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婷

提高就醫體驗是改善醫患關系的重要一環。近日,《柳葉刀》雜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分別報道了英國和美國兩位醫生以一名患者的身份談就醫后的感悟,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作為醫生,掌握一些提高患者就醫體驗的技巧至關重要。
某個夜晚,我踩著滑板車回家,忘記把安全頭盔的護目鏡放下來。突然,人行道上有幾個男孩扔來一個水氣球,正中我的臉,打得眼睛很疼,視線也變模糊了。于是我去了附近的眼科醫院,一位實習醫生接待了我。為我做檢查時,他似乎很緊張,一句話沒說就俯下身來,將檢查眼鏡直接“懟到”我臉上,刺眼的光照進我的眼睛,然后他又一言不發地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一位醫師看到了我,隨后的診療變得不一樣了。她自信而溫柔,輕輕地翻起我的眼瞼,使我的瞳孔放大,用裂隙燈仔細檢查的同時還不忘向我解釋哪兒受傷了、需要如何治療。
這兩位大夫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從醫多年的我意識到,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會以一種令人舒適的方式進入診室、靠近患者并展開診治,這樣,患者往往不會有“私人領地”被冒犯等異樣感受。然而,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瑞士動物生物學家海尼·赫迪杰發現,動物都會本能地為自己劃出一個“安全區”。美國人類學家愛德華·霍爾受到啟示,將其應用于人類,提出了“空間關系學”,并探討了如何利用它溝通。他將人際距離分為4類:親密的(0~0.45米),通常適用于戀人、親人之間,此距離可感受到對方的氣味、呼吸、體溫等;個人的(0.45~1.2米),一般適用于朋友之間,此時人們說話溫柔,可以感知大量的肢體信息;社會的(1.2~3.5米),適用于認識但并非私人關系的個體之間,如上下級之間等;公共的(3.5~7.5米),適用于進行正式社交的個體或陌生人之間,會顧忌社會規則或習俗,這時的溝通往往是單向的。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心理學和神經科學教授邁克爾·格拉齊亞諾的研究發現,大腦中的神經元網絡可以追蹤附近的物體,在身體各個部位產生“安全區”。當有物體突然靠近我們的身體時,這些腦細胞就會引發防御和撤退反應,熟悉或“技巧熟練”的人能不知不覺地接近“安全區”,陌生又“笨拙”的人就會觸響“警鈴”。遺憾的是,我們的臨床醫生,每天都要與患者的“安全區”打交道,卻很少接受如何與他們相處的技能教育。
當我還是一名醫學生時,我學會了如何檢查腹部、胸部等,卻從未有人教我如何不觸發患者的“警鈴”,并根據他們發出的微妙“不適”信號來調整我的診療方式。普通的溝通技巧課更側重于語言,例如,應對困難對話的技巧、怎樣傳達壞消息或探討敏感問題等,很少涉及如何拉近與患者的距離。
當我做了患者后,得到的啟示是:患者與醫生相處時的感受,比交談內容更讓人難忘。我覺得,現在很多溝通障礙和醫患矛盾就是源于醫生對患者的“安全區”處理不當,臨床醫生掌握卸下患者防備心的技能十分重要。這是一門隱藏的溝通藝術,建議醫生同行多向發型師、按摩師、裁縫等常常與他人有肢體接觸的服務工作者學習,他們善于打消顧客的警惕心。比如,在問診前讓患者有充分心理準備,這就有助于消除診療過程中肢體接觸的不適或反感情緒。每個患者的情況不盡相同,沒有公式化的方法,醫生們需要不斷研究、實踐和完善。
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內科醫生羅恩·內藤說到,從業近40年的我,看到自己的血液檢查結果時,便意識到可能患了晚期胰腺癌??僧斘艺裔t生確診時,卻以一種任何患者都不期望的方式得到了這個壞消息。
第一位醫生是我認識了10年的內科同行,他認為這項血液檢查結果不夠準確,不足以證明晚期癌癥。我覺得,他只是不想告訴我真相罷了。第二位醫生為我做了腫瘤活檢,但他在檢查室大門敞開的情況下,就與一名學生討論起結果來。“5厘米”“非常糟糕”等字眼,斷斷續續地從門里傳了出來。其實,腫瘤超過3厘米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患晚期胰腺癌的現實我是接受的,但這樣當著我的面直接討論病情的就醫體驗卻讓我感覺很糟糕。于是,我決定在預期生命還有6個月時,跟大家分享一課——“如何告訴患者死亡將近”,醫生和醫學生們一定要改善告知患者壞消息的方式。
研究顯示,約3/4的重癥患者都是像我這樣收到“死亡通知”的,在一些醫生看來,這是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很多醫生都會逃避“死亡溝通”,有的人會用冰冷難懂的醫學術語與患者交談,有的醫生就只是走進來,站在門口對患者說“這是癌癥”,甚至不坐下來細說就轉身離開了。一項研究顯示,如果醫生經常忽視患者情緒變化,在壞消息的沖擊下,患者很可能六神無主,以至于無法理解醫生交代的事項。
還有一種情況是,醫生和家屬決定向患者隱瞞病情。2016年的一項調查發現,僅5%的癌癥患者能充分了解自己未來病情將如何發展、可能有怎樣的結局,并做出明智的決定。另一項研究發現,80%的轉移性結腸癌患者仍認為他們會康復。事實上,化療雖然可緩解癥狀,延長一段時間的壽命,卻無法逆轉該病發展。如果患者不了解實情,就無法為剩下的生命做出合理規劃。有了直面死亡的心理準備,才能更有意義地度過剩下的時光。
“告知患者壞消息”不只是一項例行工作,還是治療的一部分,采用適當的方式是醫德的體現。2018年,一項針對內科醫生的調查顯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死亡溝通”至關重要,但只有不到1/3的人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有很多醫生難以接受別人干預他們的溝通方式,認為這是一種“性格暗殺”。事實上,作為醫生,“死亡溝通”技能是需要培養和學習的。
患者尤其是重癥患者,不僅要經受身體上的疼痛,還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高質量的就醫體驗能為他們減輕一些痛苦,甚至把就醫當作一次認識自我的歷程。也許只有真正體會過患者的緊張、無助和痛苦,才能設身處地想患者所想,痛患者所痛,進而為他們帶去更貼心的服務。據了解,我國不少省市已為醫生開展“換位體驗式培訓”,讓醫院領導及臨床一線醫護人員經歷排長隊掛號、漫長地等待叫號、接受檢查、繳費取藥等流程,體驗當患者的滋味,感受患者焦躁不安等心理狀態。有了這種體驗,再回到自己的診室面對患者時,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溝通改變。就醫體驗一小步,醫患關系一大步,相信不遠的將來,我們的就醫環境會更溫暖與人性化。
(摘自《生命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