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麗
(西北政法大學 陜西 西安 710063)
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作者一項重要的精神權利,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10條第(四)項規定,“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伯爾尼公約》第6條之二規定,“作者有權反對對其作品的任何有損聲譽的歪曲、篡改或其他更改或其他與作品相關的損害行為”。相比之下,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刪除了“有損作者聲譽”的表述,這使得是否應將“有損作者聲譽”作為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權判斷標準,學理界及司法實踐中均存在不同觀點,分歧嚴重。
一種觀點認為,我國立法中雖未對“歪曲、篡改”行為明確做出“有損作者聲譽”的限定,但“歪曲、篡改”的用語本身包含了行為人主觀上具有惡意,且客觀上對作者的尊嚴和聲譽造成貶損之意,因而此種觀點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應以“有損作者聲譽”為侵權判斷標準。另一種觀點認為,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對保護作品完整權并無“損害作者聲譽”的明確規定,因而不應隨意對立法做擴大解釋。此種觀點主張,不能僅將“歪曲、篡改”看作貶義詞,行為只要破壞了作者思想與作品表達的同一性即構成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
學理界對“歪曲、篡改”行為的不同理解,也間接影響到司法實踐中法院之間的不同態度,致使不同法院基于相同案情而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決結果。如在“張牧野訴《九層妖塔》電影作者權糾紛案”中,針對電影《九層妖塔》改編小說《鬼吹燈》故事情節、人物設置、故事背景等的行為,一審法院認為,被告的行為并未對原告小說進行貶損,并未損害原告的聲譽,不構成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而二審法院卻認我國現行《著作權法》規定的保護作品完整權并沒有“有損作者聲譽”的限制,作者的聲譽、名譽是否受損并非該權利的侵權判斷要件,因而認定被告的改動行為導致原告在作品中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被曲解,屬于“歪曲、篡改”行為,構成侵權。
再如,在“葉鼎榮訴時代文藝出版社等保護作品完整權糾紛案”中,針對出版社刪除譯作者前言、譯后記的行為,法院認為出版社的行為并未產生“歪曲、篡改”作者所表達思想的效果,并不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這些爭議的實質在于保護作品完整權是否應以“有損作者聲譽”為侵權構成要件。而本文認為,“有損作者聲譽”標準更有利于我國目前文化市場的發展。
實踐中修改、改編、翻譯、合理借鑒等尚未達到“歪曲、篡改”程度的行為與“歪曲、篡改”行為之間的界限模糊,難以區分,這造成保護作品完整權與修改權、改編權及合理使用行為的認定困難。就修改權而言,其宗旨在于禁止未經作者同意對作品的修改行為,所控制的行為可以被“歪曲、篡改”涵蓋,因而侵害修改權的行為也當然可以受到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規制,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修改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重合,引起法律適用混亂。因此,“有損作者聲譽”標準可以限定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控制范圍,將尚未達到“歪曲、篡改”程度的修改、改編、翻譯、借鑒等行為與“歪曲、篡改”明確地區分開來。
保護作品完整權屬于著作人身權,有永久性和不可轉讓性。而在“改變作品思想、觀點”標準下,作者與作品的人身關系緊密,實質上是賦予了作者對作品的永久性控制權,在我國當下文學作品改編熱潮背景下并不利于對作品經濟價值的充分挖掘。因此,鑒于保護作品完整權不存在期限限制,“有損作者聲譽”標準既可以永久性的保護作者聲譽不被損害,又可以限制作者對作品絕對的控制權,更有利于公眾對作品的充分利用。
目前在“互聯網+”的背景下,優質的作品已經成為文化創意產業發展的價值源泉。如在影視改編產業,互聯網三巨頭百度、阿里、騰迅一直都重視文化創意產業的開發,騰訊通過“芒種計劃”招攬創意內容的生產者,挖掘具有開發價值的IP,其目的在于打通電影、游戲、動漫等不同平臺,創造跨領域的文化產業開發項目。在此背景下,對優質IP進行改編僅是文化產業開發的初始環節。在改編過程中,難免會對作品的內容、形式等進行一定程度的改變,而單純地將“改變作品思想、觀點”作為保護作品完整權地侵權判斷標準,不僅會阻礙原作品的傳播與利用,更會妨礙對他人作品的修改、改編、借鑒等行為,阻礙文化產業的發展。
因此,本文認為應將禁止他人“歪曲、篡改”作品的程度限制在“有損作者聲譽”的條件之下,這可以使出版社、改編者及公眾人不會擔心作者隨時主張保護作品完整權而喪失利用、傳播作品的積極性,這樣才能實現著作權法鼓勵作品創作與傳播的根本宗旨。
《送審稿》第13條第2款第3項規定,“保護作品完整權,即允許他人修改作品以及禁止歪曲、篡改作品的權利。”本文認為,《送審稿》的這一規定存在以下缺陷:第一,存在立法重復表述的瑕疵。“歪曲、篡改”屬于對作品進行實質性改動的行為,可以完全被“修改”行為涵蓋,由此一來,“未經許可的修改行為”完全可以將“歪曲、篡改行為”涵蓋;第二,存在將侵權判斷標準復雜化的缺陷。“允許他人修改作品”在于規制未經許可修改作品但客觀上不會造成作者聲譽損害的行為,而“禁止歪曲、篡改作品”則仍存在對作品思想、觀點的“歪曲、篡改”是否應以“損害作者聲譽”為條件的爭議。可見,《送審稿》這一規定中同時存在“損害作者思想、觀點”標準和“有損作者聲譽”標準,導致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判斷標準復雜化;第三,存在限制作品傳播、利用的缺陷。《送審稿》這一規定,實質上是將任何改動作品的行為都被保護作品完整權控制,這將成為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超級條款”,賦予了作者絕對的保護作品完整權。
由此觀之,《送審稿》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規定不僅沒有明確回應“有損作者聲譽”標準在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判斷中的地位,也沒有解決保護作品完整權侵權判斷標準不一、司法裁判混亂的問題,反而將判斷標準更加復雜化,使人更加無所適從。因此,《送審稿》的這一規定迫切需要改變。
1.增加“損害作者聲譽”的表述。本文建議對《送審稿》第13條第2款第3項增加“有損作者聲譽”的表述,即將其修改為“保護作品完整權,即禁止他人歪曲、篡改以及以其他方式改變作品,損害作者聲譽的權利”。本文認為,只有在立法中明確規定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有損作者聲譽”標準,才能消除對該權利的侵權判斷標準的分歧。
2.明確“損害作者聲譽”的判斷主體。本文建議以司法解釋的方式明確“損害作者聲譽”的判斷主體,即以“社會公眾的普遍認知”為標準來認定“歪曲、篡改”行為是否貶損了作者聲譽,更多關注社會公眾的感受和意見。
注釋:
① 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6)京0102民初83號民事判決書。
②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6)京73民終587號民事判決書。
③ 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17)滬民終232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