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寅創作戲曲作品《續琵琶》表彰曹操嘉言善行,其動機不是道學家劉廷璣《在園雜志》所說“勸懲”善惡,而是為延續家族命脈、文脈。特別是在曹寅文學活動中,眾人吹捧他有如曹植般詩才,更加強化他家族認同感,為族中孫輩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奠定堅實文學基礎。
關鍵詞:曹寅;《續琵琶》;曹植;曹操;
作者簡介:蔣昕玥(2003-),女,漢族,重慶渝中人,就讀于重慶市第一中學,喜好古典文學。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5--02
一
曹寅是曹雪芹祖父,有極高文學修養。他曾自詡“吾曲第一,詞次之,詩又次之”[1],有《北紅拂記》、《虎口余生》、《續琵琶》等幾部戲曲作品。從現存幾部戲曲看來都還不錯。其中版權尚無爭議的《續琵琶》,最有特色。此劇講述東漢蔡邕父女著述《漢史》故事。文豪蔡邕辛勤著述,因言獲罪而死,他女兒蔡琰又被匈奴擄為“閼氏”,全靠曹操慷慨相助,蔡琰才回故土寫完《漢史》。細讀此劇,蔡琰悲慘經歷及堅韌意志,讓人肅然起敬。但這都不是重點。蔡琰得以返回故土,續修《漢史》,全得力于被世人詬病已久的曹操。此劇中,曹操謙恭謹慎、慷慨好義。可以說,此劇實際是表彰曹操功德。請讀戲文如下:
(曹引眾上與表等見介)(眾)我等承曹使君檄示,各起本部兵馬在此,愿奉曹使君為盟主,倡舉大義。(曹)列位使君,曹操才疏學淺,人微言輕,焉敢僭稱盟主。今有袁本初使君……第六出《歃血》)
(曹)下官始與諸公共伸大義,為國除奸,歃血同盟,誓不背負。今董賊燒京而去,天子播遷,我等不能倂力追討,坐失事機,乃聽細人之言,自生嫌隙,將國家大事置之不講。竊為諸君羞之。(第十出《奪寶》)[2]
劇中曹操還在“臺宴”上高唱《觀滄海》、《龜雖壽》、《短歌行》等名曲,慨嘆生命易逝,壯心不已。他重情重義,照顧蔡邕、蔡琰父女,有“禮賢下士、吐哺握發之風”。一句話,戲中就是曹操是好人。
在明清社會,話本、戲曲、小說等一直傳唱“三國”故事,其中曹操早被評為一代奸雄。他忘恩負義、狡黠多疑、殘忍自私等,大眾皆熟知。此劇“裝潢魏武之休美”,一反“三國”戲曲小說常規。如此孤心苦詣,卻是為何?
實際上,曾與曹寅有過短暫交往且曾親眼目睹此劇演出的劉廷璣早已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在《在園雜志》中述曰:
說者以銀臺同姓,故為遮飾,不知古今來之大奸大惡,豈無一二嘉言善行,足以動人興感者!由其罪惡重大,故小善不堪掛齒。然士君子衡量其生平,大惡故不勝誅,小善亦不忍滅,而于中有輕重區別之權焉。夫此一節,亦孟德篤念故友,憐才尚義豪舉,銀臺表而出之,實寓勸懲微旨。雖惡如阿瞞,而一善尤足改頭換面,人胡不勉而為善哉。[3]
他這種說法準確么?細觀此段議論,劉廷璣極力抨擊“說者”關于“以銀臺同姓,故為遮飾”的觀點。“銀臺”即曹寅,他認為曹操是“大奸大惡”之人,如果是同姓緣故就為他遮飾的話,這種行為實在不是“士君子”所為。劉珽璣為曹寅此劇“唐突”話語開脫,卻不想成了曲意附會、故為遮飾,難以服眾。曹寅《續琵琶》寫曹操的嘉言善行應別有深意。
二
實際上曹寅裝潢魏武之休美,還可能真與“同姓”有關。在曹寅唱酬場合上,曹植時常被提及。古代世族大家,特別是在明清以來,注重追溯家族源流。他們不管是否確有血緣傳承,往往以某位著名歷史人物為其先祖,以示門第顯赫。在唱酬應和中,與古代名人“聯宗”不過是趨承酬應的文人俗套,本來不必過分在意;但細讀文獻,可知曹寅與曹植在體貌性情、人生態度等確實有不少共通之處,同氣連枝,這些地方如果被友人反復提及,又是至情至理,此又非“聯宗”俗套所可比擬。
特別是曹寅與明遺民杜岕圍繞生活狀態的探討,真的讓曹寅與曹植之間,在精神層面上古今相接。事情源于曹寅請杜岕為其詩集《舟中吟》作序,杜岕寫道:“與荔軒別五年,同學者以南北為修涂,以出處為戶限,每搔首曰:‘荔軒何為哉?既而讀陳思《仙人篇》,詠‘閶闔羨‘潛光,乃知陳思之心即荔軒之心,未嘗不爽然自失焉。”[4]曹寅郁勃于心的不痛快,令杜岕疑惑不已,當他讀到曹植《仙人篇》后,恍然大悟:“陳思之心即荔軒之心”。杜芥深知曹寅心性,又不失時機地把他與曹植聯系在一起。為明示“陳思之心”,茲引曹植《仙人篇》如下:
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獻神魚。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知?韓終與王喬,要我于天衢。萬里不足步,輕舉凌太虛。飛騰踰景云,高風吹我軀。回駕觀紫薇,與帝合靈符。閶闔正嵯峨,雙闕萬丈余。玉樹扶道生,白虎夾門樞。驅風游四海,東過王母廬。俯觀五岳閑,人生如寄居。潛光養羽翼,進趨且徐徐。不見軒轅氏,乘龍出鼎湖。徘徊九天上,與爾長相須。[5]
據《曹植集校注》,此詩當是作于黃初年間的一首“游仙詩”。郭茂倩《樂府詩集》稱曹植游仙諸篇“皆傷人世之不永,俗情險艱,當求神仙,游翔六合之外”[6]。此篇概不例外。“四海一何局”、“九洲安所知”句,可知曹植無所適從、茫然無措;“萬里不足步,輕舉凌太虛”等句,追求遠離塵世喧囂紛擾,在太虛逍遙漫游;“潛光養羽翼,進趨且徐徐”句中“潛光”一詞謂“隱居”,《晉書·隱逸傳·郭瑀》曰:“先生潛光九皋,懷真獨遠。”李白《自梁園至敬亭山因有此贈》詩曰:“水國饒英奇,潛光臥幽草。” 則可見曹植實亦有隱居之心,實不愿為功名利祿而奔走于雪雨風塵之中。
曹植失意,屢受冷落,“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贈白馬王彪》道:“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類似情緒,都流露于黃初、太和年間詩詞中,如《怨歌行》、《美女篇》、《南國有佳人》等。他41歲就“汲汲無歡”而終。曹寅雖然“位望通顯、家世華胄”,且受天子優寵,仕途順利,但憂讒畏譏之感亦時時縈繞其心中,《恒河》自序:“因悲世路之險,嗟行役之苦,遂賦此篇。”《東皋草堂記》感嘆:
仕宦,古今之畏途也,馳千里而不一躓者,命也。一職之系,兢兢惟恐或墜,進不得前,退不得后,孰若偃仰箕踞于籧篨袯襫之上為安逸也。紆青拖紫,新滿眼,遙念親故,動隔千里,孰若墦間之祭,挦雞漬酒,傾倒于荒煙叢筱之中,謔浪笑傲,言無忌諱之為放適也?[7]
恰如曹植面對人生困境采取的外儒內道、儒道兼修的生活態度,曹寅亦對“放適”的生活充滿期待。“陳思之心即荔軒之心”,杜岕可謂知人。試看曹寅詩集中此類詩句:“莫嘆無榮名,要當出籬樊”(《黃河看月示子猷》);“醉醒非酢酬,滄浪待鼓枻”(《秋飲》);“頻來何所事,濯足臥云根”(《漁村》);“執戟起家同避世,荷鋤歸隱即真儒”(《鄭谷口將歸索贈》);“臥護江湖晚,余生托舉罛”(《途次示姪驥》);“我心樂煙水,口已忘甘肥”(《漁灣》);“惟托山水音,一寫中心煩”(《登燕子磯》);“愿我甘澹泊,終老竟忘疲”(《飲酒四首》)。如此類者,《楝亭集》中不可枚舉,可推測曹寅渴求自由的心跡,不是一時興起,而是長久盤繞心中的強烈愿望。
眾所周知,曹寅一生最終也沒能歸隱。其《秋夜對月憶岕公》一詩,應是為杜岕所作《舟中吟》序而發,大概能見其當時想法,詩中曰“其中念幽人,林壑潛青蒼;鬚眉存古道,飄笠隱行藏;至言猶在耳,別來見新霜;因風寄遐抱,安得凌空翔?”[8]“至言”即杜岕勸其歸隱的至言,“凌空翔”即像曹植一樣在太虛中自由翱翔。曹寅喜歡文學,向往自由,最終未能成全此意,這是封建社會專制統治下士大夫“亦朝亦野”的普遍心態。對后代族人也有深刻影響。
三
因為曹植文學成就,在曹寅與曹植之間,不管是名義上聯宗,還是心靈上契合,至少能讓曹寅覺得給家族增添光彩。曹寅必須面對曹操風評的棘手難題。首先,曹寅在思想上具備表彰曹操的傾向,這主要是因為他并沒有漢族士大夫那種固執而僵硬的歷史觀。這由其家族背景決定。曹寅祖上已經投奔后金政權,他也不是在儒家正統觀念濃烈的漢文化氛圍中學習、讀書,雖然他祖上曾經是漢族人,但早已加入滿籍。滿清政權歷來非常重視對漢文化學習,少年曹寅在宮廷內接受漢文化教育,且是以統治者身份來學習漢文化,必然帶有對漢文化更多反思。所以,曹寅不一定會認可明清時期對曹操帶有偏見的評價。更重要的是曹寅不得不面對他們家族的聲譽的問題,他與曹植聯宗不是兩人之間簡單關聯,而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攀附。明清時期曹操聲名狼藉,他能不對曹操的功績作出重新的評斷?
家族的基本鏈接是父子關系,幾千年來中國家庭關系是以“父子軸”的模式存在,中國人的所有心理、行為及生活方式基本上都是由這個“軸”派生出來的。[9]在曹家這個“簪纓望族”里,在曹璽過世后,曹寅理所當然地承擔起振興家族的重任。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找畫工為其父手植的楝樹繪得《楝亭圖》,并遍征題詠,以示追慕之情、仁孝之心。此舉為曹寅博得好名聲,諸公也借機稱頌曹寅一番,這就是曹寅在“父子軸”關系框架內的行為方式。同樣是在“父子軸”行為模式下,由于曹寅自知友人皆以曹植喻己,而對于曹植之父——曹操,他又豈能不頌揚一番?進一步言之,曹寅為曹操歌功頌德,就涉及到家族榮譽感和光宗耀祖情結。許烺光先生的研究表明:
一般的中國人,把與宗族有關的榮譽、名聲和財富只是當作自己的驕傲。在中國人看來,宗族的繁盛和延續既是祖先功德的表現,也是宗族成員對祖先的感謝,同時也是宗族中從地位最高到地位最低者、所有生者和死者之間團結的象征。[10]
從維護宗族榮譽、團結宗族關系來說,曹寅為曹操遮飾自然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曹寅年少時,諸公會“看繼美,司空芳譽;”[11]就是說少年曹寅就被寄予承續父親“芳譽”的希望。曹寅年老時,他自己也得囑咐后輩“承家望猶子,努力作奇男。”[12]作為延續家族命脈的一份子,能不為家族的命脈竭思盡慮?曹寅為曹操“遮飾”也是“家族命脈的總和”[13]之一,同時也延續家族文脈。劉珽璣《在園雜志》稱其“勸懲微旨”,實是求之過深,反之,他反對“為同姓遮飾”說法,卻更接近事實。看曹寅一生,一面確如曹植般渴望“凌空翔”,另一面又不得不為家族榮譽“故為遮飾”,渴慕自由心性與家族使命感在內心中交織,最終編織了“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也為曹雪芹《紅樓夢》創作奠定堅實文學基礎。
注釋:
[1]曹寅.楝亭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590頁.
[2]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五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劉廷璣.在園雜志.[Z].北京:中華書局,2005.第263頁.
[4]曹寅.楝亭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5頁.
[5]曹植.曹植集校注.[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4.第263頁.
[6]郭茂倩.樂府詩集.[Z].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第1564頁.
[7]曹寅.楝亭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653頁.
[8]曹寅.楝亭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404頁.
[9]翟學偉.人的臉面觀——社會心理學的一項本土研究.[M].臺灣:桂圓圖書公司出版,1985.第441頁.
[10]許烺光.宗族、種姓、俱樂部.[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0.第95頁.
[11]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第311頁.
[12]曹寅.楝亭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564頁.
[13]翟學偉.人的臉面觀——社會心理學的一項本土研究.[M].臺灣:桂圓圖書公司出版,1985.第2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