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

我曾經偷偷看過你許多次,心里想著:她大概討厭我吧。
我不是那樣子的學生
我,作為一班之長,在操場一圈圈晃悠著,聽著身后教學樓里傳來的朗朗書聲。可別以為我是逃課,我不是那樣的學生,其實我是被老師趕出來的。
教室在二樓。我踮著腳朝里頭望:遠遠地看見班主任頭頂的幾根小卷毛在講臺上飄呀飄。突然窗口冒出一個小腦袋,也正盯著我看。
齊耳的小短發,紅白相間的校服。我不用瞇眼就知道,那是何小芳。
是誰不好,偏偏是她!我很不開心地聯想到:如果此時是我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班主任一定會瞪著他的眼珠子,大聲訓斥我:管思清,你又發什么呆呢!黑板在哪兒呢!可換成她何小芳,他只會溫柔地說:累了吧,看看窗外的綠色,放松放松!
我瞇了瞇眼,那紅色的身影清晰又模糊。我轉過身,背對著那扇窗戶,索性坐在地上。伸一個大大的懶腰:呀,天空真藍啊!
“好學生”與“壞學生”
就像黑與白、好與壞。我跟何小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班主任心中完美的好學生模樣便是她這樣的:短發,省了大半的洗發水,當然,這是我的視角,對于一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來說,節省了許多時間用在學習上;星期一至星期天,永遠的校服死忠粉;而她最得分的一點是,從不說閑話,尤其是和男同學說話。
而作為反面教材的我,通常扎個馬尾辮,忘記洗頭的時候,綁成一個丸子頭。哪天沒有班主任的課時,還會心情大好地扎兩個小辮子。至于衣著,也算是整齊得體、正正經經的學生風。只不過對于校服毫無欣賞能力罷了。與何小芳最不同的一點是,我愛講話,愛玩鬧,嘴巴一刻也停不下來。甚至在班主任把我安排在講臺旁的特殊位置時,我也能和老師來些“互動”。當然互動對象不包括我的班主任。
“管思清,你什么時候能學學何小芳!讓我省省心。”這是班主任每兩三天就要對著我“溫故而知新”的話。
正值叛逆期的我怎會輕易聽話。我依舊我行我素:每天把頭發綁得漂漂亮亮,穿著時髦好看的衣服,大搖大擺地走在校園里。不僅如此,我還開始和“成績差”的同學“混”在一起。在我眼中,她們比那些“好學生”來得更加真誠、善良。
你好,新同桌
我帶著滿腔幽怨把課桌搬到我們教室最冷的一座“冰山”旁。萬萬沒想到的是,班主任對付我的新招數竟然是安排我和何小芳當同桌。
我將書放在中間,壘得高高的,一上午都尷尬地看向另一邊。
說實話,我并不討厭何小芳。她自己也從沒做過令人反感的事情。一個每天中規中矩上學,從不和任何說話的內向女孩,我都不好意思因為班主任自作主張的比較而遷怒于她。
所以我把書壘得這么高,只能互相看見個頭頂,真的是因為尷尬。我跟“好學生”玩過,也和“壞學生”接觸過,甚至和路邊的小狗都能以“汪汪汪”的方式聊兩句,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這樣的人交流。我想她一定是討厭我的,我還產生了些愧疚感。人家這么安靜斯文的人,好端端的卻搭上我這么一個聒噪鬧騰的同桌。
一整天,我都將腦袋擱在課桌上,進入休眠狀態。班主任這招真是又準又狠,用了十級的功力,我受了很重的內傷。
手表上的指針就快要到達“解放點”時,我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一張紙條遞了過來:管思清,你好!很開心能和你成為同桌。
我一下子從桌子上彈起來,不敢相信地順著那只縮回去的手看去。何小芳大概被我嚇了一跳,她的眼神四處閃躲,最后停在了我壘起的那座書墻上。仿佛很努力地想要擠出一絲微笑,卻像是不熟練而嘴角微微抽動著,顯現出奇怪的樣子。
這是三十六計里的哪一計?我飛快地轉著眼珠。一時琢磨不出,低頭看了眼手表,拎上我的小書包,伴著鈴聲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一場大戰
與班主任爆發大戰是在一次班會課上。那時候學校剛結束“學生會”干部的選拔,我以不一樣的身份好心情地坐在教室里,感覺背都挺得比以前直了。
“管思清。”班主任突然喊我的名字,我聽出了和以往不同的語調,想著是不是要受到表揚了。
我抬頭挺胸,無比期待地看著他。班主任先是把手里的教案往講臺上一扔,揚起的粉塵撲我一臉。接著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用著高八度的嗓音,仿佛想讓隔壁班的同學一起參加這場“學術討論”。
他云淡風輕地說:“管思清,你是怎么當上學生會主席的?我也是不知道,校領導是以何種標準選拔人才的。”
我依舊保持著筆直的姿勢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他的話,接著我覺得鼻頭酸得想流鼻涕。我想起自己當時參加競選時的模樣,碩大的會議室,每個學生都戴著自己的標簽。老師們都會提前為自己的學生美言一番,學生介紹自己時,都會得到臺下諸如:哦,我知道你,你是某老師班上的某某某,這樣的回應。我孤立無援地站在那,害怕極了。
接著,我把心里頭那些委屈的、想要辯解的話都咽了回去。我惡狠狠地看著他,握緊了拳頭,一副痞痞的模樣說:“管你什么事!”
“你給我出去,看看你什么態度。選你這樣的人,別帶壞了學校的風氣!”他拿了把尺子在講臺上一拍,又撲了我一臉灰。
教室里,連著隔壁班一起靜得詭秘。
“咚!”這聲巨響來自我的手與課桌的相互作用,我居然觀察到了桌面產生的微小變形:像彈簧一樣彈起又落了下去。那些我壘起來的書一股腦地倒在何小芳的桌上。
班主任氣得咬著牙在原地發抖,我腳步鏗鏘有力地走出教室,感覺整個一層樓都處在一種安靜的氛圍中。
我徑直地走到教學樓旁的大樹底下,看著藍藍的天,開始嘩啦啦地流眼淚。我后悔極了:班主任是用尺子拍桌子的,而我傻乎乎地用手。
只要臉部表情做得到位,它便不算是眼淚
我可憐兮兮地站了一節課后,班主任夾著教案向我走來,卻在離我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停下了腳步。以他張揚的表演力對我搖了三次頭,就轉身走了。
我低著頭,眼淚剛要奪眶而出,又硬生生地把它們逼了回去。因為我看見了一件紅白色校服,我看見了何小芳!
她走過來,緊挨著我。我立馬往旁邊挪了挪,高昂地揚起下巴。
“你別哭了。”她小心翼翼地說。
“我沒哭。”我用力地瞪著她,死要面子地說。可是一激動,那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又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我從容淡定地一抹,仿佛只要臉部表情做得到位,它便不算是眼淚。
我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她笑了。比起第一次,這個笑容要漂亮得多。她在笑話我!我又往旁挪了挪,倔強地看著另一邊。
“我能和你做朋友嗎?”她小聲說,害怕又緊張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過于真誠的模樣,頓時有些來氣:“你在逗我嗎?我可不是什么扶老奶奶過馬路的三好學生。”
“看見沒有?”我跺了跺腳,“我是被老師趕出來的壞學生。”
“可是我看過你扶老奶奶過馬路啊!”她大聲地反駁我。
我轉了轉眼珠,總感覺哪里不對。她見我不說話,急紅了臉。兩只手慌亂地比劃著,把什么時間、在哪兒看見的我,我穿著怎樣的衣服,攙扶著一個怎樣的老奶奶一一描述出來,一副有理有據的樣子。
“我扶的是我親奶奶不行嘛!”我不耐煩地對著她吼。她似乎被我嚇了一跳,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受傷地低下了頭。
我看見湛藍的天將她的眼睛映得清澈透明
上課鈴聲在我們的頭頂響了又響,何小芳絲毫沒有要走的樣子。我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蠻橫,于是不好意思地先開口:“你不去上課嗎?”
她直勾勾地瞪了我半天,確認我是和她講話,才回答道:“我去不去,都沒有人會發現的。”
我聽了她的話,一時語塞。我望著眼前這個女孩兒,那普普通通、一點兒也不惹人注意的五官,卻有一種孤獨而又倔強的模樣。
“所以沒有人會發現我逃課啦,我陪你站一會兒吧。”她似乎在安慰我。
我低著頭,不說話,想起因為班主任的“教誨”而有意無意觀察到的她:課間也規規矩矩留在座位盯著桌角某片空白的她;放學后獨自背著書包消失在墻角的她;時常望著窗外某棵樹的她。她的安靜被班主任當作優點宣揚了很多次后,大家仿佛把與她的交流當成一種打擾,于是她便被動地成為了一個更加安靜的人。我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幅畫面:大千世界,我站在里頭,形形色色的人匆匆而過。他們說笑著、打鬧著。我卻獨自站在一片空白處,沒有人能看見我。我打了個寒戰,感到有種無法形容的難受。
一陣很烘托此時氣氛的風吹了過來,何小芳突然靠了過來,從我的頭頂拿下一片落葉。
“其實……”她說,“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我常常觀察你,每個人好像都很喜歡你。”
“哪有!班主任就不喜歡我,他喜歡你。”我反駁道,想起上節課發生的事,又有些想掉眼淚了。
“不是的,他只是對你要求太高了,而你又總喜歡和他對著干。”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往她身邊挪了挪。
“你開心的時候就開懷大笑,不高興了就流眼淚、發脾氣。我常常會想,這樣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她微微仰著頭,看著天空。我看見湛藍的天將她的眼睛映得清澈透明。
“嗨!明天你穿裙子,我穿校服好不好。”我撞了下她的肩膀,挑了挑眉。
“啊?”她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呆愣愣地看了我幾秒才說,“好呀。”
我看著她微微上揚的嘴角、淺淺的梨渦和一雙彎彎的笑眼。原來她笑起來的模樣好看極了。
兩只小鳥飛了過來,停在枝頭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