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同林
摘要:在20世紀以來中國新詩發展的版圖上,不同地域的詩歌創作、詩歌形態與詩歌傳承是十分獨特而重要的存在。它的階段性、地域性、審美風貌等特征,既依附于特定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也依存于特定地域的文化品格與個性迥異的詩人們身上。文章對新中國70年貴州長詩的創作進行回顧及展望,具體研究思路如下:一是不同歷史時期階段性的回顧與梳理;二是從地域性、審美形態等特征入手,剖析貴州長詩的特征與內質;三是在回顧中的展望與訴求,為貴州今后的長詩創作提供某種參照。
關鍵詞:貴州長詩創作? 長詩創作回顧? ?長詩創作展望
中圖分類號:I21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03-0037-06
中華人民共和國自1949年成立以來,到2019年經歷了曲折多變、不同尋常的70年歷程。在這70年不同尋常的歷史過程中,不同地域的詩歌創作及其得失優劣已到了某種歷史性回顧、總結、反思的時刻。從不同文體、流派與傳統的角度進行梳理都是甚為理想的進入路徑,開掘出來的審美空間也有不斷回旋往返的開闊地帶。試以長詩創作為例,從長詩創作來觀察地域性詩歌的面貌,作一全局性的綜合論述也自有其特殊意味。雖然長詩在新詩研究界沒有固定的定義,但為了考慮研究對象的集中,本文暫以這幾點作為理論支撐:一是長度上至少二百行以上;二是內容上取材重大、視野宏闊、題旨深遠,有深厚的歷史與文化內涵;三是強烈的主體意識和思辨精神。①長詩創作在藝術手法上,一般以兩種方式進行:一是以敘事詩為主,在敘事的基礎上,敘事、抒情、鋪陳、議論等手法雜糅相間;二是以抒情見長,始終圍繞抒情的主線,或通過中心意象的不斷凸現,來強調整體的氣韻、格調。長詩以單篇為主,以組詩形式出現的詩歌不宜納入;以散文詩形式出現的篇幅較長者,似乎也不宜劃入。面對新中國70年貴州長詩的創作與成就,除了對某一特殊的長詩有具體的介紹性時評之外,也曾有數篇階段性的綜合論述②,不過整體上研究還比較單薄。因此,在這特殊的歷史節點上,對貴州長詩在新中國70年歷史長河中的回顧與展望便顯得猶足珍貴,歷史的尋蹤往往是一種詩歌現象的撿拾與歸納,也是對詩歌精神的建構與重組。
一、階段性:貴州長詩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創作回顧
新中國70年貴州長詩創作經歷了70年的滄桑風雨,歸納起來大體可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新中國成立后到1976年,時間跨度有近三十年,屬于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的創作;第二個階段是從1976年到20世紀末這二十余年中;第三個階段是新世紀以來到當下近二十年時間內。不同歷史階段的貴州長詩創作,順應時代、社會與文化的流變和轉型,匯聚于中國詩壇的整體流向之中,在相互借鑒與成就中積累了一批詩作,是新中國70年貴州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在題材、手法與詩美追求上,不同歷史階段的詩人在面對長詩創作時有不同的出發點,盡量讓各自的才情得以傾瀉,讓藝術個性得以發揮,成為首要的問題。詩人們將各自對歷史、社會的思考嵌入進長詩的字里行間,留下了豐富的文本,形成了鮮明而厚實的地域詩歌現象。
第一個階段是1949年到1976年,這一時段包括眾所周知的“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主要收獲在“十七年文學”時期。1949年11月,貴州全省隨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南下、西進而得以解放,重新納入新生的共和國的版圖,一起進入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的新時代。“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出的詩學觀點,也可適用于此。貴州長詩的創制,“為時”“為事”的目的十分明顯。新的時代,為詩人人們的創作提供了新的條件與環境。此一階段的貴州詩人隊伍,主要由抗戰以來留黔的外省詩人、隨軍南下的外省詩人和貴州本土陸續成長起來的詩人組成,在文化邊緣省份慢慢形成了一個嶄新的群體。在長詩的主題上,謳歌社會主義新中國,歌頌政治領袖以及歌唱翻身作了主人的貴州各族人民,以及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歷史進行回溯,差不多占據了長詩創作的主流。原籍遼寧的鐘華,隨軍南下在貴州安居,百行以上的詩歌有《我愛上了這新世界》(1951年)、《烏江歌》(1956年),已初具抒情長詩的雛型。前者以八旬彝族老人之口吻,表達對新生中國的謳歌與贊美;后者以貴州烏江為對象,描繪烏江兩岸人民的生活并傾注深情。苗族歌手唐春芳在《新華日報》發表抒情長詩《歌唱恩人毛澤東》(1951年),是較早進行謳歌革命領袖的長詩。龍光沛的敘事長詩《紅軍家屬陳大媽》(1953年)、沈耘的《紅軍布告》(1957年)、蔡圃的《紅軍墳》(1957年)、杜若的《馬燈》(1961年),以黔北革命傳統故事為題材,描寫紅軍長征經達貴州時,當地貧苦百姓為保護紅軍遺跡與地主惡霸、白匪軍斗爭的故事。部隊詩人王蔚樺的長篇敘事詩《千里草原太陽紅》,通過西藏地區一對農奴的愛情故事,書寫他們與國民黨特務、反動牧主的復雜斗爭,表現了藏族人民為維護祖國統一、民族團結敢于斗爭、勇于犧牲的時代精神。除此之外,反映現實火熱生活,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建功立業的長詩,莫過于原籍山東的田兵的長篇敘事詩《黃河浪頭》。長詩系詩人調任貴州之前幾年所作,全詩近三千行,以建國初期冀魯豫四萬民工搶修黃河溢江堰為題材,再現了當時熱火朝天進行水利建設的歷史畫面,凸現了全國解放后黃河兩岸人民努力建設幸福新生活的豪情壯志。
第二個階段是1976年到20世紀末。1979年廖公弦在《山花》發表民歌體敘事長詩《愛歌與恨歌》,全詩一共十三節,加上尾聲部分,是最為完整的敘事長詩結構。全詩篇幅甚長,四句為一單元,敘事性強。全詩以苗家后生早覺尼悠和冒池歐翠這一對表兄妹,以及苗家女子阿略絲抽、土司的兒子四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故事為主,因冒池歐翠愛慕虛榮而冷落早覺尼悠,最終早覺尼悠和阿略絲抽成為一對佳偶,成為苗寨的“牛郎織女”;苗家四十八寨作為敘事詩的背景,則為典型人物提供了特定的生活環境。全詩夾敘夾議,敘事清晰明了,可讀性強,可惜此詩在主題、內容與形式上都比較陳舊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1979年李發模在《詩刊》發表長篇敘事詩《呼聲》,因作品的思想而引發很大的社會反響。詩的主題是反對血統論,是中國詩壇最早對文革、極左政治和血統論進行清算的作品之一。詩中的女主人公因家庭成分不好,在農村受到各種不公正待遇,最后因絕望而自殺。全詩采取書信體形式,以第一人稱進行敘事與抒情,在政治主題上占了很大的優勢,積壓在人們心頭的憤怒得以傾瀉,可謂得時代之先聲。此詩奠定了貴州長詩在中國詩壇的地位,成為詩人的一種標簽,善于進行長詩創作也成為李發模的特點,是其后續創作的重要一環,并仍在不同歷史時期大力延續長詩創作,時有優秀作品問世。《雪地上》《黑色的星星》《八十年代回旋曲》等數十首敘事長詩便是這一階段有力的證明,先后出版的敘事長詩集子有《魂嘯》《李發模敘事詩選》等。譬如,1980年代李發模發表長詩《中國,你的心》,以某省長三次發病和治療的經過為主線,揭示中國社會變革的陣痛與曲折過程。吳若海二千余行的《夢幻交響曲》,共分四個樂章,并有序曲和終曲,具有大詩的內在品質。此詩雖然標注是1983年寫作,但出版延后到2011年,收入《吳若海詩文選》中的長詩卷。(此長詩卷還有《傾聽與隨想》《音樂的身體》《國殤》等,均系2000年以后所作)。詩人在長詩中敘事與抒情并行,片斷組合在結構上加以靈活處理,由此可見詩人在這一方面潛在寫作的面貌。唐亞平的《黑色沙漠》《銅鏡與拉鏈》等,作者以組詩之名加以界別,拋開字面的意思,也可視為長詩而對待,她的其它個別組詩也有類似特點。姚輝2018年出版的《經過我們臉色的那些時光》是一部長詩選集,所選錄的長詩根據詩尾標志,多數是1990年代所創作的,如《鎳幣或者其他》《閃電》《高原花腔》等便是。詩人這些詩,充滿強烈的主體抒情意識,在意念、事象與內在思辯中完成,并不倚仗敘事來進行。南鷗的長詩《收容》《蘇格拉底之死》等,主要對信仰、存在、死亡、尊嚴以及人活著的價值等進行抒情言志,詩風悲愴,別具一格。胡鴻延的長詩《屈原詩傳四部曲》,一共萬余行,分別由《追求理想》《鬼神世界》《人世經歷》《從軍與投江》四個部分組成。此詩以詩劇形式,塑造了一個在人神之間的屈原形象。1990年代,王蔚樺發表六千余行長詩《鄧小平之歌》,抒情主人公是一名生于貴州并在劉鄧部隊中成長起來的戰士。全詩以這一特殊身份來抒發對一代偉人的贊美與謳歌,形象地再現了鄧小平的坎坷人生和豐功偉績。此詩具有鮮明的政治意識,以長詩的方式為改革總設計師鄧小平樹碑立傳而引起社會轟動,隨后修訂再版、第三版,成為貴州長詩創作歷史上又一個標志性的作品。歐陽元華的《懸崖青藤——得爐山的歌》,石尚竹的《竹郎和雅妹》,潘光華的《阿妮》等敘事長詩,以民間故事為母本進行再創造,有不同少數民族文化底蘊;田兵的《春光寄母》,漆春生的《孔繁森——不朽的豐碑》,汛河的《山寨驚雷》,周嘉堤的《天朝雁》等長詩,或立足時代楷模,或挖掘民族歷史英雄,也都是思想內涵比較豐富、藝術上有特色的作品。
第三個階段是新世紀以來到當下近二十年時間之內。在長詩創作領域主要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仍然是政治抒情長詩,歐陽黔森2012年在《光明日報》發表的長詩《貴州精神》,詮釋新時期以來的貴州新形象,詩意地呈現了貴州擺脫貧困、愚昧的歷史過程;李遠剛2012年發表的長詩《播撒春天》,也是對貴州在后發趕超中提速轉型的描繪與謳歌,塑造了貴州各族人民“播春者”的形象。在政治正確的引導下,著眼于地方經濟建設與發展為主題的,楊杰創作出版的“長詩三部曲”有典型性。“長詩三部曲”包括以工業強省為目的的《沒有退路是路》、以交通建設為題材的《大道出黔》和以扶貧攻堅為題材的《決戰貧困》,從不同角度表現貴州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下的重大變革,為貴州跨越式發展留下詩的聲音。吳自由的《中國天眼簡史》,以中國天眼的主要推動者南仁東為人物中心,謳歌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第二類是民族、歷史與文化方面的,李發模于2009年出版長達五千余行的《呵嗬》,以黔北仡佬族創世神話和歷史文化為題材,全詩通過山蠻和水妹的愛情故事而展開,贊頌一個山地少數民族的生存意志和創造精神。徐必常2012年出版民族抒情長詩《畢茲卡長歌》,全詩以土家族為民族對象,通過立體反映土家族人們的生活、歷史、文化為內容,是對此一民族的正面書寫。第三類是個人抒情長詩,姚輝2010年出版的《我與那個時代靠得更近》,2018年出版的《經過我們臉色的那些時光》(約占一半為此一時段的作品),共有十幾篇之多。詩人或以現代意識抒寫詩人與時代的對話,呈現主體與地域的兩重形象;或以個人的內心獨白為主,在時代的隱痛、疑惑與質詢中不斷推進詩思,進入一個孤絕、幻想并存的審美空間。南鷗的《斷碑,或者午夜的自畫像》承繼既有的個人抒情風格,沉痛、低徊而難以言表。唐亞平的《欲望的挽歌》以欲望為主題,私語性特征明顯。第四類是旅游歷史長詩,以“舍不得鄉愁離開胸膛”長詩工程為代表。這一系列長詩一共20部,李發模、楊杰、牧之、周雁翔、童綏福、陳灼、鄧紅等為代表的一大批貴州詩人們取材于新世紀以來貴州古鎮、村落以及有代表性的新農村,用詩筆記錄了特定地域文化的時代變革與存在,凸現了貴州詩人們置身社會轉型期的詩學思考與文學堅守。
總之,三個不同歷史階段都有為數不多的詩人在辛苦勞作,不同詩學觀念指導下的創作異彩紛呈。以政治意識為先導,立足貴州的民族、歷史、文化,凸現貴州地域風土民情,是一以貫之的主線。在篇幅上,從二三百行到一二千行,甚至五六千行,一萬行以上的長詩都有。譬如“舍不得鄉愁離開胸膛”長詩工程20部作品,平均在三千行以上,一次性集中推出,不僅僅是貴州長詩創作的重要收獲,也是中國詩壇在長詩創作方面的新現象與新收獲。
二、內容與形式:新的結合和詩意處理
從內容與題旨上著眼的描述和歸納,無疑有助于我們在整體上進行審美把握。不難見出,新中國70年貴州長詩已成為不可回避的存在,成為詩歌一片蓬勃的高原。在70年的歷程中,既有王蔚樺、李發模、姚輝等貴州詩壇的長跑者在竭力前行,也有歐陽黔森、南鷗偶爾為之的新出者。他們的創作或是單篇發表在報刊上,或是集結成冊以詩集的形式出版,雖然在創作與刊發的時間上存在不一致的現象,但并不影響他們對貴州長詩的貢獻。在長度上,這些長詩不論是二三百行的,還是多達數千行成為一本詩集的,都在整體上形成了貴州詩歌的現象,也構成了一種詩歌傳統。下面,筆者擬從綜合、整體的角度進行思想與藝術的探尋。
首先,從詩與政治的角度來看,圍繞政治進行構思,具有鮮明的政治意識,是首當其沖的藝術內質。文學離不開所處時代環境、經濟因素、文化圈子的制約,也斷然離不開政治的影響與引導。貴州長詩多半帶有政治正確、主題鮮明等特點,寫出了現實生活中詩人們的人生政治抱負,抒情主體不負時代、不負家國的志向十分醒目。在題材上,詩人們往往抓住時代、社會最為重要的話題切入,一下筆便有高屋建瓴的氣勢。比如李發模、王蔚樺的政治抒情詩,思想內容決定了作品的含金量。他們的長詩作品,不同時期的主題迥異不同,但都與特定時代的政治意識相關聯,與時俱進的特征十分鮮明。它會無形地沉淀下來,成為貴州詩歌精神的有機部分,豐富并擴大貴州詩歌的影響。新世紀以后,詩人們并不單純集中于政治主題,反復對歷史事件、政治領袖、民族英雄進行謳歌與贊美,而是從經濟、地方建設、文化發展著筆,也是政治抒情詩的某種變種。記得數年之前,貴州省委高層提出沖出經濟洼地,構筑精神高地的說法,后又提出“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貴州人文精神之說法,最近提出“感恩奮進,脫貧攻堅”的說法,都是在意識形態領域進行夯實基礎,引領社會發展與進步。無疑,這些說法是有階段性的,也是具體而新鮮的,具有與時俱進的特征。基于此,詩人們在選材、立意、表達時,往往受到深刻的影響。譬如《貴州精神》是目前為止歐陽黔森寫得最長的一首詩,此詩一共三百六十多行,是一首政治抒情長詩。詩人以今昔對比的手法,從“老遠的貴州”的貧窮落后寫到“多彩貴州”的發展,在舊與新、凋落與繁榮之間展開詩思。青山綠水的生態,自強不息的氣概,科學發展的理念,勇于開拓的先輩,都像珍珠一樣貫穿其中。詩歌以議論、抒情為主,理性的駁詰、感性的表白,擠在直抒胸臆的語流中洶涌向前。在詩作中有對歷史與現實的雙重詠嘆,也有對山水與人文的審美觀照。字里行間不難看出詩人對于貴州人們擺脫貧窮、落后、愚昧的精神枷鎖的喜悅之情,無疑,這是一種新的貴州精神的沉淀,是貴州嶄新面貌的新出發。又比如“舍不得鄉愁離開胸膛”系列長詩中的部分詩作,詩人們是立足于脫貧攻堅,在旅游、生態、新農村建設上找到切入點,實際上也是一種強烈的政治意識,在政治意識的驅動下化身為一種自覺的、有高度的精神追求。置身中國政治、人文精神的長河,我們很容易在這些長詩中找到其中的影子與基因,都能找到心有靈犀的句子和段落,自然也能找到詩人們身上的人生抱負與政治情懷。據系列長詩創作的初心是以詩畫形式集中展示貴州四千萬兒女步入“小康”的精彩故事,表現“鄉愁貴州”的家鄉記憶,正是在這一點上,兩者取得了一種默契。
其次,從詩與地域文化的關系來看,文化多元、主體多樣是地域形象的重塑。有些長詩雖然出自貴州詩人之手,但沒有地域痕跡,有些則相反,鮮明而具體的時空背景注定與貴州這片土地密切相關。新中國70年,貴州經濟從貧窮、落后,慢慢走上了一條可持續發展的軌道,走上了一條有別于東部也不同于西部的新路,既有國家層面的重視與指引,也有貴州各級黨政干部、各族人民的集體智慧。貴州詩人們站在堅實的黔境大地上,熟悉貴州的歷史與現狀,以長詩的形式寫出了這種變革與轉型。從行政區劃而論,貴州與云南、四川、重慶、湖南、廣西等省份接界,歷史上也劃入了以上省份的一些邊地,因此滇文化、巴蜀文化、湖湘文化、越文化的一些文化元素遺留下來,成為一個拼盤式的地域文化。兼容并蓄、多元并存、流動性大等特征顯而易見。因為貴州詩人們沒有沉重的歷史包袱,審美心態上可以負輕。貴州長詩有不同的主題,也有各種不同的寫法,都能找到適合的角度進行生發。客觀說來,中國詩壇的長詩創作并不發達,貴州的長詩創作卻能耀眼,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刮目相看的現象。又比如“舍不得鄉愁離開胸膛”系列長詩中,有茅臺、西江、郎貸、舊州、青巖等五個全國特色小鎮,以及像土城、鎮遠、下司等歷史文化古鎮,都是具有特殊地貌、村居、景觀等原生態底色的。這一批詩作,規避了旅游介紹的說明性資料之嫌,也不單純是地域景致的簡單勾勒,而是抓住了最有特色、韻味的地方構形、著色。在既有的山水、地理、風情、人間煙火之中,浸透了新時代的憂思、鄉愁,寫出了新時代山地環境中廣大山民的喜怒哀樂。按楊杰的詩集題名來說,便是敬畏這方山水,即敬畏并熱愛這方山水背后聚居、雜居的各民族人們。譬如童綏福、田花筆下的青巖,姚瑤、韋元龍筆下的西江,楊杰、肖仕芬、楊云龍筆下的舊州,祝世軍、陳潤生筆下的洛龍,周雁翔、謝氏五姊妹筆下的茅臺,陳喬、劉喻筆下的土城,鄧紅、高陽筆下的鎮遠……或從民居、鄉賢、亭閣入手,或從小吃、特產著筆,濃縮與還原了當地原貌,在原有物象群體的敞開與呈現中,又飽含了詩人們的情感與意志、判斷與審美。
再次,從詩與意象的角度來審視,意象化的手法,往往讓情感有依附性,能粘住思想與激情。詩是通過意象來表現的一種文體,強調意象性也就是一種文體的內在規約。“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詩的意象是一種詩意的反復與穩定,通過意象達到詩的簡練、含蓄。一般而言,它偏于象征、比興,長于暗示、表現。長詩的抒情、言志,往往在凝定在特定的意象上。長詩不能只依靠敘述,而是抒情與敘事結合,將情感融化在物象之中,凸現主體意象之美。特別是情緒見長,或以節奏見長,或以抒情話語的多樣化見長,因為沒有敘事的依托,沒有故事情節的講述,也沒有中心人物的襯托,往往是借助意象的方式在結構上進行推進。比如《鄧小平之歌》將毛澤東與鄧小平比喻成為照耀中國二十世紀的雙子星座,成為整部長詩的脊柱與光源,這樣在主體意象上便有了主心骨。全詩在前天、昨天、今天、明天這樣的四個樂章設計上,以時間為序進行設計與推進,顯得清晰明了。又比如南鷗的長詩《斷碑,或者午夜的自畫像》,像天空、禿鷹、斷弦、飛鳥等意象,十分密集,是詩人比較喜歡的借物抒懷的對象。詩人通過這些意象組合,得以游刃有余地展現自己的詩與思,在不同詩節之間挪移飄動。
三、在抒情與敘事之間
長詩因為篇幅長,如何開端、展開,如何收束都是一件重要而棘手的事情。比較理想的、穩妥的模式是在抒情與敘事之間處理兩者的關系,強調敘事的成分,在結構上有一個堅實的依托。縱觀貴州長詩,比如唐亞平、姚輝、南鷗等人,往往是強調抒情性,對敘事的要素并不看重。其它詩人在敘事性上有所考慮,但總的情況是在抒情、敘事如何結合上有所欠缺,存在較多的詩學問題。
首先,抒情性與個體的詩學思考。如何獨特地抒情,如何在作品中凸現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風格,看上去是一件小事,但實際上卻并不如此。首當其沖的是抒情中的代言或個體身份,在貴州長詩中出現兩種鮮明的傾向:政治抒情詩一般是以代言式的大我形象出現,王蔚樺、李發模、歐陽黔森、楊杰等詩人是其中的代表;一種是個體的抒情,與政治保持了相當的距離,以徐必常、吳若海、姚輝、南鷗等為代表。在這兩者之外,則雜糅了不同傾向,抒情主人公身份并不鮮明、固定。比如廖公弦的抒情短詩是其重要特色,抒情濃郁與輕柔并重,成就斐然,他的敘事長詩《愛歌與恨歌》往往沒有多少人提及,這一類詩抒情主體特征模糊,民歌體風格的敘事詩,反而在時代面前有落伍的意味。
其次,敘事作為一種藝術的手段,往往決定了長詩的結構與基調。講述故事,復述事件,描述過程,在布局上有優勢。敘事長詩或是描寫人物,以人物為中心,敘事文學的特征得以借鑒;或者以故事為主,全在于講好故事,通過典型性的人物與故事來表現詩性的經驗與智慧,這都是可供借鑒的有益經驗。相對于小說等敘事文體的敘事特征,敘事長詩往往將人物與事件放在首位,在敘述過程中,強調敘事的藝術手法,譬如故事的持續性、起承轉合,來龍去脈的交代,曲折情節的安排,等等,都值得重視。因為有故事,有人物,有情節,長篇敘事詩便顯得不單一、不重復,而是錯落有致。以這一標準來看,整體上貴州長詩在敘事上還不太發達,詩人們不善于敘事,依靠各種抒情方式去組織語言,謀篇布局,這樣詩歌就顯得臃腫而虛胖。在抒情與敘事的結合之外,對情調、情緒的重視也似乎是一種傾向,有研究者認為這是“情調型”③的結構,即在抒情與敘事的結合上,情調是詩的敘事或抒情敘事作品形態的藝術結構核心。除了政治抒情詩之外,這一現象在貴州長詩創作界比較普遍,吳若海、姚輝、唐亞平、南鷗等人的長詩創作方面,便是較好的例子。
在抒情與敘事之間,不管是善長于抒情,還是善長于敘事,都有待有機結合,形成一種詩歌的傳統。不同藝術手段都能嘗試,并發揮其長處,有助于從不同藝術方面進行涵養;抒情與敘事都能舉重若輕,便能駕馭好長詩的創作。這是一種詩歌的傳統也是一種傳承,在貴州詩歌界關注長詩創作的傳統,從王蔚樺、李發模、楊杰等“主旋律”詩人那里,從廖公弦、唐亞平、歐陽黔森、姚輝、南鷗、徐必常、李遠剛等其它詩人那里,它一直在流動、演變。詩歌傳統作為一種多元化、多層面的存在,它的生命力就在于詩人個體的獨特創造。歸納起來,這是一種彌足珍貴的貴州詩歌精神,一種新的文化認同與文化創造。貴州詩歌精神在不同代際長詩創作的詩人身上得以有力彰顯和凝聚,不僅僅只是一個口號、一種理念,而是一種勇于嘗試,勇于探索的踐行方式。傳承傳統、變革傳統的方式有多種,譬如對古老源泉的激活與尋找,或者對詩歌傳統內部的推敲提升,或者新的比興對象的捕捉凝定,或者在傳統的邊緣或空隙之處進行突破。在筆者看來,貴州詩人們對民族優秀敘事長詩的研習,往往還比較單薄,在貴州長詩的前言后記之中,很少看到詩人們在這方面如何學習中外經典長詩的只言片語,沒有進行有效的消化與吸收。由此可見貴州的長詩創作仍有廣闊的發展與提升空間。
四、新的展望與前景
貴州長詩在新中國70年的發展歷程中,沒有得到特別而專門的重視。在新的回顧與展望中,筆者認為長詩創作需要特殊的創造力,不單純是篇幅的拉長。
首先是題材的選擇,歷史的、民族的題材,特別是紅色文化具有傳奇性,值得重視。《奢香夫人》《雄關漫道》《偉大的轉折》等電視劇在全國產生的影響十分深遠,就說明歐陽黔森抓住了這些英雄主義的題材,長征精神的題材,并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結合起來。長詩創作是否可以得到借鑒呢?筆者認為兩者之間是相通的,只有題材重大、稀缺,才可能真正有所突破。又譬如,貴州民族史詩方面,2012年整理出版的《亞魯王》便是代表,布依族、彝族、仡佬族、土家族等十多個世居少數民族,都是合適的民族史詩,都有進行重新審視、加工的必要。這些往往是貴州長詩創作的特色,是我有你無的題材。另外,經濟建設方面如貴州全省的瀑布、美酒、溶洞,如新的高速公路、橋梁建設,都可以成為以后長詩書寫的合適對象。其次,史詩、大詩的設計,也具有緊迫性。也許受到海子長詩的一些影響,貴州詩人的長詩創作模式化、程式化比較明顯,沒有大的推進和突破。比如李發模的長詩系列,以及受他影響的楊杰等人的一些長詩,在藝術個性的多樣化、藝術風格的多層性上,也有一些弊病。詩人如果只是追求長詩數量的增加,獨創的意義便少了許多。譬如,貴州省詩人協會最近推出的若干部長詩創作,在規模上走在全國長詩創作的前列,在藝術質地上則有所不及。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貴州長詩創作作為貴州詩歌精神的一部分,是一種立足傳統與地域,依靠詩人團隊并強調創造與踐行的產物。它將以特有的方式參與到貴州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新格局之中。顯然,這一道路曲折而漫長,既有待創作的豐富,也有待研究的積累。
注釋:
①張同吾:《長詩與短詩的審美特征》,《文藝評論》1992年第4期。
②安尚育:《20世紀貴州詩歌史》,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有部分內容有所涉及。喻子涵:《貴州精神的謳歌與民族文化的彰顯——新世紀以來貴州長詩創作一瞥》,《貴州日報》2013年4月19日。艾潔:《新時期貴州長詩研究》,貴州民族大學,2017年碩士畢業論文。
③王榮:《中國現代敘事詩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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