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姜軍委
摘? ? 要: 《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在南齊末年投奔建康定林寺,依傍名僧僧祐,在寺內校理所藏經藏。編校佛經對劉勰寫作《文心雕龍》起到了重要作用,《文心雕龍》精密的體例建構及一些重要的概念術語都取用于佛典。全書之所以形成“體大思精”的體系,主要原因在于劉勰將佛理思維轉用到書中的論文中,與劉勰長期校理佛經形成深厚的佛學素養有密切關系。
關鍵詞: 劉勰? ? 《文心雕龍》? ? 定林寺? ? 佛教經典
關于《文心雕龍》的論文思想與佛教的關系,學界歷來有不同的看法。一種意見認為劉勰本著儒家思想闡述文章寫作原理,《文心雕龍》一書中并不存在佛教思想。另有人根據劉勰一生在寺院生活多年,曾長期整理佛經并寫作佛學論文,由此推斷劉勰具有虔誠的佛教信仰,《文心雕龍》中貫穿著佛教思想。本文探討劉勰的佛學積累對于《文心雕龍》成書的關系,認為劉勰在定林寺整理佛經的經歷,無疑對他寫出《文心雕龍》有直接的影響,劉勰運用佛學術語論文,在文論上發揮了重要的功用。但是佛教思想并不是《文心雕龍》全書的指導思想,劉勰在具體論文過程中將佛學知識融入文章學理論當中,佛理思維及佛學術語在書中與文藝審美概念、范疇互有關涉,然而在話語形式上又分處不同層面,體現了《文心雕龍》全書思想的豐富性和完整性。
一、劉勰在定林寺的居處及校經活動
《梁書·劉勰傳》稱:“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祖靈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騎校尉。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根據《梁書》的記載和有關資料的印證,可以推斷劉勰自幼喪父,約二十歲又喪母,家境貧寒,約在南齊永明五、六年間來到建康定林寺投依僧佑,寓居定林寺生活十多年。在定林寺居處期間,他幫助僧祐校譯并編訂佛典目錄,所涉獵的書籍除了釋典之外,還有經史百家和歷代文學作品,為他后期寫作《文心雕龍》這一文章學巨著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劉勰投奔定林寺的動機并不是皈依佛門,而是借助定林寺豐富的經籍以博覽群書,積學儲寶,同時借助僧祐的名望和佛教對政界的影響,為以后擇機步入仕途鋪墊道路。我國古代的寺院藏書,不僅收藏佛教典籍,還有各類圖書,這些世俗文獻被稱為“世學”“外典”。僧侶作為佛教的傳播者,在譯經、校經的過程中,經常需要對比本土經籍為參照,因此寺院需要收藏經、史、子、集四部典籍。此外,還有醫書、志書、陰陽、法書、蒙學、其他宗教典籍及經濟文書、年譜、家譜等書籍①。了解我國寺院藏書的特點,就不難理解劉勰為何要選擇定林寺作為讀書進學之地了。對于劉勰的生平,可依據的史料僅有《梁書》《南史》中的劉勰傳,這兩篇傳記中的記載十分簡略,因此,考察劉勰在定林寺的生活,人們一般只注意他在青年時期寄居定林寺的十余年時間。其實,劉勰一生與定林寺有不解之緣,他自齊代末年進入鐘山定林寺整理佛經,在寺中生活總計達二十多年。
劉勰從南齊永明五年(487年)后來到定林寺,到梁天監元年(502)“起家奉朝請”,前后共達十五、六年之久。對于這個說法,范文瀾在《文心雕龍·序志》注中已有說明②(730-731)。人們一般認為,劉勰于梁武帝天監初年“起家奉朝請”,這時他既已進入官場,因此自然離開了定林寺。然而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據《宋書·百官志下》:“奉朝請者,奉朝會請召而已。”由于奉朝請的職位無職任,無辦公衙署,因此劉勰在這個階段仍然寄身在寺院,平時在寺內的工作也一仍其舊,只是朝中有議事才參加朝會。到天監三年(504),劉勰被中軍臨川王蕭宏征為記室,此時方有可能正式離開定林寺開始仕宦生活。如此算來,劉勰離開定林寺的時間不應該從“起家奉朝請”算起,而應該比這一時間還要晚兩三年以上。
在定林寺居處期間,劉勰協助僧祐搜集佛典,校理經藏,此外還寫有《滅惑論》等佛教論文及一些碑銘。永明九年(491),撰寫《鐘山定林上寺碑銘》《建初寺初創碑銘》。永明十年(492)釋超辯逝世于定林寺,劉勰作碑銘。南齊海陵恭王延興元年(494),釋僧柔去世,葬鐘山之南,劉勰作《僧柔法師碑銘》。在佛教界內,對于有重要地位的僧人去世后寫碑文,非佛學造詣深湛者不能命筆,劉勰當時是以“白衣”的身份寄居定林寺,并不在佛門之內,但他卻撰寫了這些碑志,足見他在京師佛學界具有較高的地位和聲望。
劉勰步入仕途之后,并沒有完全脫離定林寺,有時還奉梁武帝的旨意,回到定林寺整理佛經。據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卷五《僧旻傳》記載,天監七年(508),梁武帝敕建康莊嚴寺沙門僧旻“選才學道俗釋僧智、僧晃、臨川王記室東莞劉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經論以類相從,凡八十卷”③(462)。結成《眾經要鈔》八十八卷。此次主持編纂的不是劉勰,而是僧旻。僧旻(467-527),俗姓孫,在齊代,為文惠太子蕭長懋、競陵王蕭子良所敬重。至梁初,武帝對他深為崇敬,請為家僧,并請他注釋《般若經》。梁武帝組織編撰《眾經要鈔》,此時的劉勰正在臨川王記室任上,梁武帝特詔在外任職的官員前來撰輯佛經,這表明劉勰對定林上寺所藏佛教經籍非常熟稔,寺內藏書都曾經過他親手校訂,這一工作自然不能缺少他的參與。此次撰經所用時間史料沒有記載,但劉勰是在天監八年(509)任車騎倉曹參軍,此間經歷了一年多的時間,劉勰應該是在定林寺度過的。
劉勰最后進入定林寺撰經是在僧祐去世之后。《高僧傳》卷十二記載:“祐以天監十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卒于建初寺,春秋七十有四。……弟子正度立碑頌德,東莞劉勰制文。”僧祐卒后次年,梁武帝敕令劉勰與沙門慧震到定林寺校理經籍,完成僧祐未盡的工作。《梁書·劉勰傳》稱:“證功畢,遂啟求出家,先燔鬢發以自誓。敕許之。乃于寺變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完成撰經以后,劉勰約在五十六歲左右,他對官場仕途已經厭倦,便上書請求出家,最終得到梁武帝的準許,于是在定林寺變服,改名慧地,不到一年就郁郁而終。
從劉勰一生的履歷看,自梁武帝天監初年出仕以后,劉勰在官場上奔波二十余年,曾歷任中軍將軍蕭宏記室、太末縣令、簫統東宮通事舍人、步兵校尉等官職,其間有很多時間回到定林寺參與經論的編纂工作,他在朝中做官從未間斷與定林寺的聯系,凡有重要的場合都參加佛事活動,直至最后皈依佛門。終劉勰一生,從南齊永明年間進入定林寺,到梁武帝普通二年離世,劉勰前后總計二十多年的時光是在定林寺度過的。
二、劉勰在定林寺所整理的經藏
據《梁書·劉勰傳》記載,劉勰年幼喪父,約二十歲左右母親去世,于是他只身來到建康定林寺,“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梁書》作者說定林寺的經藏都經過劉勰親手校訂,但對劉勰所校理的經藏并無明確的著錄。實際上,劉勰當時寄居定林寺是為僧佑做助手,輔助僧祐校經,所校訂的典籍沒有獨立的署名權,所以考察劉勰在定林寺對經藏的整理和校訂,首先要看僧佑的著述情況。
僧祐是齊梁時的律學大師,他主持定林寺期間集合眾力“造立經藏,搜校卷軸”,當時寺內藏經達四千余卷。面對寺內豐富的藏書,僧祐還親自加以整理并為之編制目錄,最后結成《出三藏記集》。該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佛教經錄,此前曾有東晉道安所編的《綜理眾經目錄》,但內容較為簡略,各版本目次紊亂不一,僧佑在道安的基礎上“訂正經譯”,撰成《出三藏記集》十五卷。據隋費長房《歷代三寶紀》卷十五總計,該書共收佛典二千一百六十二種,四千三百二十八卷,這一規模比《綜理眾經目錄》增加了一千五百余種。僧祐編制《出三藏記集》對前代所載目錄囊括無余,在此之上還有大量補遺,引有各家的佛經目錄、眾經的序言和題記,資料搜集和整理工作非常繁重,僧祐本人不能獨立完成,具體的整理和編校任務都由身邊的人員擔任。范文瀾先生說:“僧祐宣揚大教,未必能潛心著述,凡此造作,大抵出彥和手也。”④(730)姚名達先生認為,《出三藏記集》的作者是劉勰,他說:“僧祐經藏早成于齊世,編定其目錄者乃勰也。”⑤(211)日本學者興膳宏也認為劉勰“作為佛教學者殫精竭思的最大業績就是撰成佛典目錄”,《出三藏記集》是“以師之名傳世”的佛學著作。經過對比《出三藏記集》“總序”與《文心雕龍》的文體及用語,興膳宏認為“這篇序的文體與《文心雕龍》更為相近”⑥(87)。
僧祐的撰制除《出三藏記集》之外,還有《薩婆多部相承傳》《十誦義記》《釋迦譜》五卷、《世界記》五卷、《法苑集》十卷、《弘明集》十四卷、《法集雜記傳銘》十卷。這些書中集錄了很多佛教資料,現今只有《釋迦譜》《出三藏記集》《弘明集》三書尚存,其余五種均佚。這類著述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摘抄各類經論而成,屬于文獻集成性的編撰,其中文獻浩繁,工作量大,必有一個寫作團隊才能擔當如此繁重的任務。梁慧皎《高僧傳》卷十一《僧祐傳》稱:“初,祐集經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為《三藏記》《法苑記》《世界記》《釋迦譜》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這里已言明是僧祐組織眾人從經藏中抄撰而成各類書卷。
與《出三藏記集》相似,《釋迦譜》也是這類性質的著述。該書匯集各種經傳所載釋迦的史實,追溯佛祖的氏族來源及法化流布等過程,著述體例是按照某個題旨匯集同類資料,篇目下注明文獻來源。另有《弘明集》是一部文獻匯編,該書收錄東漢至南朝梁代的佛教文章五十七篇,劉勰的《滅惑論》也收錄在內。可見,上述這些著作主要是由群經或文集中抄纂而成的,編撰體例由僧祐本人劃出,具體的編輯和抄錄工作則由身邊的弟子擔任,劉勰在其中擔任了重要工作。明人徐渤《文心雕龍跋》曰:“今觀其《法集總目錄序》《釋迦譜序》《世界記序》等篇,全類勰作。”楊明照《梁書·劉勰傳箋注》由此推斷:“僧祐使人抄撰諸書,由今存者文筆驗之,恐多為舍人捉刀。”⑦(410)這種說法并不是出于主觀臆測,而是在分辨僧祐各類著述的基礎上做出的合理推斷,說明劉勰在定林寺期間常年沉潛經論,最終成為當時佛學領域獨有建樹的學者。經過整理佛經的訓練,劉勰已經具備厚重的佛學素養,對他在定林寺居住的后期寫作《文心雕龍》產生極大的影響。
三、《文心雕龍》中的佛學印記
《文心雕龍》的寫作時間是在劉勰居住定林寺的后期,此時他已經完成了定林寺大量經藏的整理工作。劉勰在定林寺期間協助僧祜整理佛經,抄錄群籍,這些工作提高了劉勰的佛學修養,對于鍛煉他的思辨能力有很大的益處。雖然劉勰著《文心雕龍》的目的是傳揚儒家文道,但是全書論文的思理結構和很多用語都是轉化佛經而來,細案全書,其間對佛理及佛教術語的運用是有跡可循的。
1.《文心雕龍》的體例構建。對于《文心雕龍》所受佛學的影響,學界研究者早有認識。楊明照先生指出:雖然《文心雕龍》“全書中找不到一點佛家思想或佛學理論的痕跡,而是充滿了濃厚的儒家觀點”,但是,劉勰“嚴密細致的思想方法,無疑是受到了佛家著作的影響”⑧(749)。王元化先生指出:“佛家的重邏輯精神,特別是在理論的體系化或系統化方面,不能不對他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六朝前,我國的理論著作,只有散篇,沒有一部系統完整的專著。直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問世,才出現了第一部有著完整周密體系的理論著作。因此,章學誠稱之為‘勒為成書之初祖。這一情況,倘撇開佛家的因明學對劉勰所產生的一定影響,那就很難加以解釋。”⑨(35)在《文心雕龍》中,很多編著體例是襲用佛經而來的。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史通·論贊》說:“篇終有贊,始釋氏演法,義盡而宣以偈言是也。”《文心雕龍》每篇的結尾都有“贊語”,這是從佛典中移用過來的。佛教宣講常有贊偈,佛學文章篇尾常用“贊”歸結勸誡之義,《文心雕龍》篇末的“贊”用來總結全篇論旨,兩者在功用上基本一致,形式上排列有序,兼具文學性手法,都是帶有整齊句式的韻語。
除了篇體的贊語之外,《文心雕龍》文體論篇目的結構也脫胎于僧祐《出三藏記集》。前面談到,《出三藏記集》一書的編撰其中有劉勰的手筆,該書分為四個部分:撰緣記,詮名錄,總經序,述列傳。僧祐在序文中說:“緣記撰則原始之本克昭,名錄銓則年代之目不墜,經序總則勝集之時足征,列傳述則伊人之風可見。并鉆析內經,研鏡外籍,參以前識,驗以舊聞。若人代有據,則表為司南;聲傳未詳,則文歸蓋闕。秉牘凝翰,志存信史,三復九思,事取實錄。有證者既標,則無源者自顯。”以這樣的體例看《文心雕龍》文體論的構成,能顯現出兩者的相似性。《文心雕龍·序志》云:“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文心雕龍》的“論文敘筆”部分各篇寫法大體一致,首先推究各種文體的起源及發展演變,其次解釋文體的名稱,揭示該文體的性質及功用,然后選取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家和作品加以評述,最后按照各種文體的體制和規格要求陳述文體寫作要領。劉勰作文體論每篇都包含“溯流別、釋名稱、選名篇,舉要點”四項內容,這四項可以與《出三藏記集》“撰緣記,詮名錄,總經序,述列傳”相對應,都有考察文章本原、銓敘作品年代、揭示文章寫作原則等內容。顯然,這種體例與《出三藏記集》各篇的構成方式是一致的。
2.《文心雕龍》與佛教的“宗經”主張。“宗經”是劉勰基于儒家五經的地位而提出的文章寫作指導原則,原本與佛教沒有關聯。但實際上,劉勰用“宗經”這個詞,與當時佛學界對待佛經的認識和態度有關。在佛教發展史上,一個宗派得以成立,必然有本派的立宗寶典。在古印度時期,自釋迦牟尼之后,佛教界長期以來學派林立,教派內部各宗都秉持自己的宗旨,難以定一經一說以為至尊。佛經傳入我國后,由于經文翻譯的差異,往往會出現不同譯本之間譯本與原經之間的矛盾,因此,“宗經”的主張在當時佛教界成了一致的呼聲⑩。
我國漢代以來的佛教傳統中原本就“宗經”的信條,而且出現過“五經”的說法。《續高僧傳》卷五《僧旻傳》記載僧旻“七歲出家,住虎丘西山寺。為僧回弟子,從回受《五經》,一聞能記”。東晉慧遠開創的“凈土宗”,以《佛說無量壽經》《觀無量壽佛經》《阿彌陀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普賢菩薩行愿品》為“五經”,凈土五經與《往生論》并稱為五經一論,為凈土宗之核心經典。在劉勰所處的南朝宋齊時代,當時佛寺中所藏的佛典數量浩瀚,頗多雜亂,其中還雜有偽作的經書。對這些經籍進行整理,首要工作是加以選擇歸類,對此就要進行“沿波討源”“原始要終”的考察。劉勰著《文心雕龍》旨在論文,不涉佛理,他把佛學的宗經之義改造為論文的“宗經”體系,并在其中裝上了儒家學說的內容,他的這種做法實際上是受到佛學門派“宗經”思想啟發而后形成的。
這種意義上的“宗經”實際上包含“折中”之義。“折中”是《文心雕龍》論文的根本方法,人們對它的認識一般聯系儒家孔子的中庸思想。然而學界也有觀點認為“折中”之義來自佛家,直接受到龍樹“中道觀”的影響。“中道觀”是觀察世界的根本方法,要求不即不離,超越兩端。龍樹《中論》提出:“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認為事物的產生意味著它的消滅,消滅的時候也是它產生的時候,隨因緣而轉化,因此就沒有生沒有滅。東晉曇影《中論序》說道:“時有大士,厥號龍樹,爰讬海宮,逮無生忍。意在傍宗,載隆遺教,故作論以折中。”東晉僧叡《中論序》亦云:“是以龍樹大士,折之以中道,使惑趣之徒,望玄旨而一變;括之以即化,令玄悟之賓,喪咨詢于朝徹。”羅宗強先生指出這些地方所用“折中”一詞,義為“斷之以正”,或者說以正為準{11}。《文心雕龍》全書的學理構成貫穿著“折中”思想,《序志》篇談到書中對作家作品的析論,“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折中”在這里意謂調和不同方面的意見,歸于判斷事理的正確準則,這一層含義在佛教的“宗經”觀念中體現得最明顯。東晉道安《注經及雜經志錄序》說他之所以注經,是因為當時翻譯的經書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或善梵而質晉,或善晉而未備梵,眾經浩然,難以折中”。在佛教經典的整理過程中,“注經”必然要以“宗經”為目的,而要達到宗經目的又必須運用“折中”的方法。《文心雕龍》全書“體大慮周”而體系嚴謹,“籠罩群言”而持論允中,這樣的特點與作者駕馭佛學思維理論成果有密切的關系。劉勰將佛學的“宗經”觀裝上儒家的內容,并賦予一種客觀的屬性,認為只有儒家的經典才是文章寫作的最好范本,改革當時文壇的真正出路,向儒家“五經”學習。故此,劉勰在《宗經》篇中確認儒家經書為“群言之祖”,在《正緯》篇中“按經驗緯”,在《辨騷》篇中“依經論騷”,這些都是運用“折中”方法,試圖從客觀意義上全面確立宗經的論文原則。
3.《文心雕龍》中的佛教語源。劉勰作《文心雕龍》闡述文章的寫作之道,每當涉及與佛經相通的概念,往往都能把它們轉化為文論術語。例如“文心”“原道”“神理”“玄圣”“神思”“虛靜”“般若”“圓照”“圓通”“物色”“性靈”“體性”等概念,都曾在佛教文獻中使用過,劉勰對佛典十分諳熟,因此在《文心雕龍》中能夠取用自如。有研究者指出:《文心雕龍》有許多重要的術語與佛教有關聯,這些術語有的直接從佛教哲學中引入,保持原有的語義,在特定語境下轉入文論意義,如般若、圓通、物色;有的根據佛教原義加以創造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學基礎又有文學審美功能的雙重范疇,如性靈、體性;有的原為中國本土概念,加入了佛教內容,在進入文學領域之后,成為重要的文學審美范疇,如虛靜、原道、玄圣等{12}。 明白這三種情況,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心雕龍》佛教詞語本義及理論意義。例如“圓通”一詞是佛學用語。《楞嚴經》“證圓通”:“即證三昧故,以三昧力照破六和合,復歸一精明,無復根隔,內外圓通,諸根互用,身心無礙,理事無礙,是名圓通。”圓通在佛教中意為無偏缺、無障礙。《文心雕龍·論說》篇提示文體寫作的要點,說明議論性的文章事理不該偏執,而應圓融暢達,做到“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齊,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另如,《原道》篇有“玄圣創典,素王述訓”一句,語出《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這里意謂“無為而治”是最高的境界,以此對待上天就是“帝王天子”,以此對待百姓就是“玄圣素王”。“玄圣”在這里指老子。實際上劉勰所處時代,“玄圣”一詞也經常用來指佛,這是由于佛教在當時與道教合流,當時士人把佛祖與老子相比并,因此用來稱老子的“玄圣”一詞,也可以用來稱佛祖,這種用法在南朝玄學盛行的思想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
《文心雕龍·論說》篇用到“般若”一詞。《論說》篇評論玄學論題 “有無之辯”:“然滯有者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這里所用“般若”一詞,是佛教名詞的音譯,“般若”智慧是成佛需要的特殊認識,基本觀點為“性空幻有”,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均為因緣所生,故無固定不變的自性,空非虛無,自性雖空,但仍為幻有。劉勰在本篇中以“般若”學的“本無”觀衡量玄學“貴無”與“崇有”論,依此折衷二者之間的矛盾。劉勰認為崇有、貴無都是“偏解”,如果探究神理的最終根源,應該進入“般若”非有非無的智慧。凡此這一類的術語在《文心雕龍》中往往是隱而不顯的,由于《文心雕龍》是一部指導文章寫作的著作,旨趣不在于闡揚宗教思想,因此所用概念、術語不會直接套用宗教語言,而是以文藝理論的話語出現,并且常常將它們融入中國傳統儒家或道家的觀念或術語體系中。
劉勰論文是依照儒家思想作為指導原則的,在這樣一種語境下如何處理佛學用語?對此,我們可以參照漢末牟融《牟子理惑論》中的一段問答:
問曰:“吾子以經傳理佛說,其辭富而義顯,其文熾而說美,得無非其誠是子之辯也。”牟子曰:“非吾辯也,見博故不惑耳。”
問曰:“見博其有術乎?”牟子曰:“由佛經也。吾未解佛經之時,惑甚于子,雖誦五經適以為華,未成實矣。既吾睹佛經之說,覽老子之要,守恬淡之性,觀無為之行,還視世事,猶臨天井而窺溪谷,登嵩岱而見丘垤矣。五經則五味,佛道則五谷矣。吾自聞道以來,如開云見白日,矩火入冥室焉。”
《牟子理惑論》是佛教傳入中土后最早向信眾傳述佛教義理的著作,流傳的版本最早見于僧祐的《弘明集》。牟子是一位通學經史及諸子百家傳記的學者,但他最后以佛學為指歸,故此他在論文中闡說佛理,并不著眼于佛理本身立論,而要引儒家的《詩》《書》義理合異為同,從人們所能接受的現實道理入手。這一點與《文心雕龍》把佛理術語隱藏到儒家文論話語之下的做法十分相似。這種情況表明,《文心雕龍》這部書誕生在佛教寺院,具有深厚的佛教背景。作者劉勰熟悉佛典和經史百家之術,拈取了很多佛學的基本術語融入《文心雕龍》的文論當中,豐富了書中文學理論的表現手段。然而佛教思想在書中的存在形態是隱而不顯的,需要依附于中國傳統文論話語才能顯現應有的功能,本身并不具有獨立的地位和意義。
注釋:
①許磊.我國古代寺院藏書簡論[J].文獻,2002(4).
②④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③道宣.續高僧傳·僧旻傳,大正新修大藏經[M].臺灣佛陀教育基金會印本,1990.
⑤姚名達.中國目錄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⑥[日]興膳宏.《文心雕龍》與《出三藏記集》[A].彭恩華,興膳宏.文心雕龍論文集[C].濟南:齊魯書社,1984.
⑦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附錄《梁書·劉勰傳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9.
⑧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⑨王元化.文心雕龍創作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⑩趙耀鋒.論佛學對文心雕龍的影響[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2006(6).
{11}羅宗強.文心雕龍的成書和劉勰的知識積累[J].社會科學戰線,2009(4).
{12}普慧.文心雕龍審美范疇的佛教語源[J].文學評論,2009(3).
課題項目:本文為重慶市社科規劃項目“《文心雕龍》征引道家文獻及引書思想研究”的階段成果,項目批準號:2017YBWX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