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成 張麗君
摘 要:當代“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德治”本質上是以德治國方略在鄉村治理中的貫徹落實。德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定位與以德治國方略在整個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定位是一致的。當代鄉村德治需要借鑒傳統鄉村德治的思想資源和方法途徑,但還需要進行以下幾個方面的轉型:一是當代法治背景下的德治重新定位及德法關系的調整;二是鄉村德治主體從鄉紳向以農村基層黨組織為領導核心、以村民為主、新鄉賢和社會組織共同參與的多元治理主體格局的轉型;三是鄉村德治之“德”從儒家道德向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的社會主義新道德的轉型。
關鍵詞:鄉村治理;德治;法治;自治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和“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钡目傄?,其中“治理有效”就是要加強和創新鄉村社會治理,建立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實現政府、社會和居民之間的良性互動,確保廣大農民安居樂業、農村社會安定有序。健全“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對推進新時代鄉村社會轉型發展及治理能力現代化有著重要意義。在鄉村“三治”中,德治有著悠久的歷史傳承、豐富的思想資源和較高的認可度。近年來,不同地區的鄉村德治實踐在借鑒傳統德治的思想資源和方式方法的同時,也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簡單復制傾向。找準德治在“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定位,推進鄉村德治的現代轉型,充分發揮其教化、融合、引導等治理功能,有益于破解鄉村治理中諸多深層次問題和矛盾,促進鄉村治理體系的優化和完善。
一、傳統鄉村德治的本質和特征
中國古代的“德治”思想源遠流長。周代已經出現“明德慎罰”“以德配天”等思想,認為君主只有以德治國,慎用刑罰,才能贏得天命,從而長久維系統治。春秋末年,孔子主張禮治,他以“德”為“禮”的精神實質,對周禮進行了重新闡釋,其所謂禮治即德治。漢代以后,隨著儒家思想的意識形態化,其德治思想也從觀念層面逐漸滲透于國家制度、基層治理、倫理生活等方方面面,成為傳統中國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傳統鄉村治理中的德治本質上是儒家德治思想在鄉村的實踐,具有以下特征:
其一,傳統鄉村德治以教化為基本的治理手段,并通過宗族、學校、鄉約等保障教化的施行。儒家德治在治理手段方面強調道德教化的優先性??鬃釉唬骸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ā墩撜Z·為政》)刑罰和道德教化都能夠達到使人民遵守社會規范的政治目的,但刑罰只能使人民服從社會規范,不能使人民從內心認可并自覺遵守這些規范。一旦缺乏外在的強制,這些規范也就失去了作用。儒家認為,通過道德教化,將規范內化為道德,使之獲得人民內心的認可和服從,這才是治理的長久和根本之道。儒家對道德教化的作用持樂觀的態度,堅信通過道德教化,個人會最終被培養為道德高尚的人,而一個社會如果都是由品德高尚的人組成,相互之間自然會相親相愛,整個社會都會處于一種和諧有序的狀態。因此,傳統德治不排斥法律、刑罰,但更強調道德教化作為治理手段的優先性,認為“人君之治莫大于道德教化”(《貞觀政要·公平》)。
在傳統鄉村德治的實踐中,教化主要通過宗族、學校、鄉約等保障其施行。在我國,宗族產生很早,在不同時期,其組織形式和功能有所不同。宋代以后,理學家積極倡導改革宗族,使其從貴族化走向平民化,并得以普及。宗族通過制定族規、家訓和設立祠堂、族學,舉行祭祀等方式來教化族人,規范族人的行為,維系鄉間秩序,是重要的基層治理力量。我國古代的學校有官學、私學之分,漢代以后基本上為儒家所掌控。隋唐以后,朝廷以科舉取士,學校成為育才和儲才之所,亦兼有地方宣講和教化之功能。鄉約并非鄉規民約之簡稱,而是傳統中國社會的一種基層治理組織。北宋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關學學者呂大鈞撰成《呂氏鄉約》,并在其家鄉藍田付諸實施。藍田呂氏兄弟創建之鄉約“以道德教化為主,輔之以制度約束,以期把儒家的德性倫理、正義原則、禮教秩序、內省修養等價值觀,落地生根,貫徹鄉里。”[1]《呂氏鄉約》后經朱熹增損修訂,成為儒家德治思想在鄉村的實施綱領,對傳統鄉村治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明清兩代,鄉約成為重要的鄉村治理組織,而不管是官辦鄉約還是各種形式的民辦鄉約,都將宣講教化作為基本職能和鄉村治理的主要手段。
其二,以儒家知識分子為代表的鄉紳是傳統鄉村德治的主要推動者和實踐者。費孝通在《鄉土重建》中提出著名的中國社會“雙軌政治”理論,即自上而下的皇權和自下而上的紳權、族權,二者平行運作,互相作用,形成“皇帝無為而天下治”的鄉村治理模式。在這一模式中,紳士有著重要的作用。他指出:“一到政令和人民接觸時,在差人和鄉約的特殊機構中,轉入了自下而上的政治軌道,這軌道并不在政府之內,但是其效力卻很大的,就是中國政治中極重要的人物——紳士。紳士可以從一切社會關系,親戚、同鄉、同年等等,把壓力透到上層,一直可以到皇帝本人?!盵2]受“雙軌政治”理論影響,溫鐵軍提出“皇權不下縣”的觀點。秦暉則將其進一步補充完善為“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3]。在上述研究者的觀點中,宗族和鄉紳是傳統中國鄉村治理的重要力量,而儒家知識分子既是鄉紳的主要來源,又是民間宗族制度的設計者。
荀子曾言:“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在下位”即不為官而在民間的儒者,他們通過道德教化而使地方風俗變得美善??婆e制在將一部分優秀儒家知識分子選拔進官僚隊伍的同時,未能通過選拔的儒家知識分子則留在了鄉間,他們不但是鄉村文化的代表,還擁有功名和一定的特權,構成鄉紳群體的重要來源。宋代理學興起,理學家們在思想領域回應佛道二家的挑戰,在實踐層面則更關注個人道德修養和踐履,對于外在的事功表現得并不熱心,甚至對于熱衷功名執批判的態度。受此影響,宋明儒者在仕途受挫時便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轉到鄉間,試圖通過鄉村治理和道德教化,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著名的理學家如張載、朱熹、呂祖謙、王陽明等都曾親自參與鄉村治理實踐,并依據儒家經典設計并親自主持相應的制度和規范。事實上,近代以來社會學者所反復提到并在鄉村治理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宗族并非隋唐以前貴族性質的宗族,而是宋代以后的士紳平民宗族。宋代理學家們倡導的宗族重建運動是貴族、門閥宗族向平民宗族演變的關鍵。南宋朱熹著《家禮》,從建祠堂、墓祭始祖和先祖、置祭田等方面對后代宗族制度進行了規范,也對此后的中國鄉村治理影響深遠。
其三,傳統鄉村德治之“德”以儒家道德為主要內容。儒家知識分子在推動鄉村德治的過程中很自然地將儒家道德作為德治之“德”的主要內容。例如,宋代理學奠基者之一的張載在陜西省眉縣橫渠鎮進行的鄉村治理實踐,就以“以禮為教”、重建宗族和恢復井田制為主要內容,其目的在于通過上述舉措建立一個儒家的道德理想國。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朝廷頒布《教民榜文》,將宣講圣諭六言“孝敬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鄰、教訓子孫、各安生理、無作非為”列為重要內容。這是以封建王朝最高統治者圣旨的形式,將儒家道德規定為民間道德教化的主要內容。儒家“德治”之“德”盡管經過歷代儒者的不斷闡釋和發展,但其基本內容并沒有發生變化,仍然是以仁為核心,由仁、義、禮、智、信等德目構成的道德體系。傳統中國社會是農業社會,鄉村治理是整體國家治理體系的基石,鄉村地區的穩定直接關系封建王朝的統治穩固。因此,從維護皇權和統治的角度來說,歷代封建統治者都希望以儒家忠孝仁義等為核心的道德作為鄉村德治之“德”的主要內容。
漢代以后,隨著儒家思想成為國家主流意識形態,對儒家經典的學習、理解和對儒家道德的踐行成為官吏選拔的重要依據,進一步促進了儒家道德觀念的傳播和普及。在鄉村治理發揮重要作用的學校,其教育內容也以儒家經典為主,學校的章程、學規也處處體現儒家的道德要求。宗族族規、家訓的內容則基本上是儒家倫理道德思想的通俗化和具體化。在上述過程中,儒家道德逐漸完成了對傳統中國家庭倫理、鄉村公共倫理、義利觀等的塑造,滲透到鄉村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鄉村秩序的精神內核。因此,儒家道德也成為傳統中國鄉村德治之“德”的主要內容。
二、“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中“德治”的定位
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標志著德治被明確納入“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但“三治結合”并非自治、法治、德治的隨意結合,更非三者按照自身的治理邏輯各行其是,而是要明確三者各自的功能和定位,將其組合成為一個有機的治理體系。在村民自治實踐中,法治和自治的關系相對明確,如何給鄉村德治以準確的定位就成為推進“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建設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近年來學術界對此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形成了幾種有代表性的觀點。一是“德治”基礎論,即德治是自治、法治的基礎。鄧大才認為,自治、法治、德治不是一個層面的治理方式,法治、德治需要依靠其他的組織才能夠實施治理,自治則可以單獨實施治理[4]??梢姡灾问呛诵模ㄖ问潜U?,德治是基礎。二是自治、法治、德治在一定的組織配合下,均可以單獨運行,達致善治[4]。周學馨等認為,在鄉村治理體系中,法治是自治、德治的保障。德治是一切良治、善治的基石,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德治是自治、法治的基礎[5]。二是“德治”工具論,即德治和法治都是實現村民自治的工具。李明認為,在新時代鄉村治理體系中,自治是核心,法治是保障,德治是基礎,法治和德治是輔助性的治理工具,“三治”融合構成鄉村治理體系的一體兩翼,缺一不可,并最終在實現鄉村善治的基礎上完成鄉村振興的治理目標[6]。此外,2019年6月24日,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農業農村部副部長韓俊在國新辦舉行的《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新聞發布會上提出,鄉村治理要以自治為基礎,以法治為根本,以德治為引領,建立健全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現代鄉村社會治理體制。上述觀點在厘清三者關系的前提下對自治、法治和德治三者各自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定位和作用的探討,為我們準確理解“德治”的定位提供了基本的思路。
其一,鄉村德治本質上是以德治國在鄉村治理中的具體落實。從字面意義上講,自治、德治、法治都可以理解為某種治理方式或手段,但三者實非同一層面的概念,簡單在同一問題域中或同一平面探討三者的關系并不合適,鄧大才認為自治、法治、德治不是一個層面的治理方式實已有見于此。在當代政治話語中,法治相對于德治而言,但自治卻不是與德治、法治相對而言的另一種治理方式。“三治”中的自治即村民自治,是我國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和基層民主的重要形式。村民自治一方面指出了治理主體,即村民;另一方面明確了權力關系,即村民自治組織和鄉鎮基層政府之間的權力關系。因此,自治更多地反映的是一種權力關系,即鄉村治理和整個國家治理體系之間的關系問題;“法治”和“德治”則分別是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方略在鄉村治理中的貫徹落實。
在德治被明確納入鄉村治理體系之前,學術界對鄉村自治和法治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太多爭議,二者的關系長期以來并不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將“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作為實現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必須堅持的重要原則。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治理國家、治理社會必須一手抓法治、一手抓德治,既重視發揮法律的規范作用,又重視發揮道德的教化作用,實現法律和道德相輔相成、法治和德治相得益彰?!盵7]2017年10月,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將德治明確納入“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在這一背景下,學術界近年來對三者關系的關注程度突然提高,其原因顯然不是村民自治和法治之間的關系因德治的納入而發生變化,亦非村民自治和德治的關系過于復雜,而是德治和法治的關系問題在鄉村治理這一領域的延伸和繼續。從這一意義上講,鄉村德治本質上是以德治國在鄉村治理中的具體表現,鄉村振興中“治理有效”的要求可以理解為通過德治和法治的結合,真正落實村民自治,而達致鄉村“善治”。
其二,鄉村德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定位取決于以德治國方略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定位。2001年1月,江澤民在全國宣傳部長會議上指出:“我們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過程中,要堅持不懈地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建設,依法治國,同時也要堅持不懈地加強社會主義道德建設,以德治國?!盵8]這是“以德治國”在當代中國政治話語中的首次提出。此后,經過持續不斷的強調,以德治國獲得了與依法治國幾乎同等重要的地位,有研究者甚至將其也視為我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之一。但仔細梳理相關文獻,我們發現,中共中央的正式文件和黨的領導人的講話中雖然多次強調以德治國,但卻從來沒有將其作為治國的基本方略。
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指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瓕崿F這個總目標,必須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堅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9]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第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七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深刻總結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成功經驗和深刻教訓,把依法治國確定為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把依法執政確定為黨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這條道路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強調法治和德治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既是歷史經驗的總結,也是對治國理政規律的深刻把握?!盵10]習近平總書記的這段講話包含兩層涵義:一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是依法治國,黨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是依法執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是二者的結合。二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的鮮明特點是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依法治國對應于法治,以德治國對應于德治。可見,在當代政治話語中,依法治國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其地位高于以德治國。以德治國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要內容,法治和德治相結合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基本原則。
鄉村治理是國家治理的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一部分,二者的治理邏輯和治理方式應該具有一致性。而法治是現代國家治理的基本方式,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內在要求。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決定》將“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視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保證”,提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首先是法治化”。因此,法治始終是鄉村治理的基本方式,也是落實和發揮村民自治制度的根本保證。在鄉村治理體系中,一方面,德治具有獨立性,而且由于鄉村治理的特殊性,德治應受到特別的重視;但另一方面,德治不能與法治相提并論,而應當遵循法治的邏輯,納入法治的軌道,并以更好實現法治為主要目的。
三、鄉村德治的當代轉型與實現路徑
(一)鄉村德治的當代轉型
借鑒傳統德治的思想資源、制度設計和實踐經驗,提升當代鄉村德治的有效性是完善“三治合一”鄉村治理體系、實現鄉村善治的客觀需要。但當代鄉村德治和傳統鄉村德治之間存在諸多重要區別,前者并非后者的簡單復活。結合當前鄉村治理面臨的實際問題,從傳統鄉村德治到當代鄉村德治需要實現以下幾個方面的轉型:
其一,當代法治背景下的德治重新定位及德法關系的調整。在當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要求以法治作為基本的治國方略。德治定位的偏差和對其作用有過高的期望,存在忽視法治,乃至以德代法、以人代法的風險,這與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大背景和要求是不相符合的。因此,當代鄉村德治的順利實施,在理念層面要理清自治、德治、法治三者之關系,明確德治在“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定位;在實踐層面,則需要將鄉村德治和法治結合起來,實現德法之間的良性互動。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就要重視發揮道德的教化作用,提高全社會文明程度,為全面依法治國創造良好的人文環境?!盵11]道德教化不能孤立地起作用,其組織實施既需要法律依據,離不開相應制度和規范的支持。在這方面,歷代儒者為推進鄉村德治而設計的宗族、學校、鄉約等一系列制度,無疑都值得我們借鑒。但這些制度、規范之所以能夠發揮作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在整個國家的治理體系中是“合法”的,是被明確納入國家治理的制度體系之中,因而具有強制性,能夠依據其對村民進行硬性約束。新中國成立后,傳統鄉村治理的制度和規范基本上喪失了合法性,近年來倡導制定的村規民約也只是作為“軟約束”,缺乏具有法律依據的強制作用,其作用的發揮也受到極大的限制。在當代鄉村從“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乃至“陌生人社會”的轉變過程中,鄉村輿論對村民道德行為的約束作用也在逐漸減弱。因此,在鄉村治理中要求發揮道德教化的作用,既要創新道德教化形式和內容,還必須以法律為依據,結合鄉村傳統,制定具有約束力的村規民約,建立健全相應的獎懲制度。另一方面,通過地方立法等形式將民間規范納入法律體系,使符合社會主義道德的行為得到相應的回報,使背離社會主義道德的行為受到相應的譴責和懲罰,這也是法治背景下推行鄉村德治的迫切任務。
其二,鄉村德治的主體從鄉紳向以村民為主的多元主體轉型。傳統鄉村德治的主體是由儒家知識分子、中下層官吏等構成的鄉紳群體,普通村民雖然在人數上占絕大多數,卻被排除在鄉村治理主體之外,處于被統治的被動地位。普通村民不能對紳權形成有效制約,原本應該是鄉村利益代理人的鄉紳就容易蛻變為土豪劣紳并侵害村民權益,鄉村德治的理想便不可避免蛻化為壓迫和剝削村民的現實。事實上,傳統中國的鄉村并非一派田園風光的儒家道德理想國,而更接近貧窮落后的悲慘世界,否則在近代中國,農民又怎么可能有如此強烈的革命愿望,并成為革命的主力軍?近年來,不少研究者提出鄉賢治村的建議,當代新鄉賢作為鄉村治理的主體之一,在當代鄉村治理中誠然有其重要作用,但所謂鄉賢治村的建議則無疑是非歷史的,也是非現實的,更是值得警惕的。
當代鄉村德治應該是一個農村基層黨組織領導,以村民為主體,傳統宗族組織、社會團體、新鄉賢共同參與的過程。(1)加強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發揮農村基層黨組織的領導核心作用。農村基層黨組織是農村各種組織和各項工作的領導核心,這是由我們黨的性質、地位和農村的實際情況所決定的,也是黨章、黨內法規和國家法律明文規定的。習近平總書記在2013 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強調:“農村工作千頭萬緒,抓好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是關鍵。無論農村社會結構如何變化,無論各類經濟社會組織如何發育成長,農村基層黨組織的領導地位不能動搖、戰斗堡壘作用不能削弱。”[12]2018年12月頒布的《中國共產黨農村基層組織工作條例》指出:“黨的農村基層組織應當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當代鄉村治理主體的多元化不能削弱、邊緣化農村基層黨組織,而應該在建強農村基層黨組織的前提下,充分發揮其領導核心作用,有序推進,確保鄉村德治的正確方向和有效性。(2)尊重村民在鄉村德治實踐中的主體地位。村民是鄉村治理主體中人數最多的群體,不能調動他們積極參與,則鄉村德治的所有政策、舉措皆不能落地。鄉村德治的實施應健全農村群眾性自治組織建設和運行、監督機制,充分尊重村民意愿、保障村民利益,調動他們的參與積極性。在鄉村德治的實施過程中,相關組織的建立、人員構成和變更,村規民約的制定、村莊文化活動的開展、公益事業的興辦等都應該通過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村民理事會等多種形式,廣泛聽取村民的意見建議,在村民積極參與的前提下達成共識,也只有這樣,才能將鄉村德治的各項要求轉化為村民自覺遵循的行為規范和準則,以此促進村民道德的真正養成。(3)新鄉賢和社會組織是鄉村德治的重要參與者。新鄉賢是指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較多的社會閱歷、較強經濟實力的鄉村精英。他們在地方上有較大的影響力,是維護鄉村秩序和化解民間糾紛的重要力量,其道德觀念和行為能對村民起到榜樣作用。鄉村德治應加強對鄉村精英的組織和引導,發揮他們在鄉風文明建設、傳承地方優秀傳統文化、維護鄉村秩序、興辦公益事業等方面的作用。不同鄉村的社會組織發育程度不一,舊有的宗族組織等并非一成不變,只要引導得當,完全可以成為組織和聯系村民的重要紐帶。培育村內社會組織,吸引村外各種社會組織,運用他們的資金、智力和技術等共同推動鄉村德治具有積極作用。
其三,鄉村德治之“德”從儒家道德向社會主義新道德的轉型。傳統鄉村德治之“德”以儒家道德為主要內容。儒家道德體系建立在古代中國小農經濟基礎之上,符合當時中國社會封閉、穩定的特點。但當代中國社會是一個法治社會、開放的社會,也是一個正在迅速現代化的社會?,F代化的迅猛進程沖擊了一切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必然引起鄉村社會道德觀念的變化。當代新儒家感嘆儒學在當代中國已成“游魂”,并且“魂不附體”。儒學“魂不附體”的原因可以說是多方面的,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其“最基本的原因或許還在于儒家之‘魂已經不適應那個已經變化了的且仍在變化中的社會之體”。[13]當代鄉村德治之“德”不同于以儒家道德為主要內容的傳統道德,而應該是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的社會主義新道德,其內容不僅包括個人之私德,而且包括個人的理想、信念,包括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包括社會公德、職業道德、政治道德等。
(二)鄉村德治的實現路徑
其一,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鄉村道德建設。2012年,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主要內容,即“倡導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倡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導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積極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體現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本質要求,是鄉村道德的精神內核和價值引領。近年來,隨著鄉村生產生活方式的變遷,鄉村道德領域也呈現出多元化、多樣性、新舊交織的復雜態勢。這一復雜態勢的背后實質上是作為鄉村道德的精神內核的共同價值觀的缺失。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社會意識形態、道德觀念、倫理關系等具有強大的道德引領和塑造整合作用,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和踐行,重建鄉村價值共識,是鄉村道德建設的首要任務。農村基層黨組織在鄉村道德文化建設的過程中應該發揮領導和模范帶頭作用,營造良好的氛圍,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農村道德文化建設,把科學、文明、民主、法治等現代理念傳遞給廣大村民,塑造社會主義新農民。
其二,積極發掘和改造鄉村傳統道德文化資源。盡管遭到現代化和市場經濟的雙重沖擊,但鄉村傳統道德倫理觀念中的某些成分在當代仍然有深厚的社會土壤和廣泛的群眾基礎,通過合理的詮釋,可以成為當代道德體系中的有機組成部分。習近平指出:“要推動鄉村文化振興,加強農村思想道德建設和公共文化建設,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深入挖掘優秀傳統農耕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盵14]事實上,鄉村道德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傳承過程中不斷自我更新,以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近代以來,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響,部分農村宗族明確將自由、平等寫入族譜,甚至規定宗族之組織原則必須合乎民主之精神。如常寧《殷氏五修族譜序》稱:“(宗族)重要原則,首要合乎民主精神,次則積極注重經濟建設。故宗族之首要規定,即在全民族公共之事,應如何發動(族眾)而始不為少數人所操縱,應如何監督,而始不為敗類所侵蝕?!眰鹘y道德中的“忠”主要是“忠君”,在當代則一變而為提倡愛國主義和擁護社會主義國家及大政方針的道德要求,連農村祠堂供奉的“天地君親師”也演變為“天地國親師”。可見,鄉村既有道德傳統和鄉土文化,是當代鄉村道德建設的重要資源和優勢,不能一概以落后、過時視之。尊重村莊既有的道德傳統,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下,對其進行適當的改造,是建構具有廣泛認同的鄉村道德規范,促進鄉村德治的順利進行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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