一大片一大片或平坦開闊的地帶或高高低低的坡地翻新耕細，修整成一畦畦地壟。婦女們扛著鋤頭，擔著畚箕、水桶，在地壟上成行成趟挖出一個個小坑凹，撒上土肥墊底，栽上油菜苗，再用浮土將根部覆蓋上，澆上水保持濕潤。油菜苗是事先在別的地塊育好移來栽種，每個坑栽3 株左右，菜苗間的距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稀了浪費地塊影響產量，太密了限制油菜成長的空間。

油菜適應性強，對土壤環境的要求并不高。秋后空地多，那些不規則的地塊和邊邊角角，翻土后不用整理成地壟，直接撒上油菜籽，任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于是，田野里，山坡上，溪水邊，大路旁，甚至門前、屋后，哪里有空地，哪里都種上油菜。

記得小時候，每年油菜籽收獲后，母親都會挑選一些籽粒飽滿光澤度好的油菜籽，用布袋裝好收藏起來，掛在墻上，作為種子。后來，農村推廣種植優良品種——“甘藍”型油菜，種子要到鄉種子站去采購。“甘藍”型油菜棵大，產量遠比自家留存的種子高出很多。

秋冬干燥，土壤結塊，菜苗或種子入地后，人們便開始關注油菜的生長，經常荷鋤翻土、澆水保墑。菜苗長大后，需根據長勢進行間苗，拔除一部分幼苗，保證油菜苗有足夠的生長空間和營養面積，有的幼苗枯萎或遭遇病蟲害，還需進行適當補栽。離村莊較近的油菜地，要用木條和竹絲扎上籬笆，防止生畜偷吃或糟蹋。

白露為霜，大地蒼茫。當葉落草枯萬物荒涼之時，當雪花紛飛寒凝大地之際，油菜卻悄悄地孕育生長。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吮吸著養分，積蓄著力量；葉，迎著寒風，舒張綠意，吐露芬芳。渴了，飲一杯霜露潤喉嗓；饑了，捧一抔白雪作食糧。在茫茫的原野上，油菜和麥苗一起相互鼓勵，不懼寒冷，茁壯成長。

寒冬臘月，四野寂寥，人們紛紛躲在屋子里圍爐取暖，我卻常常喜愛一個人走在田間地頭，探視莊稼，尋覓春天的影子。極目遠望，當看到滿眼綠油油的油菜和麥苗，長勢喜人，生機勃勃，心中不由得升起無限的感慨和敬意，誰說只有松柏斗霜傲雪，油菜和麥苗同樣不畏嚴寒，它們在風霜中孕育，在雪雨里生長，以嶄新的綠色點亮寒冬，溫暖著人們的心。它們用整個冬天積蓄的養分和能量，等待著春回大地之時，綻芳吐蕊，盛放光華！

二、菜花金燦燦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當春雷響過，春雨灑落，春耕便開始了。而油菜，經過一冬的孕育蓄勢，早已迫不及待，開始拼命地拔節生長，枝繁葉茂，一天一個模樣。不經意間，就有枝頭悄悄地含苞吐蕊，開出黃花，繼而你追我趕，競相綻放。轉眼，一壟壟，一片片，花滿枝頭次第鋪開，金燦燦，黃橙橙，或漫山遍野一望無際，或點綴山川錯落有致。大地像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金色地毯，蔚為壯觀，氣勢磅礴。

如此美麗誘人的景色，是大自然對人類最美的饋贈。人們紛紛奔向田野，把油菜花當作背景，留下春天的腳步，定格美麗的瞬間。陽光下，徜徉在油菜花海中，吮吸著油菜花的芬芳，清新、自由、浪漫、奔放，人們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賞賜，心曠神怡，充滿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

那年油菜花開時節，村里有一對戀人從外地打工回來舉行婚禮。當他們走過油菜花田，走進村莊，那滿眼金黃的油菜花，和村頭路旁粉紅的桃花，掩映著姑娘美麗羞紅的臉龐，花團錦簇，祝福新人，新郎新娘臉上洋溢著無比幸福甜蜜的笑容。鄉親們紛紛走出家門，點燃鞭炮迎接新人，清脆的爆竹聲，在小村上空久久回蕩……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油茶花開的季節，最容易使人想起古代那些描寫油菜花的優美詩章。“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劉禹錫《再游玄都觀》）“梅花籬落菜花畦，春水平田釀燕泥。健事老翁頭雪白，一簔煙雨自扶犁。”（江梅《新陽鋪》）清代有位詩人叫宋軼才，寫了一首《灣沚道中》：“炊煙如線路如弓，水面吹來楊柳風。舞盡榆錢飛盡絮，菜花黃殺野田中。”他說，春天有了金黃的油菜花，田野中所有的草木都黯然失色了。灣沚，就在我的家鄉安徽蕪湖縣，詩人描繪的美景，在春暖花開時節的江淮大地隨處可見。

在黃山腳下，有一個久在深宮人未識的小村——歙縣石潭村，每年4 月，油菜花開滿山山嶺嶺溝溝壑壑，與青山綠水、白墻紅瓦、桃粉梨白相映成趣，煞是好看。當年，是一位從上海來的攝影家發現了她，用鏡頭把小村的美麗傳遞出去，使石潭村名揚海內外，自此，四面八方的游客和攝影愛好者紛至沓來、絡繹不絕。

由于工作的關系，我到過全國許多油菜產區，領略過各具特色油菜花開的盛景。江蘇興化，金黃色的油菜花盛開在垛田之上，宛如一塊塊漂浮于水面的島嶼，形成“河有萬灣多碧水，田無一垛不黃花”的奇妙畫面；云南羅平，一層層梯田，曲折回環，像螺絲上的旋紋，油茶花開一圈圈，似心海蕩漾，韻味無窮；貴州貴定，滿壩金黃的油菜花，與萬畝雪白的梨花，交相輝映，構成“金海雪山”，是云貴高原上一道奇麗勝景；青海門源，是我國北方最大的春油菜生產基地，每年七月油菜花開，綿延百里，博大壯闊，氣勢如虹……這些不同地域、不同季節、不同風格的油菜花開，把廣袤的神州大地裝點得美輪美奐、瑰麗多姿。

三、菜籽黑黝黝

在為春天的百花園呈現最美麗最壯觀的景色之后，在為大地鋪陳錦繡給人們帶來賞心悅目的享受之后，在為辛勤的蜜蜂釀蜜提供充足豐富的花粉之后，油菜花把春風夏雨沐浴的精華、陽光熱土積蓄的能量，凝聚成一顆顆圓潤的果實，結集在細長的角莢中，繼續為籽粒飽滿和提增含油吮吸著營養。

一串串角莢掛滿枝頭，在初夏溫暖陽光的照耀下，由青變黃，籽粒越來越結實，質量越來越厚重，沉甸甸的菜籽壓彎了秸稈。這時候人們每天都要到田間巡視，察看角莢的成色和籽粒飽滿的程度，預防秸稈倒伏，盤算著收割的日子。何時收割很有講究，收早了，籽粒采光不足尚未完全成熟，水分大，影響出油率；收晚了，角莢爆裂，菜籽會掉落田間造成損失。

陽光燦爛的日子，人們懷揣無比喜悅的心情，揮舞著鐮刀，收割比自己身體還要高的油菜。收割的過程，既要用力割斷那些粗壯的油菜稈，又要小心翼翼防止那些早熟的籽粒會從角莢中爆出來。將割倒的油菜秸稈依次擺放在地上，用稻草繩捆扎好，背到村頭的打谷場上，或堆放在家中的院子里，等待脫粒。

平整光潔的打谷場，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將油菜攤開，在強烈的陽光下暴曬，用梿枷拍打，使角莢裂開。隨著“噼噼啪啪”的擊打聲，烏溜溜的油菜籽紛紛從角莢里跳出來落在地上，仿佛一粒粒黑黝黝的珍珠，油光發亮。

分田到戶以后，村里的打谷場沒了，父親就將油菜稈抱到院子里，用一塊特大的塑料膠布鋪在地上，用腳踩蹋或用木棒輕輕敲打油菜莢，除不盡的，便用雙手搓揉，保證每顆籽粒都不丟失。脫粒后，用篩子將雜質剔除，曬干收藏。

油菜籽收獲后，最怕遇到陰雨天氣，易生霉變。有經驗的農民，在實踐中摸索出了很多有效方法，或將鹽拌入新收獲的菜籽中，可降低水分，抑制酶的活動，使脂肪不易分解；或用塑料薄膜密閉，讓其自然缺氧，短期內不會發熱霉變，待日出時晾曬。如今，很多地方推廣使用烘干機，幫助農民烘干油菜籽，人們再也不用擔心發愁了。

四、菜油香飄飄

在眾多贊美油菜花的詩句中，給予最高褒獎的，要數乾隆皇帝的《菜花》詩：“黃萼裳裳綠葉稠，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人們喜愛油菜花，不僅僅因為油菜花開的美景，更是因為油菜結籽可以榨油，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這，才是油菜花美的最高境界。

小時候，鄉里有個小油坊，十里八村的鄉民都把菜籽送到油坊榨油，我經常跟著大人們去那里看熱鬧。油坊里熱浪滾滾，煙熏氣繞，工人師傅們，光著脊梁，下身只穿著短褲，甚至只圍一塊白布巾，揮汗如雨，渾身油光發亮。他們先在大大的鐵鍋里將油菜籽炒熟，然后在沸水中熏蒸，將熏蒸過的籽末用稻草窩成餅，用力踩踏，再用鐵環箍緊，整齊地放在木榨中，用粗壯的樹段重重地撞榨，一邊撞一邊喊著響亮的勞動號子，于是，木榨下面，黃澄澄的菜籽油便汩汩流淌出來。

油菜籽榨油歷史悠久，生活在江淮大地的先民，很早就學會了從油菜籽中榨油的工藝。在皖南，至今還保留著木榨油作坊。前年夏天，我慕名來到當地一家油脂公司。為傳承和弘揚傳統工藝，他們從全國各地收購了30 多臺有百年歷史的木榨工具，聘請木榨工藝守藝人，口傳心授。油坊里，再現了人工榨油的火熱與艱辛，那隆隆的撞榨聲和悠揚的勞動號子，仿佛是遠古的生命在歌唱。油坊周圍的人們，遠遠就能聞到彌漫在空氣里的菜油的清香。

隨著機械榨油技術的發展和浸出法制油的發明，傳統的手工榨油工藝漸漸遠離了人們的視野。而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對食用植物油的需求更加多樣化、營養化，豆油、花生油、芝麻油、米糠油和各種調和油，早已走進百姓的日常生活，甚至山茶油、橄欖油、玉米胚芽油、葵花籽油、核桃油，這些高端植物油也開始逐漸走上餐桌。菜籽油，這種傳統的家常食用油，似乎已漸漸從繁華的鬧市中退出，回到生她養她的故鄉，回到農民兄弟的廚房。然而，依然有很多城里人或生活在城里的農村人，留戀她曾經帶給人們的金色原野，喜愛她沁著泥土氣息的芬芳。

油菜，從育苗、開花到結籽、榨油，一生都在為人類造福。綠油油的菜苗，給寂寞的寒冬帶來生機蓬勃，為干燥的生活滋潤綠色的汁液；金燦燦的菜花，為春天的多姿多彩帶來最美的主色，為人們生活的甜蜜提供最豐富的花粉；香飄飄的菜油，伴著美味佳肴，滋養著百姓的健康；還有榨過油的菜籽餅，作為飼料養肥豬馬牛羊，作為有機肥重新滋養著沃野良田；就連油菜秸稈，也會走進農家的灶臺燃燒自己，升起炊煙裊裊。

油菜花開，開出了春天里最鮮艷的色彩、最美麗的風景；油菜花開，開出了勞動者最純真的品質、最無私的奉獻！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我憧憬油菜花開那壯麗的景象，我思戀創造這些美麗景色和美好生活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