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欣彤
摘要: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依靠其標志性的對日常生活細節的凝視,給觀眾帶來了從日常生活瑣事的“弱情節”中見人心、看人性的悲憫體驗。小津安二郎對日常生活的表現落在不同的“主題”上,“食物”主題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本文通過對“食物”主題的具體分析,透視小津安二郎利用日常生活來為觀眾營造悲憫體驗的藝術力量。
關鍵詞:小津安二郎? ?日常生活? ?悲憫體驗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03-0165-02
“悲憫”從字面上理解是悲傷和憐憫,是一個復合情緒,一種帶著愛的悲傷。“悲憫”首先是悲、是痛苦,而最根本的“悲”接近于叔本華所認為的:“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質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1]但是,悲憫在悲之中還有憫,還有愛和肯定。在這一層面,悲憫接近于尼采后期哲學中的新悲劇精神。尼采的“‘悲劇哲學的根本精神是,一方面深刻地洞察了生命的有限性,另一方面卻拒絕一切超越生命之上的形而上學、宗教或道德原則,由此無限地肯定了生命的有限性。”[2]
縱觀小津安二郎電影,日常生活是其影片中極其重要的拍攝內容。影片中的角色似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學校、公司、寺廟、醫院、飯館、酒肆、車站這些地方進行著關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小津安二郎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細致描摹,極大地開發了暗藏其中的對人性、對生活本質的表現力。正如香港作家古蒼梧所言:“洋人推崇小津,首先是因為他電影風格之奇特……其次就是他的東方美學……而小津使我觸動的,卻是人生世態的入微觀察,人情世故的透徹洞達。”[3]
因此,本文從日常生活中最無法避免的,同時也是小津安二郎電影中反復提及和表現的主題——“食物”入手,詳細分析小津安二郎電影中利用日常生活來為觀眾營造悲憫體驗的藝術力量。
一、食物的選擇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中多次涉及關于食物選擇的問題。食物是人最原始最基本最質樸的欲望對象,對食物的選擇一方面牽扯的是錢的問題(現實的制約),另一方面牽扯的是心意。
《獨生子》母親來東京探望兒子,兒子讓妻子去買雞回來招待母親。在日本,雞是葷菜中比較便宜的,檔次不高。用雞來招待客人,尤其是父母,體現了兒子經濟拮據的窘迫情境,充滿了生活的無奈。兒子帶母親游覽東京歸來后,兒子在郊區房外的小販處買了3碗中國拉面。此處販賣的中國拉面是打著異國旗號的廉價平民食物。兒子從小夢想著的東京卻只能提供給兒子這一類被邊緣化的平民來自異國的味道和廉價的食材。同樣的食物選擇問題還出現在《東京物語》《戶田家兄妹》中。
其次,在為多人選擇食物的時候,考慮的先后順序也十分生動地表現了人物的心理。《東京物語》中長子和妻子商量中午帶父母和孩子去吃什么,長子說去百貨商店的食堂,因為孩子愛吃。可見,在選擇食物的時候,長子首先考慮的是孩子,表現了人們比起父母總是更愛自己的孩子這個無可爭辯又令人悲傷的事實。
二、美味又昂貴的食物
在美味又昂貴的食物面前,人脫去了社會性的偽裝,展露出人最原始、最單純、最質樸的欲望,以及動物性的一面:保護食物,讓我們在感慨文明禮儀的脆弱之時,又感受到了生的本能之強大。
《麥秋》中大嫂托紀子買了一個很貴的栗子蛋糕。這時,大哥的朋友失部前來拜訪,紀子也請他吃蛋糕。這時,大嫂的兒子半夜醒來上廁所。三人連忙把珍貴的食物藏起來不讓兒子看見。三個大人為了保護美味昂貴的食物竟然像小孩子一般把食物藏起來。
《秋刀魚之味》的同學會上,昔日的老師因為經濟拮據,從來沒吃過海鰻,覺得特別美味和稀奇,讓對海鰻習以為常的同學感到唏噓。老師在美味的海鰻面前像個捧著棒棒糖的小孩子,完全喪失了“老師”應有的禮儀和風度。“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饑餓的人在美味的食物面前總是難以用社會禮節抑制自身的動物性。
三、作為補償的食物
食物是人最基本的、也是相對容易得到的欲望對象。當人們在追求更高級的欲望上受阻時,便會退而求其次,尋求來自食物的安慰。
《獨生子》中,母親因為家庭經濟拮據讓兒子不要上中學,為了安慰兒子,決定做草餅給兒子吃。但是,長大了的孩子已經不是草餅可以滿足的了。一個失去滿足能力的草餅凸顯了孩子的欲求與母親撫養的無力之間的矛盾。多年之后,母親來到東京看望她以為“功成名就”的兒子。碌碌無為的兒子買了餅回來給母親吃。如對照一般,兒子滿足不了母親對自己的期望:成為成功人士,便只能像母親當初那樣,拿食物來“補償”。母親雖然開心地吃了餅,但觀眾都感受到了母親的失望。當食物的安慰作用失敗時,我們意識到用食物作為補償只是一種暫時性的自我欺騙和安慰罷了。
可是,當食物的補償作用成功時,我們又感受到了生活的無奈和人的卑微。《長屋紳士錄》中,寡婦誤會了小男孩偷吃了柿餅,寡婦為了安慰傷心的小男孩便摘了4個柿餅給他當作一種補償。小男孩接過來一邊哭一邊吃。在日本戰后物資匱乏,食不果腹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向食物低頭。我們在為生之艱難而感到悲傷之外,還會為生之堅定而感動和憐憫。
四、進食的方式
食物的選擇和經濟條件有著無法分割的聯系,但是進食的方式則更多地體現人的生活態度。
《風中的母雞》里,妓女不喜歡在妓院里用餐,故每日都獨自到優美的河邊用餐。妓女獲得食物的方式不快樂,但妓女還是堅持用自己開心自在的方式進食。妓女對進食方式的選擇體現了她內心對美好的向往和對生活的不放棄的態度。
《早安》中,兩兄弟反對父母的規則方式,與父母斗氣,偷了家里的盛飯木桶和茶壺,跑到草坪上用手吃飯喝茶,雖然并不美味,但是兩兄弟吃得很開心,覺得很有意思。兩兄弟之所以開心是因為他們通過反抗和斗爭的方式獲取了食物,不必受他人的約束,可以自己選擇進食的方式。而且他們用手吃飯的方式也挑戰著父母的規矩。
五、拒絕與分享食物
拒絕與分享食物體現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拒絕食物往往代表著對提供食物者的抗拒,反之則代表著接受。同樣,分享食物代表著對他人的關愛和接納。
《風中的母雞》:丈夫因為妻子曾經出賣過身體而耿耿于懷,回家后不愿意吃妻子的晚飯。當丈夫去了妓院,了解到妓女的無奈后,丈夫接受了妓女的便當。這代表著丈夫在理性上理解了這種在無奈的情況下獲取食物的方式,也理解了妻子。
《長屋紳士錄》中,寡婦發現柿餅被偷吃時,她嚴厲地審問責罵了小男孩。柿餅是家庭中的食物,寡婦為此而責罵小男孩,代表著她還沒有把小男孩當作可以分享家庭食物的家人。但是,當寡婦真心接受了小男孩,把她當作自己的兒子后,她便很愿意地主動分享食物給小男孩,并且把是把好的食物分享給他。
六、食物的匱乏與對食欲的克制
食物的匱乏最根本直接地體現了生活水平的低下,而當人們克制自己對食物的這種最原始、基本的欲望時,也就代表著人們愿意去克制自己動物性的一面,克制享樂的欲望,體現了人們勇敢、樂觀地面對艱難生活的勇氣。《麥秋》中,紀子決定嫁給經濟條件一般的失部之后,跟大嫂說,她以后不再買那么貴的蛋糕吃了,除非是別人送的。在《戶田家兄妹》中,家道中落的昔日千金小姐節子和好友時子吃飯時,兩人決定點便宜又大份的食物,積極去面對不如從前的經濟狀況。
對食物的克制,體現了人為了努力生活而克制自身的美好品質。然而,正是由于食物本身是最普通和基本的欲望對象,所以我們又為劇中人物克制對食物的欲望,為生活的不易而感到悲傷。
綜上所述,“食物”在小津安二郎電影中不是簡單的道具,“吃飯”也不是簡單的過場戲或情境交代,而成為了一個重要的“主題”,一個含義極其豐富的隱喻。小津安二郎的影片正是通過以“吃飯”為代表的含義豐富的日常行為表達了其對世俗生活和人性本身的洞察,為觀眾帶來一場生命可悲又可敬的悲憫體驗。
參考文獻:
[1]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吳增定.尼采與悲劇——《悲劇的誕生》要義疏解[J].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01).
[3][美]唐納德·里奇.小津[M].連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