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與厭倦

金恩芳

摘? ? 要： 人生處處都是圍困，錢鐘書《圍城》輕松詼諧筆調的背后，是對人生的濃烈的悲觀意味。《圍城》的悲觀主義，主要體現在人物塑造、環境渲染，以及對人性和人生的深刻體會等方面，尤其是融于主人翁方鴻漸的教育、事業、愛情等方面。本文通過《圍城》，淺析婚姻折射出的情感欲望和婚姻態度，因之而顯示的主人公悲觀主義情緒。

關鍵詞： 《圍城》? ? 叔本華? ? 圍困? ? 悲觀

錢鐘書的長篇小說《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部獨特的具有諷刺意味的小說，這部小說創作于1944年—1946年，作者在序中寫道：“在這本書里，我想寫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①（1）

錢鐘書在《圍城》這部小說中以方鴻漸與幾位知識女性的情感糾葛為主線，表現在抗戰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的困境與迷茫。其不斷的追求與厭倦、希望與失望的斗爭表現了“萬事皆悲”的虛妄。

作為德國著名的悲觀主義和唯意志主義代表人物，叔本華曾這樣論述：“欲望與厭倦是人生的兩大支柱。”②（9）《圍城》的主人公方鴻漸就是深受這種思想熏陶的留學人物之一。消極的悲觀主義人生觀把人的生理看作萬惡的根源，否定在欲望驅使下的人生目的和追求，似乎能夠為《圍城》中悲觀意味的解讀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圍城》這部小說以方鴻漸的人生經歷為主線，實際上涉及至少教育、事業、愛情婚姻三個方面從欲望到厭倦到圍困，最終生發出人生處處都是圍城的慨嘆。

一、主人公在教育方面所呈現的悲觀情緒

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提及：“人、徹底是具體的欲求和需要，是千百種需要的凝聚體。人帶著這些需要而活在世上，并無依傍，完全靠自己;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唯獨自己的需要和困乏是肯定的。”③（425）這種情緒一直貫穿主人公的整個人生。如在教育方面，主人公方鴻漸自始至終都是迫于生活和各方壓力而做出選擇，從一開始的選擇到人生婚姻等方面所有的選擇，都和悲觀情緒的西方文化歷史影響密不可分。

在西方歷史文化發展洪流中，可以從黑格爾、叔本華等一大批悲觀主義思想者的哲學思想看到，從生命意志到欲望，從欲望到痛苦，從痛苦到虛無都蒙上了一層層悲觀的情緒。《圍城》中的主人公方鴻漸就是這樣最真實的寫照，首先他在教育方面呈現出了悲觀主義的情緒。

在教育方面，方鴻漸進大學念書，看見談戀愛的男男女女，心生羨慕，意欲與未婚妻解除婚約，在遭到父親的痛罵之后只能作罷。后來因禍成福，未婚妻早亡，既得自由，又得到丈人家的資助得以出國留學。如此看來，似乎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開闊的方向發展。可是接著他就走進了學業的圍城，在歐洲學習一無所獲的方鴻漸迫于父親和丈人的雙重壓力，不得不假造文憑，成為“博士”，促使其教育走向頭銜的圍城。最初的追求變成迫于生存和基于現世考量的憂慮。

教育結束需要事業來肯定自己的時候，頂著“博士”頭銜的方鴻漸歸國后，只能在“丈人”銀行中掛個名，混得個差事。在與周家關系破裂之后，他接受趙辛楣的幫助，前往三閭大學任教，又發現三閭大學不過是個一無可進的進口，里面什么都沒有。學校里處處都是政治陰謀和爭斗，高級知識分子展現的仍是卑鄙與齷齪的小人習氣，讓他失望至極。滿腔的熱情一再被冰冷的現實澆滅，頓覺人與人之間就像刺猬一樣，無法親近。后來還是在趙辛楣的安排下到新聞報社任職，卻再一次丟掉工作。方鴻漸打算到重慶投靠趙辛楣。在國家內憂外患之時，他也是一個滿腔熱情、渴望報國的知識青年，但現實是關系、是上下等級、是同事間的爾虞我詐。無論身處何處，到處都是圍城。方鴻漸身上的軟弱和依賴心理是他自我心中的圍城架構，不僅在教育的圍城里兜兜轉轉，走進事業的圍城，而且深陷在自己心里的圍城和情感的圍城中難以自拔。

二、主人公在愛情婚姻方面所呈現的悲觀情緒

《圍城》花費了大量篇幅描寫方鴻漸的情感歷程，我們看到的不是愛情的美好，而是一場場精心布置的誘人的圍城，愛情變成了圍困，一切百無聊賴的嘆息背后，是對女性虛偽特質的批判。無論是開放風情的鮑小姐還是傲慢自負的蘇文紈，無論是驕傲純真的唐曉芙還是工于心計的孫嘉柔，這些女性在知識、相貌、品行上各有不同，通過這些女性可以看到以她們為代表的那一群女性共同的特質，甚至折射出人性共有的虛偽的本質。這種對人性的悲觀態度加深了小說的悲觀主義情緒。

在歸國的途中，方鴻漸被妖嬈開放的鮑小姐吸引，鮑小姐的一句“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極了”①（14），引誘著方鴻漸逐漸步入鮑小姐的圍城，成為鮑小姐排除寂寞的玩物。方鴻漸在得知自己被擺布玩弄后，才明白了女人的可怕。

剛逃出鮑小姐的圍城，方鴻漸又鬼迷心竅地陪蘇小姐在上海游玩。在上海無處打發的日子里，更是登門拜訪了蘇小姐，在他踏入蘇家的大庭院時，他再一次走入圍城。“可是蘇小姐偶然的舉動，好像和他有著比求婚、訂婚、新婚更為深遠悠久的關系。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仿佛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涌翻騰的力量”①（21）。那時的蘇文紈已為博士，覺得崇高的孤獨感，所以早在船上的時候，她就有意給方鴻漸親近的機會。叔本華在《論女人》一章中這樣說道：“女性表現出關心他事的態度，實際那只是偽裝，是達到目的的迂回戰術，終其極不過是模仿或呈媚而已。”②（9）

雖然叔本華對于女性的貶低過于偏激，但他認為“虛偽和佯裝可以說是女性的天性”的觀點卻吻合《圍城》中各種女性的形象，具有普遍的特性。文中的蘇小姐頗有心計，善用手段，又愛慕虛榮，她別有用心的話語和動作表現不斷引誘著方鴻漸步入她精心布置的圍城中。

方鴻漸真正喜歡的是蘇小姐的表妹唐曉芙，作者這樣描寫方鴻漸對唐曉芙的第一印象：“唐小姐嫵媚端莊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①（52）方先生對唐小姐可以說是一見鐘情。作者花了如此多的筆墨對唐小姐的外貌進行細致的描寫，從作者寫作態度看，唐小姐是相對純真和值得稱贊的形象。方鴻漸與唐曉芙的交往是全書中唯一體現出比較真誠真摯情感的片段，但是我們要注意一個問題，唐小姐表達出的率直真誠是在她尚未進入社會的前提之下。并且方鴻漸與唐小姐感情的失敗是受到蘇小姐的影響，社會上世故成熟的力量打破了單純率直的對愛情的憧憬，給唐小姐造成了深深的傷害。在這部小說中，各種力量的負隅頑抗，最終也是魚死網破的結局，彌漫著消極的悲觀意味。和西方悲觀主義思潮體現的形式完全一樣，在精神層面樹立消極的人生觀，出于利益的需要和不同價值的傾向渲染悲觀主義。

“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①（99）“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①（100）。將婚姻比作精致的鳥籠或城堡，都體現了與此小說一致的最深切的主題——困。方鴻漸不斷處于圍困之中，憧憬著一座圍城，又匆忙逃出一座圍城，隨即又為另一座圍城所吸引。人生處處是圍困，也許這就是作者想要傳達的，錢鐘書曾說“目光放遠，萬事皆悲”，且在《圍城》的敘述中一直秉持著一種悲觀的態度。方鴻漸隨后認識了孫嘉柔，與之前結識的女人都不同，孫嘉柔無才也無貌，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柔順毫無主意的女人卻工于心計，巧妙地利用各種手段制造他倆曖昧的假象，處處表現自己的無知、膽小以打造柔弱的形象，而方鴻漸在迷糊之中進入婚姻的圍城，在婚后更顯示出她種種的虛偽、庸俗。在這部小說中，我們仿佛可以看到新時期下的女性主體意識，有主見，敢作為，反倒是男性知識分子，一直呈現出被動消極的迷茫狀態。

叔本華在《性愛的形而上》中談道：“大多數人在肉體、道德或智慧方面都有可憫的狀態，但結婚不是由普通的選擇或愛好所發生，而是從所有的外在的顧慮而決定，所謂‘偶然的結合，也有其中某部分的原因。”④（88）婚姻與愛情不再有那么密切的關系，方鴻漸與唐曉芙的愛情仍是敗給了平庸的孫嘉柔，婚姻里面沒有愛，只有圍困。

三、主人公在事業生命方面所呈現的悲觀情緒

方鴻漸的教育圍困結束的時刻，也是其事業起步的開始，可是因其一無所獲的教育經歷，使其事業沒有建樹。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因為其假學歷的開端，造就了其郁郁不得志的事業前景。從失業、無業、銀行掛職、副教授，以至于自己還沒鬧明白報效祖國的選擇。方鴻漸不斷地追求不斷地失落、失業、失戀、失態、失寵這樣的事業路程和情感歷程呈現的悲觀主義和悲觀情緒則更加極致。如果說婚姻是方鴻漸悲觀的外在表現的話，那么事業失敗則是方鴻漸悲觀的內在根本。所以縱觀方鴻漸的事業軌跡可以發現，其實是一位知識分子的心理路程和事業之路，這是他們對自身的綜合考量和評判。

悲觀主義情緒其實是指既不相信有足夠的行為能力承受和減弱負向價值對自己產生的不良影響，又不相信自己使正向價值發揮更大的積極效應。而悲觀主義情緒在現實中最大的表現便是無休止的欲望及對生活和工作的厭倦。我們從西方悲觀主義人物叔本華的人生軌跡和著作可以發現，叔本華對自己、對事業、對人生是抱著極大的熱情和期望的，但是現實卻一步步地將他的夢想擊碎。叔本華說：我們對人生進行做整體的考量，如果只強調基本面的話，實際上就是一場悲劇。而主人公方鴻漸的事業軌跡恰恰驗證了叔本華的這句話，從教育、婚姻、愛情、事業、人生都面臨著悲觀和悲劇的一次次發生。

四、《圍城》的思考與總結

叔本華從大自然看到了無休止的追求掙扎，更從人的生存中看到了“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后成分”⑤（121），生命的本質是痛苦，是虛無的追求。一部《圍城》凝聚了多個家庭，多個個體的共同的命運，那就是痛苦與掙扎。生命的圍困使整部作品流露出悲觀與孤寂。

錢鐘書寫作《圍城》是在抗戰之時，時局的動蕩、國家的危亡尚且不可預知，個人的前途命運更是叵測難料。通過方鴻漸一人，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知識分子的迷茫困境。愛情處處遭困的主題卻蘊含著更宏大的人生命題。方鴻漸個人的悲劇體現了整個社會的悲劇和整個時代的悲觀，文學形象是個體與一般的統一，一個方鴻漸卻展現了千千萬萬個知識分子前途迷茫的心境。方鴻漸這種典型的性格受客觀環境的影響、西方悲觀主義思潮的影響、動蕩時局的影響、家庭環境的影響。方鴻漸受各方影響下的悲觀情緒和性格在隨后的人生里處處都有體現。

在這部小說之中，情節的發展隱含著一種人物關系的張力，如同學關系、姐妹關系、情人關系、戀人關系、夫妻關系、妯娌關系、婆媳關系、同事關系等，這些繁復的關系交織成網，同樣困住了圍城中的每一個人。

“目光放遠，萬事皆悲”，將悲作為這部作品的基調，從作品幽默諷刺的語言中能讀出一種被圍困的悲涼感，也是這部被譽為“新儒林外史”的作品背后深切的意義。

人的欲望生生不息，但欲望帶給我們的卻是厭倦與無聊。對欲望的追求，人永遠處于不滿足的狀態，在掙扎中沖進我們向往的城，光鮮明麗的背后仍然是一座圍城，從方鴻漸一次次的服從欲望的追求，這種不滿足驅使他走入圍城在片刻的滿足之后，矛盾隨之暴露，一切的向往背后是如此的不堪，帶給他百無聊賴的無奈之感，從中可以看到一個生命主體對于人生的目標與意義的迷茫。

從《圍城》中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困圍，看到了一種消極的對世態度。正如叔本華的總結“生存的意志的最后終結是虛無”，這也許就是錢鐘書想要傳達給我們的人生理念。

注釋：

①錢鐘書.圍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②叔本華.生存空虛說[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③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④王斌.《圍城》的語言藝術發微[J].無錫南洋學院學報，2008（04）.

⑤廖又琳.淺談《圍城》的幽默與諷刺藝術[J].大眾文藝（理論），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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