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晨成
摘 要:《白蛇傳》是我國流行的民間傳說在舞臺上最盛演的一出,《斷橋》選自《雷峰塔》傳奇。講述白素貞金山戰敗逃至杭州西湖時腹痛難行,幸青兒追尋而至,兩人在斷橋亭暫歇。此時法海因白、許情緣未了,將許仙送至斷橋與白素貞相會。青兒恨許仙負情,欲殺之。白素貞愛夫心切,力為其解說,又親責許仙薄幸,許仙再三賠罪,夫婦重修于好。 本文談談對該劇目的認識。
關鍵詞:《白蛇傳》;《斷橋》;女性
《斷橋》是昆曲經典傳統折子戲之一,是所有昆曲院團都會上演并且保持有傳承譜系的劇目。這部劇目最早的演出劇照可以追溯至清代中晚期,照相技術產生之后,可見其舞臺傳承之悠久。《斷橋》這折戲不僅昆曲演,京劇也演,并且最初京劇在演這出戲的時候唱的也是昆曲。四大名旦應該都演過這個劇目,梅蘭芳先生在1955年拍攝的戲曲電影《斷橋》中就唱的是昆曲,曲辭與現在昆曲舞臺上所唱大致無差。京劇《斷橋》改唱西皮二黃應該是六十年代以后的事情。在京劇中一般將這部劇目的出處標注為《白蛇傳》而在昆曲中,則按傳奇本名稱標注為《雷峰塔》。
《雷峰塔》是清代文人方成培所著的傳奇劇本,現在我們能看到的白蛇傳故事基本都脫胎于這個劇本。然而細究白蛇傳說的緣起,最早則可以追溯至宋元話本《西湖三塔記》。《西湖三塔記》講述的是白蛇、烏雞和獺三妖強行拘擄凡人奚宣贊取樂,并試圖謀害他性命的故事。從整個情節架構上來看,尚未擺脫妖怪危害凡人,后被神道降服的傳統神怪傳說框架。其中的白蛇妖擄掠凡間男子,淫樂之后以心肝下酒,充滿妖性,形象恐怖,并不像后世白娘子一般和善可親。然而妖怪與凡人成親,被出家修行人識破,最后被鎮壓于塔下的情節架構已經初見端倪。蛇妖穿白衣又容貌美艷的形象設定也已成型,奚、許音相近,奚宣贊的名字在傳抄或傳說中慢慢訛變為許仙。
到明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再度記載了白蛇傳說的故事。在這個版本中,西湖相遇、同舟共渡、盜庫銀、人蛇成親、許仙發配、水漫金山、斷橋重逢、魁星投胎護母、寶塔鎮妖和許仙出家等主要情節架構已經與后世戲曲舞臺所演繹的相差無幾,故事包括主要人物身份設定基本定型。只是小青的原型不是青蛇而是青魚精,許仙仍叫許仙而已。《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的白蛇,也不再像此前話本中所描述的殘暴恐怖,而是一個溫婉艷麗的孀婦形象,人性已然大于妖性。
明代是中國戲曲高度發展的朝代,在馮夢龍《警世通言》刊行之后,應當已有關于白蛇傳說的戲劇上演,清代的方成培就是在前人的劇本上改寫編撰而成《雷峰塔》一劇。從清代至今,各大劇種中幾乎有著關于白蛇傳說的劇目。然而這些劇目有的是劇種依據民間傳說,有的則可能是改編自《雷峰塔》的劇本。真正作為《雷峰塔》傳奇而留存在舞臺上的劇目,不過是《盜草》《水斗》(在京劇中則多題名為《金山寺》)和《斷橋》三折。其中,又以《斷橋》演出最多也最為知名,梅蘭芳大師曾錄制有《斷橋》一折影片,所唱正是昆腔,唱詞也與今天昆曲舞臺上所演唱的詞句基本相同。
然而,無論是《水斗》還是《斷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版本,都與方成培的《雷峰塔》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雖然《斷橋》一折中,還保有較多的原傳奇本詞句,但是,在目前舞臺上所演出的這兩折戲中,許仙的形象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他的行為則從主動的惡劣轉變為了被動的無奈。可以說,現在舞臺上的許仙,是被修飾過多次的形象。
在現在舞臺上所演出的《水斗》一折中,是法海主動將許仙限制在金山寺內,不許他與白娘子相見,青白二蛇上山尋人,以致動武。《斷橋》一折則是許仙后悔莫及,誠心認錯與白娘子和好如初。然而《雷峰塔·水斗》的原劇本中,卻是許仙主動躲進金山寺,不愿回家,要求法海為他除妖。水斗中白娘子不敵法海,法海本想直接除去白娘子,卻因為天命文曲星君投胎而不得不放過白娘子一次。法海戰后見到許仙,許仙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可曾收服妖孽”。法海以天命之故,要送許仙回去,許仙百般不肯,直到法海說“有甚言語,總推在老僧身上便了”,又定下了等白娘子生子之后收妖的約定,許仙才半推半就地被法海送到西湖邊。在《斷橋》一折的劇本中,許仙果然將責任推了個一干二凈,說自己是被法海煽惑,“都是那妖僧不肯放我下山”。
《白蛇傳》被稱為中國十大傳統愛情故事之一,然而單純從《雷峰塔》傳奇劇本來看,根本看不出愛情的存在。從頭到尾,不過是白娘子單體的一廂情愿而已。與其說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倒不如說這是一首由男性無意識創作出的女性悲歌。雖然并非有意為之,然而在《雷峰塔》這個故事里,白娘子與許仙幾乎如同光影。白娘子的積極、勇敢、決絕與癡心,展現出光一樣的明媚,而許仙的被動、逃避、欺騙和陰狠,則如同一層無法突破的陰影,籠罩在兩人的關系之上。
白娘子將許仙視為意中人,將締結一段美好的夫妻關系視為自己的理想與追求。這是作者受到性別與時代的局限,所創作出來的表征。然而恐怕作者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他通過這層表征所展現出來的女性追逐理想與自我的勇氣,已經超越了故事的本身,而成為《雷峰塔》這部劇目最大的閃光點。或者說,這部劇目最為打動人心以使得它能夠流傳下來的原因,是白娘子這個光輝的形象。藝術源自生活,也是現實的折射。方成培與其后的藝人們能夠塑造出一個光彩奪目的白娘子,大約也是在不知不覺中,將生活中女性的形象,投入到了白娘子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時代,人類的天性都是無法壓制的,無論表征如何,天性總會以不同的形式或明或暗的展露。
然而,以方培成的時代,追逐自我的女性通常難以有一個光明的下場。白娘子所代表的光,終究被許仙的影所吞噬。從文本上來看,《斷橋》一折中完全看不出辛苦重逢的歡喜。而在舞臺上,盡管一代又一代的藝人以極大的善意,為許仙打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補丁,但這個戲依然算不上是喜樂。對于白娘子來說,更多地是一種無奈。“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癡心錯付,回頭無路,只能將錯就錯,一錯到底。在我看來,《斷橋》這個戲中白娘子的情感,可以是委婉的,可以是委屈的,她甚至于可以是略微歡樂的,但這歡樂只是表層,她的內心,其實是失望至極的。
《斷橋》是白娘子最終的妥協,她熄滅了自己內心的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其實到這里已經結束了。這大概也是之后的折子戲慢慢消失于舞臺的原因吧,就像金圣嘆想腰斬水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