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魏瑪共和國時期最知名的記者和小說家之一,約瑟夫·羅特親身經歷并記錄了德奧社會多層面的變化,其政治立場與文字風格也隨之改變:告別左派與新寫實主義,回歸傳統文學敘事,傾向保守思想。羅特一方面扎根東歐猶太社會,探討以猶太民族為代表的邊緣種族爭取政治權力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歌頌傳統貴族社會格局和多民族國家,用文字雕刻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時光。他的文字看似游戲于邊緣—中心、信仰—懷疑的兩端,實則力求從思想上恢復歐洲傳統,以兼容取代單一,用精神抵御物化。
關鍵詞:約瑟夫·羅特; 魏瑪; 民族國家; 猶太
一、 從邊緣到中心
1894年9月,約瑟夫·羅特出生于奧地利帝國最東邊毗鄰俄羅斯的一個小城,其為加利西亞地區一個猶太人聚居地。這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和諧共生之地,俄語、波蘭語、意第緒語、德語在此享有同等地位。羅特精通多種語言,受過良好教育。他天資聰穎,敏感且富有想象力,從小就持有等級思想,并且對之有著虔誠的想象,因此他筆下既有對東歐古樸生活和傳統信仰的細膩刻畫,又有對西歐大都市浮華生活的冷靜描摹。雖然人生軌跡與故鄉交集不多,但故土意識和猶太傳統始終是他創作的源泉。羅特的文學摯友茨威格這樣評價他:“懷著對皇帝及其軍隊的敬畏,羅特把童年時代的神話從東歐家鄉帶到了維也納。”①
看似矛盾的土洋結合,在羅特的文字世界里生出美妙花朵。一方面,他通過大量報刊文章以及散文集、小說作品,為故土的東歐猶太人樹碑立傳。他筆下的西歐猶太人,永遠同東歐猶太兄弟保持無法跨越的界限,甚至不及同基督徒親密。另一方面,無論在思想傾向還是日常生活上,羅特都更像是一個同化了的西歐猶太人。②不管行走于巴黎街頭,或是與友人在小咖啡館坐聊,照片上的羅特從來都是西裝革履。他十分注重儀表,保持著從維也納耳濡目染的貴族風度和咖啡館社交習慣。這種生活形式上的“附庸風雅”,與他的文字世界似乎構成了另一組矛盾。盡管旅居漫游經歷幾乎貫穿羅特的后半生,但他最親密的朋友幾乎不是成功同化的西歐猶太人就是正統基督徒,不是維也納富商之后就是出版巨擘、記者、作家、共產主義者。他們不僅宗教信仰五花八門,政治立場也各不相同。不過,這個紛繁的朋友圈恰恰說明,羅特行走在各種意識形態的邊緣。
從魏瑪時代的知名記者、作家,到被納粹封禁、逃亡、酗酒,于1939年客死他鄉,羅特一生總共創作有15部長篇小說,百余篇游記、報刊文章、隨筆,其視野之深遠、思想之豐富,更是難以僅用數言蔽之。到了今天,我們在談及羅特的政治轉向時,凡是提到保皇派或恢復帝制等字眼時,應當有所保留。乍看上去,這位魏瑪共和國時期最具影響力的文藝副刊記者,在告別所謂新寫實主義之后,走上了一條回歸傳統文學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復辟之路。然而通觀其小說人物命運便不難發現:首先,作者并不是在為舊時代重燃香火,而是在文學世界里自覺進行著哀悼工作(Trauerarbeit),也就是二戰之后被社會心理學家所重視并立論的“克服過去”(Vergangenheitsbewltigung);其次,羅特借助衰敗與感傷的氛圍精確揭示出,哈布斯堡王朝并非戛然而止,而是患疾已久。
羅特文字的現實主義色彩毋庸置疑。他深知時光不能倒流,歐洲古老文明和延續千年的政治秩序,在現代西方民主自由制度的沖擊下早已不堪一擊。他筆下的前朝貴族、軍隊士兵、小市民、革命者、流浪者,都是從舊時代走來的人,盡管可愛可敬,但并不是希望的化身。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皇帝就是這個王朝形式和象征意義上的絕佳代表:一個沒有直系子嗣繼承的皇帝與一個病入膏肓而毫無生命力的帝國,其壽終正寢是早晚的事。面對日益逼近的法西斯災難、民主政治謊言,以及納粹運動和排猶浪潮,羅特還是沒有徹底放棄。無奈個體已經無法靠思想和意志阻擋納粹泛濫,復辟帝制成了他在文學世界里對抗現代民族國家理論與實踐的一套無法施展威力的武器。“他只是從過去擷取一幅理想的畫面,從而沉浸其中,遁形其中。”Hilde Spiel, Eine Welt voller Enkel. Radetzkymarsch“, Joseph Roth:Leben und Werk,hrsg. von Daniel Keel und Daniel Kampa,Diogenes,2010,S.444.
羅特用文字和想象向遁入暮色的哈布斯堡王朝照進一道追光,為逝去的王權時代留下最后的剪影。茨威格在紀念羅特的文章中曾這樣寫道:“他來自一個小城,奧地利最邊緣的猶太小鎮。然而,特別神秘的是,在我們這個奇怪的奧地利,真正了解這個國家、為這個國家辯護的人,從來不會在維也納找見,而總是來自帝國邊陲。那里的人每天都可以拿哈布斯堡衰微的統治來對比隔壁國家里嚴苛的非人道生活。”Stephan Zweig, Joseph Roth“, Joseph Roth:Leben und Werk, hrsg. von Daniel Keel und Daniel Kampa,Diogenes,2010,S.174.這不僅是對羅特文學創作的褒揚,還暗含一絲反諷。衰微多年的王朝統治、松動的中央集權對于邊疆人民而言,卻成就了一種樂觀的想象。羅特的政治敏感與故土意識不斷滋養著這些想象,他把對皇權時代的“回憶”與對東歐邊境的記憶,變成了豐富的小說素材。
羅特寫作的出發點,正是歷史上歐洲各民族的文化和社會問題。這個來自邊緣地帶的人,總是懷著理想色彩仰望著歷史的中心。他筆下的政治與社會,是高度濃縮后的歷史想象和現實經歷的結合。羅特大半生時間在各個地方旅館度過,他像個無根的旅人,始終有著濃重的懷鄉情結。懷著邊緣人的冷靜與克制,他準確地預言歐洲社會的變遷,同養尊處優的維也納猶太人保持距離。羅特塑造的理想人物,皆是宏大政治背景下的邊緣人,因機遇巧合而站在了歷史的羅盤旁邊。他的目光時而聚焦失勢的前朝貴族,時而流連城市的邊緣群體和小人物。作為邊陲出身的人,他不忘提醒世人,這個帝國首都的繁榮依賴于邊陲人民幾乎無條件地付出,但首都人民卻毫不知情。在奧地利的復雜版圖上,他習慣將斯拉夫語區與普魯士德語區對峙,認為前者是故鄉,后者是異地。參見Claudio Magris, Der ostjüdische Odysseus“, Joseph Roth und die Tradition, hrsg. von David Bronsen,Agora Verlag,1975,S.187f。羅特小說的中心地點幾乎都在斯拉夫地區,靠近俄羅斯和東歐猶太人聚居區。這就決定了這些作品的宗教基本屬性。一旦統一的多民族混合現象“得以存續的政治與社會文化前提不復存在,我們完全可以把羅特的文字當作珍貴的歷史記錄,把他視為歷史彌留之際的記錄者”Helmuth Nürnberger,Joseph Roth,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1981,S.91.。
二、 想象中的告別式
羅特擅長通過刻畫人物來渲染時代悲劇氣氛,只言片語便能將凝重的情緒鋪滿紙面。其筆下人物的悲傷情愫既富于個性又能引發共鳴,創傷記憶既是個體的又是集體的。在中篇小說《皇帝的胸像》(1928年)中,羅特呈現了奧地利東部邊境前朝貴族莫斯汀伯爵曾經的輝煌地位和與民同歡的和諧氛圍,描述了一戰政治風云過后,這位貴族與百姓共同經歷的內心震撼以及共同演繹的哀悼儀式。小說展示了羅特將文學形式與政治主題巧妙糅合的高超技藝。他把人物的政治情感融入自然、土地、家鄉和傳統之中,讓突如其來的政治動蕩、外界強加的國家意識、表面上的歌舞升平與帝王時代的尊嚴、寧靜、平衡相對峙,讓新的腐朽敗德、追求物化的社會風氣與舊的人道關懷、不朽精神一較高下。
在《皇帝的胸像》中,羅特集中展現了歐洲舊時天主教秩序下的多民族國家與20世紀上半葉勢不可擋的民族國家這對矛盾。主人公莫斯汀伯爵是一位前朝貴族,祖上16世紀從意大利遷至波蘭。“他自視為最高貴最純正的奧地利人,一個跨越了民族國家的人、真正的貴族,跟奧匈帝國時代諸多同等級出身并生活在皇家領地的人一樣……他會說幾乎所有歐洲民族的語言,到任何歐洲國家都如同在自己家,因為他的親友散居在這個廣闊而多彩的世界上。奧匈帝國就是一個多彩世界的縮影,所以也是他唯一的故鄉。”②③④⑤⑥Joseph Roth,Die Büste des Kaisers,Reclam,1979,S.34; S.19; S.22; S.30; S.23; S.32.古老的神圣羅馬帝國時代印跡、意大利貴族與西里西亞的雙重血統、分散在東歐乃至遠東的親戚同族,都烘托了莫斯汀伯爵的世界公民氣質。同時,他又是正義的化身,是開明的貴族統治者,他懲惡揚善,保護底層百姓。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年紀不詳的貴族后裔,在20世紀的社會語境下,被推到邊緣人的位置:他的貴族等級、他的財富、他的姓氏等等那些曾經帶給他安全感的東西,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莫斯汀伯爵感覺自己是一具尸體。……現在看看吧:在舊世界的墳墓上,在新生民族國家和繼承國的搖籃邊,美國午夜酒吧的幽靈在跳舞。”②無論對于伯爵還是百姓來說,革命都僅僅是造反的循環,破壞永遠比建構輕松。新的世界秩序和生活方式處處流露著腐敗之氣。
小說第五部分開篇是莫斯汀伯爵的一段獨白,它契合羅特后來多部小說的主調:“由于我的世界看起來已經被徹底打敗,我再也沒了故鄉。我還是找找舊時故鄉的殘磚碎瓦吧!”③于是,曾經矗立在門前的約瑟夫皇帝的胸像,成了這瓦礫中最奪目的代表。新政府要求拆除舊時代的象征物,莫斯汀沒有繼續抗爭,而是選擇一種體面的斷念方式——這里也表現出羅特本人對待逝去王朝的態度:“是得埋葬舊世界,但是要懷著尊敬去埋葬。”④借助莫斯汀逃離故鄉、失望返回的一段獨白,羅特再次表達了自己對一戰后政治新秩序的不滿:
新的國家政要們犯的最大錯誤之一,是以為人民(民族國家)跟他們一樣對世界政治懷有激情。……人民活著不是靠世界政治,因此他們跟政客不一樣。“人民”靠的是他們播種的土地、他們經營的買賣、他們從事的手藝。……整個世界大戰和歐洲版圖的變遷,并沒有改變帕洛提尼村村民的意識。世界歷史的“情緒”是抽象的,而人民的好惡則是具體的。⑤
“具體”體現在何處?就是讓皇帝的胸像得到一個體面、尊貴的安葬儀式。于是,東正教、天主教、猶太教的神父,各行各業的普通百姓,都為胸像安葬儀式奔忙起來:木匠造棺,鐵匠打制代表奧匈帝國的雙鷹徽章鑲嵌在棺木外邊,猶太抄經師傅用鵝毛筆在羊皮卷上寫下禱文和悼詞并用錫皮卷好。那天早上,鳥蟲都來為葬禮伴奏,舊時代的伯爵、新時代的市長、身份依舊的村民,都來獻上祝福。小山丘上的教堂鐘聲響起,三位宗教代表站在送葬隊伍前排,四個強壯的農夫抬著棺材。安葬時刻,人們把棺材放進墓穴,把雙鷹旗幟放在棺木上。莫斯汀伯爵如同一個現代版的堂吉訶德,最后一次用佩劍向皇帝行禮。“人群中發出一聲抽泣,好像直到此時人們才把弗蘭茨·約瑟夫皇帝安葬,才把王朝與舊時故鄉安葬。三位神父在祈禱。人們就這樣,在帕洛提尼村,在昔日的加利西亞,第二次埋葬了老皇帝。”⑥隨著皇帝胸像的下葬,莫斯汀伯爵與帕洛提尼村所有人對舊時代的懷念,也象征性地入土為安。表面看來,羅特在用昔日習俗挑戰一戰后各種改朝換代的問題。實際上,無論作者本人還是他多部小說里的主人公,“哀悼過去”都是一個緩解革命風暴的儀式,但并非解決方案。只有看到了這一點,才能理解“羅特的人物總是活在過去”這句話背后的真正含義。羅特的寫作基調并不是單純懷舊和顧影自憐,他對歷史上失敗一方的同情源自統治歐洲千年的宗教信仰和人文關懷,既扎根于特殊歷史背景,又不囿于時局。正如為他撰寫傳記的海爾穆特·紐倫伯格所言:“不同于同時期被民族國家熱情點燃的德國文學,他的筆下呈現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發自靈魂的聲音,因此也絕不是歷史上倏忽即逝的曇花。”Helmuth Nürnberger, Joseph Roth, 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 1981,S.91.
不但羅特本人擅長歷史想象,就連他小說中的人物,也活在對祖輩、對帝王的想象之中。對一個客體的持續想象,本身就近似一種哀悼。在《拉德茨基進行曲》(1932年)中,特羅塔中尉一直把祖父的光榮事跡作為與生俱來的身份標記。老特羅塔的肖像是家族旗幟,也是通往過去的幽靈,既是鼓舞也是負擔——“每年暑假孫子都要和這位祖父作多次無聲的交談。已故者只字不吐,孫子則什么也打聽不到。”③約瑟夫·羅特:《拉德茨基進行曲》,關耳、望寧譯,漓江出版社,2018 年,第47頁;第139頁。在死亡逼近特羅塔少尉的時刻,“當他的目光掃過陰影里的鏡框時,突然又看到了祖父敦促似的面容”③。懷著同樣的歷史想象,特羅塔與軍醫德曼特作為失敗的孫輩,同病相憐,結為密友,皆未得善終。特羅塔并沒有堅定的政治信仰,他對奧匈帝國和皇帝的崇敬依然來自祖父留給他的歷史想象。歷史上的索爾弗里諾戰役是奧匈帝國衰敗的開始,在小說里,特羅塔家族則因這場戰役達到巔峰,從此開始走下坡路。更為諷刺的是,孫子的死與英雄故事打了一個擦邊球——特羅塔在戰場上為戰友提水時中彈犧牲。這個在意義層面無法輕易蓋棺定論的意外事件,在那個時代又是如此令人信服:因為英雄時代早已逝去,小人物可以莫名其妙地被寫進歷史。在另一部歷史小說《百日》里,羅特索性直接把一個宮廷侍女對拿破侖皇帝的想象、普通民眾的親情以及人性尊嚴放在了大革命時代舞臺的中央。
漢斯·納托內克在給羅特的悼文中寫道:“他召喚一戰前那個奧地利和皇帝的影子,對其懷著兒子對父親般的童稚的愛和忠誠。……他夢想著重建一個充滿人性尊嚴的帝國,在這個帝國里,奧地利的超民族國家、人道主義、天主教等思想觀念可以發展壯大。”Hans Natonek, Die Legende Roth“, Joseph Roth und die Tradition,hrsg. von David Bronsen,Agora Verlag,1975,S.74f.羅特始終將信仰放在首位,視其為最后的希望,所以懷著傷感和溫情追憶舊時光可聯系羅特在多部小說中對父子與母子關系以及對死神來臨的形象刻畫。,不到最后一刻不會徹底斷念羅特因酗酒而亡,也有人稱其是慢性自殺。。從他的小說成名作《約伯記》(1930年)直到他的最后一部中篇作品《利維坦》(1940年),皆可見一斑:前者的主人公在經歷坎坷艱辛后活著見到了神跡,后者的主人公在假貨橫行的世道、在對彌賽亞的期待中死去。參見Joseph Roth, Leviathan“, Joseph Roth:Werk 6, Romane und Erzhlungen 1939—1940,hrsg. von Fritz Hackert,Kiepenheuer & Witsch,1989,S.574。在羅特的文學世界和現實觀念里,唯一不變的是信仰。他篤信古老的羅馬天主教傳統下上帝的恩寵與救贖,將宗教作為最后的避難所。Wilhelm von Sternburg,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 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S.369. 通過小說人物莫斯汀伯爵之口,羅特表達了現實帶給他的切膚之痛:
我經歷了聰明人變蠢蛋,智者變傻瓜,真正的先知變成騙子,熱愛真理者變虛偽的過程。這世上沒有人性美德的立足之地,除了那一點:虔誠。信仰不會讓我們失望,因為它不對我們許諾塵世間任何事情。……各個民族徒勞地尋找著所謂民族國家的美德,然而這美德比個人的美德更成問題。所以我憎恨民族國家,我舊時的故鄉,就只是王朝帝制,就像一座大房子,有許多門、許多房間,里面住著形形色色的人。人們把它瓜分了,肢解了,摧毀了,讓我無處可尋。我習慣住在大房子里,而不是小隔間里。Joseph Roth,Die Büste des Kaisers,Reclam,1979,S.33.
對新事物的懷疑不但不會抵消信仰,反而捍衛了信仰。唯有這樣才可以理解,羅特面對革命、民族國家等政治敏感問題時為何會不安并轉向過去。當遭遇反自然、反人文精神的現實,羅特只得乞靈于宗教精神。在1934年一氣呵成的《敵基督》一書中,羅特索性將現代性、民族國家、群眾政治、大城市、工廠、好萊塢電影統統列為敵基督的化身。③Wilhelm von Sternburg, 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S.415f; S.365.
三、 質疑革命與“民族國家”
與誕生于魏瑪共和國中后期那些充滿歷史想象的虛構作品相比,羅特在為各大德語報紙擔任通訊記者、專欄記者和副刊記者期間撰寫的大量時評文章,更具直面現實的果斷與銳氣。其中既有對左翼政黨的支持、對右翼政黨的戲謔,也有對普通底層民眾的同情、對雇傭階層冷漠形象的勾勒。一戰結束初期,羅特站在工人階級一邊,與資本主義針鋒相對。工人運動的力量和社會結構的易變性,似乎為社會革新提供了希望。羅特在魏瑪共和國早期對政治表現出罕有的熱情,一度支持社會民主黨。那段時期,他用筆名“紅色約瑟夫”發表文章。然而不久,他就見證了社會民主的不接地氣。1919年夏天,羅特以特派記者身份來到匈牙利西部,即今天的布爾根蘭。一戰后,由于當地居民大多數說德語,這里被劃歸到奧地利。不過,條約設定的政治秩序遠遠無法更改千百年來形成的紛繁局面,這就導致動亂不斷。有人煽動公民投票,支持這里劃歸匈牙利。這個地區在宗教版圖上一直屬于天主教范圍,居民的民族意識和身份歸屬比較混亂,除了有親德意志、親克羅地亞、親匈牙利等派別和傾向,還有一些人支持霍爾蒂和奧地利黨,后者要求復辟哈布斯堡王朝,反對社會民主。羅特在《海因茨蘭之旅》(Reise ins Heanzeland)海因茨蘭也是布爾根蘭的另一種叫法。參見Helmuth Nürnberger,Joseph Roth,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1981,S.5556。中即反映了新的民族國家固有的問題正在發酵的現實。
政治斗爭簡化沖突,文學則呈現世界的紛繁。羅特的政論隨筆并不局限于革命斗爭題材,而是更加關注政治變遷對民眾生活的影響。1926年9月,他以《法蘭克福報》特派記者身份開始了歷時四個月的蘇俄之行③,這期間關于蘇俄的報道無一不涉及政治,給人一個“搖擺于紅色約瑟夫與哈布斯堡保皇派之間”⑤⑥Phillip Leson,Die Reisereportagen Joseph Roths:Eine Studie zum Feuilleton der Neuen Sachlichkeit,Dissertation an der PhillipUniversitt Marburg,2016,S.159; S.165ff; S.198f.的印象。從第一篇《沙皇的移民》到后來的《尼格雷耶邊界》《莫斯科幽靈》等系列報道,羅特的筆觸涉及移民與沙皇時代、邊疆生活體驗、行政阻礙給百姓帶來的苦難、高加索地區的多民族生活、民族自治問題等諸多方面。后續報道還涉及農民、婦女、青少年基礎教育等社會問題。羅特雖然在精神層面一直傾向舊時歐洲,但在政治社會層面,他一度積極歡迎俄國革命和美式自由思想。⑤
不久,羅特對革命和民族國家思想就采取批判和拒絕態度,轉折點是他的意大利之行。此間發表在《法蘭克福報》上的報道,是他政治色彩最濃的文字,也成了他在這家報紙上的絕唱。那四篇報道的題目就已具有強烈的批判性:《與獨裁制的初次遭遇》《櫥窗里的獨裁制》《至高無上的警察》《寫作者的工會》。內容從指責對納粹保持沉默者、批評教會教義問答為法西斯所用,到披露軍警人數,再到揭露當地媒體喪失輿論自由。這些報道不再涉及具體地點,說明羅特有意將矛頭指向政治制度。意大利與德國時局的相似性,成為羅特對墨索里尼和法西斯口誅筆伐的直接原因。礙于當時德意在外交層面的親近,《法蘭克福報》的編輯在刊發這四篇報道時有意隱去了作者姓名。這最終成為羅特離開這家魏瑪共和國時期最具影響力的德國報紙的重要導火索。⑥
羅特之所以反對暴力革命,既是因為暴力革命造成了社會秩序混亂,更是由于其蔑視個體生命感知以及人性尊嚴。對民族革命本質的懷疑,在他的小說《無盡的逃亡》和《沉默的先知》中有更為充分的體現。或參見Wilhelm von Sternburg, 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 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S.364365。尤其是在特羅塔家族系列的兩部小說里,羅特用家族觀念、主仆關系、軍隊生活、戰爭景象、死亡體驗來解構革命的英雄主義色彩,以對先王的懷念去化解失序的恐慌,哀悼逝去的親情和故鄉。羅特的戰爭認識和革命感受,與百年前德意志知識分子面對法國大革命以及奧地利知識分子面對1848年歐洲大革命前后的態度頗為相似。歌德在19世紀初就多次通過戲劇創作表達對法國大革命中貴族命運的同情,寄望于基督教秩序下封建王朝制度的復辟。可對比歌德兩部未完成的戲劇作品——分別取材于法國大革命前孔蒂家族故事的《私生女》(1803年)和取材于西班牙、以查理大帝統治的即將進入基督教時代的歐洲為背景的《查理大帝時代的悲劇》(1810年)。然而劇本本身的未完成狀態,似乎恰恰說明,復辟并不是歌德最終的政治主張。
在流亡歲月(1933—1939)1933年納粹上臺不久,羅特的作品遭到封禁,他本人也開始了流亡生活。里,羅特越發像一個精神貴族,嘗試去尋找百年前的精神同路人。在致敬奧地利劇作家格里爾帕策的文章“Grillparzer”(1937年)中,羅特稱格里爾帕策“從不造反,而是反抗,且傾向保守主義,是皇權秩序的支持者、傳統價值的捍衛者”⑤⑥⑦Joseph Roth, Grillparzer“, Joseph Roth, Die Büste des Kaisers, Reclam, 1979, S.55; S.63; S.59; S.60.,是“奧地利歷史上唯一一個保守的革命者”⑤。他明確宣布自己的政治傾向,不吝筆墨推崇格里爾帕策的政治遠見,稱其為奧地利有史以來第一個擁有悲世情懷(Weltschmerz)的作家,并認為格里爾帕策不僅在氣質上與皇帝一樣具備皇家風范,而且在思想上更是卓然獨立于同時代人之上:“自他開始,奧地利作家中才有了政治含義上的悲世情懷,也是他,令悲世情懷一詞具有了古典的味道”,這種悲痛是因為意識到在“一個無所不包的、拉丁的、統一的、揚棄民族差異的中世紀歐洲之后,不可阻擋地必然會出現一個新教的、法國大革命后的歐洲,一個拿破侖和俾斯麥的歐洲”。⑥羅特認為,在那個時代,很少有人代表這種天主教的、政治的悲世情懷,是自由主義“開始把奧地利的美德轉變成仿制品……從已經腐壞的‘新酒中,釀出一杯甜汽水”⑦。
對舊時代的維護,對新事物的抵制,催生了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文字。羅特秉持著一種果斷的敵友思維,將普魯士德國視作多民族國家的反面。在普魯士德國身上,他看到一個篤信單一民族國家的同父異母兄弟:德國摧毀的不僅是奧地利軍隊,還有從前的德意志世界公民。他諷刺德國人將拉丁語Divide et impera曲解為“分離而壓迫之”,嘲笑德國人不懂這句拉丁語的真正含義。在羅特看來,其真正含義是“分散而影響之”。耐人尋味的是,無論褒揚還是鞭笞,無論對羅馬還是對柏林,羅特都借用一種親緣關系來表達立場。即便是對他憎恨的普魯士德國、納粹德國,對持綏靖政策的其他歐洲國家,他依然選擇用“兄弟”一詞。羅特認為,在多民族的奧匈帝國中,民族概念要大于民族國家,比如,無論普魯士的德意志人還是奧地利的德意志人,同其他民族都是兄弟。在羅特生前未出版的一篇文章《奧地利松了口氣》中,羅特即用“我們奧地利的兄弟們對新的德式生活的適應在一種不曾預感的、動態的方式中完成”。參見Joseph Roth, sterreich atmet auf“, Joseph Roth,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1982,S.137。這不僅僅出于神圣羅馬帝國歷史,更是由于他固有的宗教救贖情懷。他的憎恨,首先源于一種認同,一種契合基督教精神的博愛之心。將內心認定的罪犯當作兄弟而不是妖魔化之,在同時代的托馬斯·曼以及半個世紀后的劇作家海納·基普哈特身上,都得到過精確再現。參見托馬斯·曼的《希特勒老兄》(1938年)和海納·基普哈特的《艾希曼兄弟》(1982年)。
既然不是人與魔鬼的戰爭,而是人類兄弟之爭,那么重要的就不是雙方實力的天然差距,而是后天形成的主導思想、作戰方式、戰爭倫理的分歧。羅特認為,從百年前的拿破侖起,“民族國家,覺醒吧!”成為時代呼聲,這也是災難的開始。他承認舊時帝國的覆滅“是伴隨著日益軟弱和昏聵而來的,存在內部的分裂、失誤、瑣碎、怠惰”,與此同時,他也不忘提醒讀者,“這覆滅總還有高貴的一面”。與這高貴相對的是民族意識的產物——現代戰爭的卑鄙與陰險,把作為個體的人從肉體到象征意義上徹底抹殺。在古代,“人死得高貴。過去的戰爭中,勝者勝在其傳統更勝一籌,敗者也擁有象征意義,那是舊時騎士精神的最后一抹光輝,它如今敗給了賤民的技術:光明正大的行軍、不加遮掩的攻擊如今要面對隱蔽的小規模部隊;一覽無余的高貴的雪白對抗煙霧籠罩的看不見的藍(普魯士藍),舊式長槍對抗現代后膛槍,騎馬進攻對抗看不見的大炮。封建制就這樣覆滅,它死于舊式兵器,死于對抗賤民的戰斗,而賤民很快就要戴上假王冠,成為一個被法律推上臺的皇帝。從一個更高的角度觀察,容克就是愣頭愣腦坐收大革命漁利的人”Joseph Roth, Grillparzer“, Joseph Roth,Die Büste des Kaisers,Reclam,1979,S.66.。
在羅特看來,普魯士德國所代表的是現代戰爭方式,是對騎士精神和規則的踐踏,是技術時代對人性尊嚴的征服。其背后的哲學含義則在于,從民族國家時代起,一切將趨于扁平化、無人格化、匿名化,最終導致價值的喪失。因此,與“高貴”的奧地利皇帝相比,普魯士國王是粗俗賤民,只能招致反感、冷漠乃至仇恨。羅特這篇文章像一篇戰斗檄文,直指問題最頂端的信仰層面(普魯士為抗羅宗,乃新教產物),其多次引用格里爾帕策的名言:“民族國家變人道為野蠻。”進一步說就是:“路德、腓特烈、拿破侖、俾斯麥,把從伊拉斯謨開始的傳統變成了橫行當今歐洲的獨裁制。”⑤Helmuth Nürnberger,Joseph Roth,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1981,S.93; S.95.羅特將民族國家和現代社會的問題源頭一并追溯至宗教改革。那是歐洲社會第一次經歷信仰分裂,也是近代的開端。
四、 復雜的現實語境
在羅特去世前一年發表的小說《先王冢》(1938年)里,被視為作者化身的波蘭貴族肖耶尼基伯爵,曾以烤栗子商販為例,解釋從多民族到單一民族國家的轉變究竟會給普通百姓帶來怎樣的改變:“從前,吃到烤栗子的地方都是奧地利,而現在,沒有簽證就沒有烤栗子。”⑥約瑟夫·羅特:《先王冢》,聶華譯,漓江出版社,2018年,第164頁;第13頁。這段話也影射了羅特本人在一戰后為獲得身份證明而遭遇的尷尬。證件問題幾乎困擾當時所有猶太人。一戰剛結束他就回了一次老家,想要弄來身份證件,以證明他是新的奧地利治下的德意志主流民族的一員,但他的故鄉利沃夫已歸烏克蘭管轄。羅特為逃避烏克蘭征兵,花了三個月時間才重返奧地利。Wilhelm von Sternburg,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189f.親身經歷讓他有底氣去痛斥新的民族國家,痛斥新政權因漠視歷史與文化差異而造成的混亂無序。曾有人指出,羅特針對民族國家的言論或許不無道理,可是他對奧地利的跨民族性的吹捧未免過于聒噪⑤,可能將那些宗教、民族、文化和語言豐富性背后的沖突和矛盾一并屏蔽。
羅特并非沒有看到民族意識的不斷增長和不可遏制。后來,他干脆借小說人物之口接受現實:
我想以此說明,對于奧地利—匈牙利帝國而言,所謂奇怪是不言而喻的。同時,我也想以此說明,這個不言而喻僅僅針對以民族國家與民族主義自居的瘋狂歐洲。確實,斯洛文尼亞人、波蘭人、魯提尼的加利西亞人、來自鮑里斯拉夫的卡夫坦猶太人、來自巴奇卡的販賣馬匹者、來自薩拉熱窩的穆斯林、來自莫斯塔爾的烤栗子小商販,他們口里都唱著“天佑吾皇弗蘭茨”。但是,來自布爾諾和埃格爾的德國大學生,來自林茨、格拉茨和克尼特爾費爾德的牙醫、藥劑師、發型助理師和藝術攝影師,來自阿爾卑斯的人,大家唱的是“堅守萊茵河”。⑥
在這個駁雜的民族地圖上,分裂的單一民族國家與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早已經是不可調和的政治社會現實。奧匈帝國的政治版圖自19世紀中葉起便一分為二,即西部的奧地利和東部的匈牙利,奧國皇帝兼任匈牙利國王。這種二元體制無法覆蓋奧匈帝國本質上過于復雜的語言和宗教結構。在奧地利,日耳曼人是最大的群體,但也只占總人口的1/3有余。在匈牙利,匈牙利人的比例不及總人口的一半。帝國體制必然讓國內各民族走上各自不同的發展之路。波蘭人適應了二元體制,且在宮廷擔任要職。捷克人對整個二元體制感到失望,因為匈牙利人借此凌駕在他們頭上,把他們變成次等民族。同樣以捷克為例,其工業地位不容小覷,經濟地位正在提升,說捷克語的人擁有的工廠所占比重不斷增加,但捷克的地方行政語言一直是德語,這必然會點燃民族情緒之火。②參見查爾斯·埃默森:《1913——一戰前的世界》,楊楠譯, 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99頁;第101102頁。多語族群間的政治分歧日益凸顯。一戰前的維也納議會,成員使用語言多達10種(德語、捷克語、波蘭語、魯塞尼亞語、塞爾維亞語、克羅地亞語、斯洛文尼亞語、意大利語、羅馬尼亞語和俄語),“沒有口譯員,一切書面文件只用德語!”②言語層面尚且不能保證順暢溝通,遑論展開高級別民主協商。
如果我們變換一下觀察的方式,將政治與經濟作為橫縱坐標,會獲得一幅完全不同的畫面。畫面的背景是魏瑪共和國(1919—1933)。在今天的歷史政治學者與當時的許多人看來,這個勉為其難的“臨時民主”從成立之初就岌岌可危。庫爾特·松特海默:《魏瑪共和國的反民主思想》,安尼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1頁。德意志的政治文化背景,使得這里并不具備民主共和的基礎。而來自左右兩翼的反民主勢力交替登場,更加令這個倉促建立的政體時時面臨倒戈。歷史學者沃約申稱,魏瑪共和國的歷史始于剔除帝制,終于各階級的權力混戰。參見Manfred Clemenz, Die gesellschaftlichen Ursprünge des Faschismus, Suhrkamp Verlag, 1972, S.58。 轉引自Martha Wrsching, Die rückwrts gewandte Utopie. Sozialpsychologische Anmerkungen zu Joseph Roths Roman ,Radetzkymarsch‘“, Joseph Roth,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 1982, S.91。
德奧各自歷史的發展不同于西歐國家,在20世紀初的經濟形態也不同于英國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兩國資本主義起步雖晚但發展迅速,然而封建專制的政治框架阻礙市民階層發展,民主革命在德國和奧地利從未發生,所謂的西方自由主義始終在起步階段。19世紀工業革命則把普魯士德國變成了一個尚武的帝國主義擴張型國家。無產者不再受制于皇權統治,但也沒有得到根本改善,只是隊伍持續擴大。參見Martha Wrsching, Die rückwrts gewandte Utopie. Sozialpsychologische Anmerkungen zu Joseph Roths Roman, Radetzkymarsch‘“, Joseph Roth,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 1982, S.91。從一戰前的政治版圖來看,普魯士德國分散的領土很晚才有了一個首都。“柏林在二十年里的直線上升,其貿易和文化影響,在德國人的精神里,無可辯駁地得益于從屬同一民族的意識。……在巴伐利亞州,面對有無必要跟隨普魯士去作戰的問題,曾出現過一些遲疑,但最后,出于對帝國的忠誠,全德國的步伐都一致了。”從法國學者理查爾的描述可對柏林崛起的規模略窺一斑:“1885年,柏林有100萬居民。這個比巴黎先進15年的城市擁有地鐵、電燈照明和十分密集的電話網絡,但這仍不過是個省城,街道上擁擠著獨輪車、農民的馬車,沒有自來水,晚上10點鐘——公共娛樂地點最晚到11點——以后就沒有任何活動了。19世紀末,那里沒有太多的貿易和金融活動,還不如漢堡、不萊梅、杜塞爾多夫。只是從1900年開始,由于有幾十萬東部移民,它才成為能吸引整個德國國內各地區興趣的大城市,有了約三百萬居民,在1914年前夕,終于獲得帝國之都的地位。工業家和銀行家在那里建立起公司總部,交易所行情能與倫敦和巴黎的交易所相抗衡了。”參見里昂奈爾·理查爾:《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德國》,李末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第4344頁。民族國家觀念將政治上互相抵牾的力量神奇地撮合到一起,“社民黨因國家防務受到威脅而凝聚在一起,而且這一凝聚對于把德國民眾團結在為民族集體義務效忠、而不向各種分裂主義讓步的行動之中不無貢獻。對于六千萬德國人來說,一戰代表著第一次共同經歷,鞏固了德國的團結”。里昂奈爾·理查爾:《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德國》,李末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第44頁。民族國家理念在德國就這樣有了深入人心的條件。然而同樣的凝聚力,無論在奧匈帝國還是奧地利共和國,都無處可尋。
一戰結束了歐洲四大封建王朝的統治,各個王侯失去了幾個世紀以來的家族領地,奧地利失去了三分之二的領土,多民族的哈布斯堡王朝灰飛煙滅,廢墟上出現了幾個獨立的民族國家: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波蘭。Wilhelm von Sternburg,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S.185.新生的奧地利,在大多數人看來根本撐不下去,正如茨威格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所言:“這個新的奧地利是個難產兒,是個誰都不待見的共和國。”Stefan Zweig, Briefe 1914—1919,hrsg. von Knut Beck u.a.,S. Fischer,1998,S.239. 轉引自Wilhelm von Sternburg,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2012,S.186。奧地利的經濟發展不同于德國,它的工業化主要局限在維也納和少數幾個城市,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處在農業經濟結構之中。這里盡管有許多強大的工人組織,但卻沒有誕生蘇維埃共和國。工業資本發展的滯后和工人的政治行動構成了奧地利特殊發展的因素。這成為奧地利保守主義專制的前提條件:無產者的革命努力得到部分中產階級和類無產者集團的支持。大資產階級集團,包括工業主和大地主,為了確保自己的社會、政治、經濟優勢,開始跟軍隊和軍事組織結成利益聯盟。資產階級專制是非民主制的政府形式,也是公開走向法西斯的重要一步。參見Martha Wrsching, Die rückwrts gewandte Utopie. Sozialpsychologische Anmerkungen zu Joseph Roths Roman ,Radetzkymarsch‘“, Joseph Roth,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 1982, S.9293。舊的哈布斯堡王朝在波希米亞工業區和匈牙利農業區之間的關系尚且相得益彰,而今波希米亞和匈牙利都不再屬于奧地利,于是,這個建立在德語區上的新國家,就只剩下聯合同樣戰敗的德國。Wilhelm von Sternburg, Joseph Roth:Eine Biographie, Kiepenheuer & Witsch Verlag, 2012, S.186.這些社會現實共同決定,相對于舊時王朝的復歸,對于法西斯獨裁的接納更具備天時地利的優勢。
嚴格地說,“民族國家”(Nation)這一概念即便在它最為流行的年代,也非常不清晰。德意志民族主義者、民族保守主義者稱,民族國家是被一個永恒意志所造就的巨大命運共同體,“就好比永恒的造物主創造出的人各不相同,這個民族國家也不同于其他民族國家,因為造物主要通過每一個民族國家,一點點去實現其偉大的世界藍圖”。⑤參見庫爾特·松特海默:《魏瑪共和國的反民主思想》,安尼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204頁;第207頁。在德國反民主運動的出版文獻中,民族國家意味著一個通過堅定的政治意志組合而成的政治統一體。然而在魏瑪共和國初期,其民族尚沒有如此統一的意志,民族國家作為新的共和國的對立面出現,意味著為反對共和國所進行的一切。⑤
到了納粹時期,經過現代生物學、民族學理論的推波助瀾,民族主義在民粹主義、種族主義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在納粹主義思維模式中,民族、種族因素賦予民族概念新的內涵,猶太人作為種族敵人被置于新的民族啟示中,被明確定義為民族敵人。“在德國廣大階層中之所以能夠迅速傳播對猶太人的重新定義,在民族概念的包裹下,將猶太人從種族中排除在外的基督教道德觀之所以能夠在德國遭遇極少的反對,這些都歸于一戰和戰后基督教奉獻觀念與建構民族集體的嘗試。”曼弗雷德·海特靈:《由共同體獲得的救贖——魏瑪共和國政治亡靈崇拜中的民族與宗教》,王玨譯,見《北大德國研究》(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182頁,中文略有改動。總而言之,德意志的民族主義是一個混雜新舊意識形態的發酵桶,而猶太人是其直接犧牲品。
五、 聚焦猶太問題
羅特不僅是政治意識敏銳的知識分子,還是人生閱歷豐富、長期輾轉西歐各大都市的知名記者。他以新聞紀錄片的筆觸、特有的犀利與幽默,展現了東歐猶太人生動而豐滿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包括他們的保守、倔強與虔誠,對西方的癡心、犧牲精神以及遭遇的不公和迫害。在羅特筆下,猶太人不再只是非猶太人或基督教世界的對立面。這里的猶太人,多數時候指東歐猶太人。東歐猶太人是根,其孕育了猶太人的自我憎恨,也蘊藏著變革歐洲混亂精神局勢的契機。他們是生活在蘇俄地區的德意志少數民族,是波蘭統治下的前西里西亞居民,是斯拉夫語區的常駐民。他們是羅特反駁單一民族國家的重要證據。
在散文集《流浪的猶太人》(Juden auf Wanderschaft)中,羅特用紀錄片式的手法展現流浪猶太人的日常,思考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個體與革命的關系、建立民族國家可能性等20世紀的重大問題。該書初版于1927年,分篇描寫東歐猶太人的被迫流浪與主動漂泊的生活境遇。他們生活在不同的猶太隔都。每一個西方基督教國家和都市各有特色,但有一點無可否認,所有東歐猶太人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自認為同化了的)西方猶太人的歧視與拒絕。他們在新的國家里履行公民義務,但并沒有享受到同等公民權利。羅特對于西歐猶太人所獲得的社會承認也保持懷疑態度(這種懷疑在十年后得到了確證)。在最后一篇《蘇俄猶太人的狀況》中,羅特直接將矛頭指向民族國家理論,認為:“若要談民族國家自治,得先從猶太人里面弄出一個真正的少數民族來,比如格魯吉亞裔、德國裔、白俄羅斯裔等。必須先改變猶太人群非天生的社會結構,從一個全世界所有民族中最盛產乞丐、二流子、無業游民的民族中變出一副全國普及的大眾臉……必須讓這個民族的小市民元素和沒出息的人變得更粗俗,變成徹底的無產階級。最后,你還得給他們找一塊封閉的地區。”②③⑦⑧Joseph Roth,Juden auf Wanderschaft,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2013,S.100; S.101; S.110; S.120; S.123. 記者經歷加深了他對民族革命的懷疑、反感和抗議。“那個古老的、最關鍵的問題,革命連提都不提:猶太是一個跟其他民族國家一樣的民族國家嗎?還是多少有區別?它是一個宗教共同體、宗親共同體還是只是一個精神統一體?把一個數千年來只是通過宗教以及在歐洲所處的邊緣地位才得以自我保全的民族,視作一個獨立于其宗教之外的‘民族,這可能嗎?”②羅特強調猶太民族的特殊性,但不是從20世紀初期就已流行的生理、心理、血緣等角度,而是從現代國家政體的成立條件——作為族群的猶太人獨一無二的宗教和歷史——出發。無論哪一個歐洲國家,如果不解決以上疑問就對猶太人進行重塑,必然會面對更為棘手的問題。
1937年,在《流浪的猶太人》新版序言中,羅特用十個小節再談猶太問題。十年過去,羅特對于東歐猶太人的憂慮不但沒有減少,反而目睹了西歐猶太人的災難,窺見猶太人內部也有反猶主義者。③西歐猶太人,尤以德國猶太人為主,曾是東歐猶太人最大的敵人。茨威格曾戳穿“他們之間存在巨大分歧”的根源:“那是一條深深的鴻溝,它橫亙于從小生活優裕、已被同化的西歐猶太人,與在君主王朝邊緣生活的東歐貧窮猶太人之間。”⑤福爾克爾·魏德曼:《奧斯坦德1936》,郭力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52頁;第18頁及以下。羅特并沒有止步于這種二元視角,而是一邊游走于兩個世界,獨享他的跨界身份,一邊敏銳洞察歐洲政治對猶太人身份的強行重塑。1936年夏天,受納粹迫害的猶太知識分子和政治異見者匯聚到了比利時的海邊小城奧斯坦德。在這里,曾經以為與基督教世界成功同化的猶太人,與傳統觀念下的猶太流浪者之間不再有明顯差別。已經享譽世界的茨威格開始打破曾經的地域壁壘和一貫不問政治的主題風格,甚至在描寫有關東歐猶太人與猶太傳統儀式部分時,請求羅特提供指導。⑤政治迫害讓西歐猶太人與東歐猶太人的天然紐帶更加緊密,曾經的出身偏見也自動消散。那些親密的朋友,包括茨威格、托勒夫婦、基施,以及非猶太籍女作家茵姆加特·奎恩,都讓羅特更加堅信一點:由于納粹的排憂政策日益惡化,西歐猶太人也毫無選擇地成了被排斥被驅逐的對象,共同的受害者身份,令出走的德國猶太人(乃至所有遭受政治迫害者)組成了一個全新的民族。Joseph Roth, Vorrede zu neuen Auflage“, Joseph Roth, Juden auf Wanderschaft,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13, S.109123.
羅特虔信天主教的并未局限于猶太人自身的命運。在新版序言中,他不失分寸地批判了基督教世界對猶太人命運的袖手旁觀,同時預見納粹專政“只要與猶太人達成某種妥協,必然會更進一步,走向那個與猶太人完全無關的方向。他們口里說的是耶路撒冷,心里想的是耶路撒冷和羅馬”⑦。早在興登堡被選為總統時,羅特就已經對德國民主不抱希望;而今他更加相信,種族迫害只是一個開始,基督教世界必然會一并遭殃。如其在序言第九節所言:“人們總是說歐洲是一個多民族大家庭……為什么兄弟犯錯你們卻坐視不理?”⑧在整篇序言結尾,羅特發出悲嘆:“我本想擁有足夠的恩寵與智慧,好指出一條明路……但作為作家我首先必須誠實,我不得不以悲觀筆調結束這篇序言。”這位心懷憂思的作者收斂起一切激情,明確提出三點:首先,猶太復國主義只是解決猶太問題的權宜之計;其次,內心自由必須先行于外在自由;最后,“寄生民族”找不到自由與尊嚴。參見Joseph Roth, Juden auf Wanderschaft,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13, S.123124。這三個警告,直指猶太建國、階級革命與同化問題。這些問題,直到今天也不能說得到了圓滿解決。
六、 結 語
憑借敏銳的政治嗅覺,約瑟夫·羅特很早就預言魏瑪共和國的災難性后果,指出西方民族國家思想、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德國納粹在意識形態上的同源性。他嘗試到晚近的歷史中去尋找解藥,相信多民族國家精神可以抵抗單一民族國家思想,不惜從“革命者”轉為“保皇派”。羅特為暮色中的哈布斯堡王朝和歐洲傳統貴族社會雕刻出一幅幅動人的肖像。他對哈布斯堡王朝的美化,來自一個出身帝國邊緣之人對昔日秩序的歷史想象。在羅特式的邊緣—中心辯證法中,人格的高貴不受等級限制,邊緣人和小角色也可以成為敘事中心;而那些原本站在歷史高位的人,則被順理成章地邊緣化。于是我們看到,《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的約瑟夫皇帝跟一個少尉平等交談,《百日》中的拿破侖皇帝則親自哀悼一個普通侍女之子。
羅特的歷史想象立足于歐洲人文傳統與東歐猶太社會,處處透出現實關懷,至今耐人尋味。放眼世界,中東地區的動蕩不安、阿拉伯世界的持續對峙、難民問題的有增無減,無一不可追溯至20世紀的民族國家浪潮及其余波。單一民族國家里,人們不再享有溝通的自由、行走的自由、交易的自由。今天,歐盟存在的歷史條件、申根條約的基本精神,便是對多民族國家共同體傳統的尊重和復歸,也是對兩種體制的一個折中。但是,大概沒有人會將之與復辟思想聯系在一起。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As one of the famous journalists and novelists in the Weimar Republic, Joseph Roth witnessed and recorded the versatile changes in both Germany and Austria. His political stance and writing style changed accordingly, from the leftwing orientation and Neue Sachlichkeit to the traditional narratives with a tendency for conservative thoughts. His writings on the one hand took root entirely in the east Jewish society to explore the possibility of the Jewish nation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marginal race to fight for political rights; on the other hand, he eulogized the traditional aristocratic social pattern and multiethnic state system, and sculptured the last days of the Habsburg Empire with words. His words seemed to indulge with amusement in the dialectics of edgecenter and faithfulsuspicious views. Actually he aimed to revive the European spiritual tradition, namely, tolerance and spirituality, to defend the national ideology from arbitrariness and materialization.
Joseph Roth; Weimar; nation; Jewish
周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