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策劃人小語 |
2020年的春天,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籠罩。
黨和政府積極有效應對,醫護人員舍小家為大家,各行各業捐物捐資,居家防疫的人們也做到了響應號召、守好家園。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硬仗。
但我們必須要提前知道,等疫情結束后,還將有一場硬仗等著我們,那就是心理創傷修復。對于個人、家庭乃至整個國家來說,這場疫情無疑是一次創傷性事件。有人不幸染病,有人被迫隔離,有人事業重創,有人痛失親友……這些事件都會給人們的心理帶來不同程度的傷害,嚴重的則需要進行心理修復。
那么,受傷的心靈該如何修復,人們又該如何從災難的陰影中走出來呢?本期策劃,我們將通過探討療愈的話題,為這場一定會來的硬仗提前做好準備,守護受傷者的身心健康。
她逃脫了病毒,卻陷入了一場心理感染
身處疫情風暴中心,武漢的朱麗不幸和媽媽同時感染了新冠肺炎。
病床難求,兩人只能在家隔離,互相打氣,彼此照顧。不幸中的萬幸,媽媽在隔離7天后康復,而朱麗卻高燒不退還伴有持續的腸胃反應。身體極度不適、內心恐懼害怕,朱麗每天備受煎熬。15天后,朱麗終于退燒了。在連續3天體溫正常的情況下,她首次出門,去醫院做肺部CT—她要確認自己真的康復了。
然而,打敗新型冠狀病毒的朱麗,卻陷入了情緒的黑洞。
同學群里,大家為朱麗的康復歡欣鼓舞,紛紛給她發紅包,朱麗沒收,回復:“別再發了!生死面前,錢是最沒用的東西。大家都散了吧!”
小區群里,有人向她請教在家自我康復的經驗,她懶得回復。問的人多了,她回一句:“網上有不少自行隔離康復的案例,你們去看吧。”
一位鄰居阿姨加了朱麗的微信,想咨詢自己的癥狀是否疑似感染。這位阿姨跟朱麗媽媽的關系很好,可當她向朱麗詢問情況時,朱麗覺得很煩,還將她拉黑了。為此,媽媽很不理解。朱麗卻一下子怒了,對媽媽說:“我又不是醫生。”
媽媽很快發現,從前那個熱情開朗的女兒變得冷漠、易怒。以前天天刷手機的她,現在對手機的興趣也大大降低,電話也不愛接,好像對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還有很多像朱麗這樣的人,他們劫后余生,卻性情大變。有人易怒,每天刷新聞,做鍵盤俠,關于疫情的任何消息都批評謾罵;有的人康復回到家,一天會洗N遍手,甚至使用高濃度酒精,導致雙手灼傷;有的人則特別亢奮,每天不怎么睡覺,24小時在線聊天……他們戰勝了病毒,卻陷入了心理感染。
專家點評:
朱麗所患的是“幸存者綜合征”,屬于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一種。當事人往往都經歷或目睹過巨大的不幸,比如戰爭、瘟疫、死亡、重病、傷殘等。雖然災難已成過去,他們卻開始出現反常的表現,如夢魘、易怒、焦慮、過分敏感、突然失憶、害怕接觸和災難有關的人和環境。而且,長時間沒有好轉的跡象。
PTSD產生的原因在于當事人的安全感被破壞,所以,他們會一直保持應對災難的姿態,用“敏感、暴躁、畏縮、逃避”這些“武器”來尋求自保。
就拿朱麗來說,雖然她的病已經治好了,但死亡一度離她很近。由此,朱麗產生了巨大的壓力,神經時常緊繃,以致任何關于“不好、不對勁、不健康”的話題都能將她引爆,令她跌入憤怒或冷漠之中。
像朱麗這樣被新冠肺炎折磨過的當事人,療愈的關鍵在于“重獲安全感”。如果困擾比較輕微的話,當事人可以在親友的陪伴下重新去回憶患病、治療、掙扎、痊愈的一系列過程,體會當中可怕的感受并把它們傾訴出來,讓情緒得到釋放,并且在和親友的反復交談之中不斷接觸到“安全的現實”。這樣的練習做多了,當事人就能逐漸變得淡定。
然而,長期被困擾的PTSD患者是沒那么容易自我療愈的。他們可能缺少一個有耐性、能包容、善于共情理解的親友團,或者他們的心靈已經脆弱到難以面對回憶,因此也談不上吐露和釋放了。這時,就需要尋求專業幫助,通過藥物和心理治療來進行調整。
因兩次疫情事業遭重創,他徹底崩潰了
這場疫情對林海的打擊是巨大的,剛起步的新事業又毀了,而且,他上一次創業失敗也和疫情有關。
2002年底,林海和朋友湊錢在珠海開了家童裝店。房租、裝潢、貨品、員工投了近30萬元,兩人沒日沒夜地加班宣傳搞活動,總算在來年開春開始慢慢回本。可是,非典暴發,中小學逐漸停課,人們外出減少。林海只能苦撐著,他覺得只要扛過一個月,疫情會有所好轉,就又續了半年的房租。
然而,非典比他想象中蔓延的時間更長,朋友撤資回了老家,林海瞬間背上了十幾萬元的債務。一夜之間,他的頭發白了一半。
從那之后,林海像變了個人。每頓飯必須配白酒才吃得下去;聽不得“創業”“生意”這樣的字眼,一聽就急眼;別人給他介紹司機、庫管員等工作,沒干幾天就干不下去了。他說,自己受不了那種約束,而且,從當老板到打工,別人都看不起他。
3年之后,林海才邁過那道坎,在當地的農貿市場租了攤位賣熟食。還完了債務,還額外賺了幾十萬元,這讓他重新鼓起勇氣,決定再次創業。2019年初,林海帶著自創的鹵味在武漢開了一家鹵味食品店,反響不錯。12月中旬,他拿出這一年所有盈余在網紅景點—光谷步行街租了一家門店,開始裝修。
今年1月初,林海志得意滿地備好了年貨,買了回家的高鐵票。“今年,打算多陪陪家人。結束東奔西跑的日子,2020年,賺它個幾百萬!”他在朋友圈里寫道。沒想到,新冠肺炎疫情來了,武漢封城。在給施工隊和房東打電話后,林海無力地松開手機:“我到底惹了誰啊我!老天要滅我!”
這一次,林海徹底崩潰了。林海的女兒說,他已經在家“躺尸”快兩個月了,整天跟家里人找茬吵架。
專家點評:
受疫情影響,不少企業面臨著縮減規模甚至倒閉的風險。一些員工因此失業,一些老板多年心血付之東流,這樣的打擊既突然又巨大。要幫助他們盡快恢復過來,就需要從多個層面同時發力,給予足夠的支持。
首先是現實層面,這也是很多部門和機構正在做的。對于這類事業受到重創的人來說,要多推薦他們看一些政府研究頒布的“暖企”政策,減輕他們的心理負擔,增強信心;鼓勵并幫助他們盡快找到出路,使那些生計暫時出現問題的人能夠順利過渡。同時讓他們了解到,在疫情大規模影響下,受到影響的企業不是一兩家,避免他們陷入“就自己倒霉、點兒背”的情緒當中。
其次是家人層面,可以為他們提供幫助。比如在他們苦悶的時候,給予陪伴安慰;能力范圍內提供資金支持;在他們重新就業時幫忙多照顧孩子、料理家務等。
以上這些實際的支持能夠幫助他們重獲安全感,為恢復信心打下基礎。
再次是心理層面,我們也可以因人而異,提供個性化的支持,因為每個人的痛點不盡相同。比如,有人萎靡不振,是因為事業受挫經濟損失巨大;有人自信心受挫,對自己產生懷疑。
像上文所說的林海,他的煩躁一方面是兩次受挫幾乎搭進了所有的錢,另一方面也是他看重面子,覺得做生意才“讓人看得起”,做司機、庫管員則“被人看不起”。他將“自尊和事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結果就是生意失敗,自尊也隨之瓦解。
對于這類人的恢復,我們更應該關注到他們將什么“東西”和事業聯系到一起,然后為這些“東西”找一個新的支持。比如自尊受打擊的人,可以鼓勵他們去幫助他人,在對社會對他人的付出中找回自己的價值;通過奮斗來體會“自身存在感”的人,可以鼓勵他們跟親友建立更緊密的關系,從新的角度體會自己的存在感;對于那些“平時生活很無聊,只能寄情于事業”的人來說,當事業失敗時,“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就成為當務之急。這個心理重建的過程會帶來強大的力量,既有利于他們的個人成長,也能夠讓他們更快地在這場風波中挺過去。
新冠病毒奪走父親后,她至今無法釋懷
春節期間疫情暴發,張娟不得不放棄回武漢老家的計劃,留在了廣州的家里。不久,老家傳來消息,父親張慶生疑似感染了新冠病毒,但一時無法確診,醫院床位緊張也住不了院。
沒辦法,張娟只能每天通過電話關注父親的病情。每次通電話,父親都說挺好的,張娟也覺得父親肯定可以挺過這一關。大年初四那天,父女倆照常微信聊天。父親告訴她今天狀態還不錯,不用擔心。張娟則發了幾個居家隔離并且康復的案例為父親打氣,一切如常。
然而,大年初五凌晨3點,張娟卻收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爸爸走了?!?/p>
疫情之下,不能按照老家的習俗停靈三日再火化,張娟不能奔喪,親朋也不能告別,只有張娟的姐姐、姐夫將父親安葬。
很多同學同事朋友知道后,紛紛來安慰張娟。但是,張娟什么也聽不進去。她只是自說自話,跟每一個安慰她的人訴說父親生前對自己的關愛,諸如母親因病去世早,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是父親來廣州照料的;每當她工作與生活無法兼顧時,父親就從老家趕來為她“救火”;等等。講完之后,她還會一遍遍地自責:“我應該回武漢的,這樣就能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陪在他身邊?!?/p>
父親走后的那幾天,張娟一口飯都不肯吃,每天哭個不停??粗侣剤蟮乐忻刻煸谠黾拥拇_診病例數字,她說父親在家里去世,到死都沒有確診,甚至連國家疫情通報中一個冰冷的數字都不是。她還說如果自己趕回武漢,找人想辦法讓父親入院,他沒準兒就康復了;如果護理得當,方法得當,就算在家隔離,他也會康復的……
如今,張娟仍在不停地追悔中。她覺得父親的死是自己的失誤,追悔就像一個情緒黑洞,讓張娟越陷越深,無力自拔。
專家點評:
新冠肺炎的特點之一是病程進展迅速。不少人開始還好好的,甚至有病情轉好的跡象,卻突然間說沒就沒了。這會讓親友難以接受,因為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告別。
這時,親友往往會下意識“拉住”死者,抵制那種“被突然奪走”的失控感:有些人會像張娟那樣不斷追悔,就好像她能夠對抗死神一樣;有些人則會責怪醫生沒盡力,試圖用“指責”來控制局面。但顯然,這些做法都徒勞無功,只會給當事人增添困擾。
隨著死亡人數的上升,類似有張娟這樣想法的家屬也會不斷增加。所以,有人建議在疫情緩解時舉辦追悼會,哀悼那些被病魔奪走生命的靈魂。這個提議是相當靠譜的,因為追悼儀式是人類發展多年的、用來應對喪失的有效方法。在儀式中,家屬可以盡情釋放悲傷,把未盡之言說個痛快;也可以制作照片、豎立紀念碑,努力為死者盡點心意,抵消“你走了,我居然還活著”的內疚感;更可以由此和死者建立象征性的關系,平衡一部分喪失帶來的無力感……所以,哀悼對于未亡人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當然,舉辦追悼會不等于心理上的哀悼能順利進行。我們見過很多家屬參加完追悼會之后很長時間依然無法走出來。這樣的人很可能就是被痛苦困住了,無法在心理上完成哀悼和告別。因此,他們像PTSD患者一樣,需要尋求專業人士幫助,陪伴他們放下過去,繼續前行。
被隔離和排擠后,孩子們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李國靖說,他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因為身份證上是武漢籍而被嫌棄。
2020年1月16日,李國靖請年假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從武漢飛深圳,然后前往馬來西亞、泰國及新加坡進行為期15天的跟團游。開始幾天,全團36人有說有笑。然而,隨著國內疫情不斷發展,李國靖一家的遭遇每況愈下。
1月22日上午,在新加坡,當大巴拉著一車游客前往景點時,有人意外得知李國靖一家是武漢人后,群情激憤,逼著導游要求李國靖一家立馬下車,而且揚言如果他們一家不退團,大家就退團。無奈之下,導游只好跟李國靖協商,讓他們一家回賓館暫時休整一下。李國靖只好同意。
很快,新加坡政府也對疫情加緊了防控。有機構找到李國靖一家,進行醫學檢測,并要求他們配合進行為期7天的隔離觀察。好在,一家四口并沒有染病,在隔離期滿后,帶著新加坡醫院開具的醫學證明,他們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飛機上,不知是誰泄露了李國靖一家是武漢人的消息,先是有乘客要求調到遠離他們一家的艙位,再后來有人開始謾罵,說他們一家無良,是禍害,甚至有人拿起礦泉水瓶砸他們。
李國靖不停向大家道歉,拿出醫學證明,一再聲明全家人并沒有染病,機組人員也盡力平復,但都無濟于事。他的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3個小時后,飛機終于降落,等待他們的是繼續隔離??墒莾蓚€孩子不再配合了,哭喊著:“我要回家!”
隔離期間,李國靖發現,兩個孩子不太對勁。除了爸爸媽媽,他們不信任任何人。6歲的兒子問他:“爸爸,他們給我們的飯不會有毒吧?”而11歲的女兒總是做噩夢。
專家點評:
在恐慌情緒的籠罩下,個別地方出現了“歧視湖北武漢籍同胞”的現象。有孩子因此受到驚嚇,也有大人因此難以再相信他人。
相比之下,孩子的心靈沖擊相對好處理。因為孩子的安全感和對世界的認知主要來自父母。如果父母能及時安慰他們,陪伴他們,慢慢告訴他們:“有人排斥我們,但也有人幫助我們,更有不少的同胞愿意為我們挺身而出。所以,這個世界還是值得信賴的?!笨吹礁改改鼙3值ǎ敲春⒆泳湍茏兊玫ā?/p>
但如果大人都很崩潰,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害自己,那么局面就比較復雜了。這時候,大人需要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然后才能幫助孩子。他們要回到安全的環境中,重新獲得一個客觀的認知;他們需要詳細地回溯事件,看到嫌棄和排斥,同時也要看到接納和關懷。比如李國靖一家就需要看到:在新加坡的時候,有醫生為他們做檢測;在飛機上,機組人員試圖阻止別人攻擊他們;等等。
當他們真正體會到人們的善意,就有機會從被害、多疑、不信任的負面情緒中恢復平衡,用一種理性的眼光去看待這段經歷。
內外兼修,療愈創傷
看到這里,也許有人會問,同樣受到沖擊,為什么有人留下了難以恢復的創傷,有人卻可以慢慢收拾心情重新出發呢?
其實,這涉及一個流行病學的名詞,叫“易感人群”,也就是“遇到打擊特別容易生病的人”。在災難發生之前,這些人往往在兩個方面就已經出現了問題。
首先是心理基礎,包括一系列的能力,比如表達、撫慰、尊重、激勵等。這些功能越完善豐富,面對風波時就越皮實,越容易消化情緒,扛得過去。相反,如果這些功能嚴重缺失,或者從小基礎沒打牢,那么心靈就會變得很脆弱,就算一點兒小事都能讓這顆玻璃心破碎,更別提疫情這樣的大麻煩了。
另一個因素是人際關系,也就是社會支持系統,包括親朋好友、老板同事、心理咨詢師等。這些人會構成一張關系網,不但可以提供援助,還能在危難時把他們穩穩托住,為他們撐腰打氣,輸送力量。
所以,要避免成為心理創傷的易感人群,就需要內外兼修,保證自己擁有堅實的心理基礎和完善的人際關系。只有這樣,才能直面人生無數的風波,一路昂首闊步,笑看風云。
本刊觀點
身心健康是幸福和快樂的前提。我們既要做好身體防疫,也要做好心病防控。這不僅需要個人的努力,更需要社會的支持;這不僅是當前疫情的需要,也是日常生活的必需。讓我們一起努力,春暖花開,一切終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