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米》是蘇童小說復仇書寫的代表作,其中無論是肉體損害還是精神摧殘,都觸目驚心。在描述與復仇相關的死亡與情欲時,蘇童調轉筆鋒,輕松的、具有解脫意義或意外的死亡變成恐怖的、人為策劃的,而釋放天性、有悖倫理的情欲則變得病態而瘋狂。《米》中的復仇書寫所呈現出來的英雄形象的消失及社會教化意義的消解是對中國古代復仇書寫的突破。
關鍵詞:蘇童;《米》;復仇書寫
作者簡介:潘冬露(1995-),女,壯族,廣西來賓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5-0-02
“復仇”在蘇童的小說創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長篇處女作《米》是蘇童復仇書寫的代表文本。
一、肉體損害、精神摧殘──無處不在的復仇
“復仇情結是遠古時代血族復仇遺留下來的深層文化積存,有著深遠的人類學背景。”[1]依據復仇的方式,《米》中的復仇類型可分為肉體損害和精神摧殘兩類。
復仇最直接粗暴的方式,就是對人的肉體進行損害。依據肉體損害的輕重程度不同,可分為身體殘缺和死亡。
身體殘缺即復仇者對被復仇者身體進行傷害而不致要人性命。《米》中五龍身上“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傷痕”[2]:右腳被船匪用槍彈穿過,畸形而丑陋;左眼被馮老板的指甲直直捅進,模糊而結滿穢物;右眼被抱玉用鐵簽刺瞎;左腳被織云咬掉一根腳趾,傷痕清晰可辨;頭上被綺云用瓷杯猛敲,鮮血噴涌而出。從五龍逃亡來到米店的那一刻起,其一生便與米店脫離不了關系。米店一家鄙夷、懼怕、痛恨五龍,在五龍身上留下一塊塊永久性傷痕,五龍慢慢被分割肢解。
死亡比身體殘缺更令人顫栗。五龍借六爺之手殺死阿保、設計呂公館的爆炸事件、染上臟病后將與之發生過關系的八名妓女溺斃護城河;米生悶死妹妹小碗獲得復仇快感。瓦匠街的人都像分泌著劇毒的毒蛇,城市的護城河日復一日地吞噬著屈辱而渺小的身軀,整部小說籠罩在一種死亡、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當中。
精神摧殘雖沒有身體上的殘缺和痛苦,然而精神上的折磨與摧殘卻更為漫長、無形。精神摧殘主要依靠日常的語言與行為發泄怨恨。織云和綺云總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架勢,無時無刻的斗嘴成了米店的標志。綺云嫉妒織云的美麗妖冶,總是罵她不要臉、賤貨、母狗,面對綺云的謾罵,織云不甘示弱地回擊。織云和綺云對彼此的一點憐憫在長年累月的攻訐中消逝無蹤。米店的妯娌之間也總是爆發莫名其妙的唇舌之戰。雪巧和乃芳總是因為打麻將的零錢之類的小事爭吵不已。乃芳譏諷雪巧夜里的縱欲過度,雪巧反唇相譏,嘲笑乃芳夫妻的大哭小鬧,乃芳不甘落敗,對雪巧尚未懷上身孕之事進行攻擊。精神的摧殘不傷害肉體,卻在時間的積累當中一寸一寸地腐蝕人的心靈,是一種比肉體損害更為折磨人的慢性毒藥。
二、復仇元素的獨特敘述
蘇童曾說“我覺得《米》的寫作是非常極端的”[3],《米》中與復仇相關的死亡與情欲在丑與惡上都達到了極致。
關于死亡,蘇童說:“至于對死亡的看法,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擺脫,所以在我的小說中,死亡要么是興高采烈的事,要么是非常突兀,帶有喜劇因素。死亡在我的小說里不是可怕的事。”[4]“興高采烈”的死亡,在小說中表現為自殺,如《已婚男人》中楊泊跳樓,《河岸》中庫文軒跳河,自殺成為一種解脫方式。“非常突兀”的死亡往往表現為意外,如《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中李先生的意外車禍,《灰呢絨鴨舌帽》中老柯的不慎摔落,這類死亡充滿諸多不可控因素,透露出濃重的詭異感和宿命感。
無論是自殺還是意外死亡,在蘇童的筆下都與恐懼罪惡無關。然而死亡一旦成為復仇的方式和結果,就變得壓抑丑陋。五龍瘋狂地將仇恨化為狂暴的復仇。他借六爺之手殺死阿保、裝神弄鬼炸掉了呂公館、將與他有染的妓女活活淹死。在碼頭上,在那條骯臟的護城河里,多少生命無聲消逝,五龍自己也成了一條殺人的毒蛇。對于泄密的妹妹,米生口口聲聲喊著“小碗我殺了你”,最終將妹妹悶死在米堆中。這甚至讓暴戾的父親五龍都感到驚訝與害怕,“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紀就起了殺心?”[5]
情欲表達與書寫是蘇童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蘇童小說中無關復仇的情欲常呈現出一種有悖倫理的姿態。如《妻妾成群》中三太太梅珊偷偷幽會醫生,《河岸》中庫文軒與多名女人混亂不堪的婚外情,《罌粟之家》中劉老俠欲娶自己父親的姨太太。當情欲成為復仇的手段時,則會變得十分不堪而變態。五龍在房事上對織云、綺云實施報復,他一時性起便不顧時間地點和對方意愿,強制性的要求和奇葩的塞米行為使人感到對兩性情欲的恐懼和惡心。五龍不僅對妻子如此,甚至對自己的兒媳不滿和厭煩,五龍也要求兒子在性愛上對兒媳進行教訓,“抱你女人上床,狠狠地操她,她慢慢就服你了。”[6]
在《米》的文本世界中,兩性關系極不平衡,女性始終受男性的掌控,居高臨下的男性便以一種不恥言說的方式對付他們眼中的“賤貨”。在這個“就興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7]的奇怪世道,女性注定是情欲世界的受傷者。
三、復仇書寫的意義
《米》雖是蘇童的長篇處女作,但復仇書寫之復雜集中卻為其他作品所不能及。將《米》放到文學史中來看,也具有積極的意義。
《米》中復仇者英雄形象的消失和復仇教化意義的消解是對中國古代傳統復仇書寫的突破。中國古代復仇書寫中正義與邪惡鮮明對立,通常以正義的一方大仇得報為結局,復仇具有毋庸置疑的正義性,復仇者是無可爭議的英雄。這不僅反映了古代人民在遭受不公時對正義的強烈呼喚,也迎合了社會倫理教化中懲惡揚善等理念的需要。
而《米》中的復仇書寫則是對古代復仇書寫的突破。蘇童在談及《米》的創作時曾說:“我寫這部小說是持一種挑戰的心態,向人們的道德基礎提出挑戰,向人們的審美趣味提出挑戰,這整部作品帶有一種破壞欲。”[8]在這部破壞的小說中,淫蕩的織云,暴躁的綺云,狠心的馮老板,罪惡的阿保,歹毒的六爺,他們都是普通的小市民形象,沒有俠肝義膽、匡扶正義的英雄氣概。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卑微地在底層掙扎,將復仇之手伸向他人。主人公五龍也只是一個“在天災人禍的共同作用下被排擠出正常生活軌道的邊緣人”[9],與英雄形象相去甚遠。無所謂英雄與小人,也就無所謂正義與邪惡。而且有別于傳統復仇書寫中復仇雙方總有勝利的一方,《米》中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失敗者,小說中的人物都不得善終:五龍染臟病、遭毒打而死,織云在呂公館爆炸中死去,六爺在上海被刺殺,阿保被六爺殺死,馮老板中風而亡,雪巧到上海做了妓女,乃芳被日本兵活活刺死,米生殘疾,柴生喪妻失子,綺云辛苦支撐搖搖欲墜七零八落的家。我們無法說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或邪惡戰勝了正義,也就無所謂的社會教化意義。復仇社會教化意義的消解并不意味文本的無意義,恰恰相反,小說能使我們跳出傳統的善惡、勝敗圈子,鳥瞰整個社會。
四、結語
仇恨與復仇是蘇童樂于并擅長書寫的主題。《米》中的復仇者一反以往的正面人物和英雄形象,他們只是一群在社會底層艱難求生的普通小人物,為了溫飽與私欲而對傷害折磨自己的人進行肉體上或精神上的報復,同時自身也成為別人的報復對象。復仇者形象的去英雄化與復仇的不分勝敗,使得傳統復仇書寫所具有的社會教化意義隨之消解。此外,對于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死亡與情欲因素,蘇童通過它們與復仇的結合,突出死亡的恐懼與情欲的病態,本身也是對自己創作的一大改變。
參考文獻:
[1]王立.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45.
[2]蘇童.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186.
[3]蘇童、張學昕.蘇童研究資料[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36.
[4]王宏圖、蘇童.南方的詩學:蘇童、王宏圖對談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121.
[5]蘇童.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130.
[6]蘇童.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145.
[7]蘇童.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62.
[8]王宏圖.蘇童對話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57.
[9]顏芳艷.論蘇童筆下的下層男性形象[J].大眾文藝,2011(16):148-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