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爺們

潘烽

在工廠，真正意義上的師徒不多了。或者基于形勢需要，弄得紅紅火火，實際上并沒有多好的效果。

在過去的歲月里，一個學徒工進了工廠，確定一個師父。一個人的技術好壞全交給這個師父了。出外，報報家門，誰是我的師父，或者我是誰的徒弟。由于師父名氣大，徒弟也有底氣。用一句樸實的話說叫仗義。

明師出高徒。此言精準極了。好的師父，必然會培養出好的徒弟。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一門手藝，就會流芳。

我崇敬那些私下拜師者。沒有熱烈的場面，形式也極簡單。最重要的是拜師需跪拜！跪拜，要給師父磕頭。磕拜，是嚴肅而莊重的。那幾乎是確定了一種類似于血緣的關系，相當于師父多了一個兒子。

人可以拜天，拜地，拜父母。除此之外，再拜一個人——拜師。可見，其嚴肅，其莊重。

跪拜后，備下簡單的酒菜，再敬師父一杯酒。這師徒就定了終身。

師父通常年齡大，閱歷豐厚。我見過那樣的師父，戴一頂老式前進帽，一臉嚴肅，不茍言笑。滿臉胡子，甚至刻意留出兩撇小胡。說話時，胡子跟著一顫一顫的。態度并不溫和，反倒粗獷、不講究。情緒激動時，唾沫星子往臉上噴。但他對徒弟能呈現一片真心，把自己積累的高招妙招，毫不保留地傳給徒弟。

師父不抽煙卷，抽卷煙。身上帶一個亮亮的鐵盒子，剪碎的煙末放在里面。抽時，一條紙鋪好，煙末撒上。一卷，用舌尖兒再一舔，點燃，抽起。那煙辣著，滿空間辣著，俗稱關東煙。關東煙有股子特殊的辣，辣里帶有特殊的香，是一種少有的香。那辣，像師父的脾氣。

人說，不讓徒弟害怕的師父，不是好師父。此言錚錚。之所以讓徒弟害怕，是因為師父有一手過人的好手藝，在手藝上說一不二。

對徒弟嘶喊、怒罵，絲毫不會收斂。徒弟，還要報以謙和的態度應對。有些人的手藝，是師父給罵出來的。

嚴師出高徒。師傅的罵是愛。

師父和師傅，“父”與“傅”，音同字不同，意義也不同。在工廠，師父，是狹義的，特定的，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師父。是要親手把技藝教給徒弟。師傅，則是廣義的，更多的是泛稱。入職早，年齡大，技術水平高，稱之師傅，亦是尊稱。

不是所有的師傅都可以做師父。師父，要有叫得響的本事，有超人的絕活兒，一句話，技術上有讓所有人都佩服的東西，重要的還要得到徒弟的認可。沒點真本事，是沒法給人當師父的。個別師徒之所以反目成仇成了冤家，陽光下一曬，就曬出了隱藏在其中的許多齷齪。

師父不是想當就當，徒弟也不是你讓我跟你學我就跟你學的。跟你學，學什么？什么也學不來，圖個虛名徒弟也不干。恭敬你一時，不能恭敬你一輩子。當師父，就要把很多自家的奧秘毫不保留地教給徒弟。徒弟，則憑著師父傳導的一兩門手藝，可以謀生，可以用它昂頭挺胸闖天下。

徒弟，要做徒弟的事情。首先要潛心研究師父。師父的技術核心在哪兒，主要學他什么，以至學到什么程度。其次要多為師父著想。比如，早晨提早到，把師父的茶給沏好。師父的工裝太臟了，拿到水池洗好晾干，還給師父。當一個好徒弟，首先要學會看臉色。師父情緒好不好，全擱在臉上。師父高興了，喜歡聽笑話，就給他講個段子，讓師父笑上加笑。

這個時候，師父是最不保守的。技術上有難懂的，就問，再問。師父會細致言明，解除謎團，徒弟的眼前赫然迸發一顆大大的太陽。

師徒，親如父子。師徒，又好于哥們。這是最好的師徒狀態。師父深深感到，人生得一知己，有個無話不說的人，真好。這個人，是他生命的依附。

師父有了知己，也愿意掏心窩子出來給徒弟。閑來，師徒倆偎一起，師父道出他心中的秘密。別看年齡大了，有個姑娘一直深藏在他心底。年輕時，姑娘是他鄰居。兩個人上一個學校，上學放學一起走。師父說，長大了，有一個晚上，他和姑娘約定在柳樹叢中坐定，嘮理想和家常。天上大月亮看著師父，偷偷親了姑娘。

姑娘親手給他織過毛襪子，厚厚暖暖，穿著可舒坦了。

最后，他走出了小鎮，走進了工廠。他曾給姑娘買過一件羊毛衫帶了回去。打那以后，就斷了聯系。至今，姑娘的模樣他還記憶猶新。姑娘嫁人，嫁誰了，師父至今也不知道。師父就是想著那美好的時光。

徒弟聽了，甜甜地笑著。并告訴師父，人有個美好的回憶，幸福一輩子。

廠房里，熙熙攘攘的人，年齡大的、年齡小的，有男、有女。看不出誰是師父，誰是徒弟。師父和徒弟隱在其中。但師父身子有一點不舒服，徒弟就看見了，陪著去醫院掛號打針;徒弟有個難處，師父搭上一把手就煙消云散了。生活，當真需要這樣的對子。

師父就是師父，生產上遇到難題，或設備耍起了脾氣。師父挺身而出，儼然一位久經殺場的將軍。聽他急頭白臉的吆喝，這時，挨他罵是幸福的事情。

一伙和師父一樣的老師傅，說起技術，個個都讓人豎大拇指頭。有他們在現場，就有制勝的把握。

一步、兩步……一環、一環……老師傅指揮若定。一次巨大的損失避免了。人們為之歡呼。找找師父，他卻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里歇著。吧嗒吧嗒抽他的“關東煙”。見了徒弟，他從懷里掏出個東西。

原來是一個小本子，磨得卷了毛邊兒，牛皮紙已失去了顏色。那本子值錢喲！上面多是手藝方面的“絕密”文字。這個小本子，完全可以構成另一個人職業生涯的支點。

這“絕密”的文字，不給徒弟給誰？給徒弟，就是給了未來。

師徒，并不是永遠的崇敬與和睦。為工藝改造，生產上的某一節點，想法不同，意見不統一。兩個人不甘示弱。人說：大犟眼子遇上了小犟眼，犟個沒完。兩個人像打架一樣，半步不讓。這一切無傷感情。最終，畢竟以理相服。總有一方，以降下聲調的方式表示認輸。

師父，從此敬佩徒弟。說徒弟比他厲害。他為徒弟驕傲，其實是為自己驕傲。

說起工廠里的老師傅，大多經歷了艱苦創業年代，幾十年過去了，他們被稱為智慧的老一代工人。他們懂得，工廠的地下埋伏著密集的管網，多年失修腐化蛻變為“瓶頸”制約著企業的發展。如何破解？很多事情必須要想到前頭。一個好工人，不光能干出一手好活兒，還要對未來發展有個預知。不斷地去創想，老師傅們不習慣叫創新，而沉溺于創想。就是敢想，想做，敢為。眼睛盯著“瓶頸”，接連改造，創造奇跡，讓工廠永葆青春。

一個個項目改造成功。技改獎，鼓舞人、激勵人。人的價值體現在里面。

投入和投資，是兩個層面的東西，有時又是一體的。精力的投入，其重要性有時遠遠超過經濟投資。

青春不老，企業就永遠不老。

青年自有青年的活潑與好動，天真，無拘無束。有個青工綽號叫“四老埋汰”，大概在家排行老四，怎么弄個“老埋汰”不知道。他平時穿著確實有些邋遢。

淘氣，淘得能超出人們的想象。他弄一根焊條，把焊條外面的藥皮子除掉，里面就是一根鋼條。把鋼條磨成了一根錐針，十分鋒利。沒事時攥在手里，兩指尖兒緊緊地拿著，只露出一點點的尖兒。貼近誰，隔著衣服扎一下，因為手指擋著，扎得不深，只是一點點。這種疼，既可忍受，又突然，還覺新鮮，相當于蜜蜂蜇一下。在他的影響下，幾個淘小子人手一根錐針，專蜇那些平時逞威風、好嘚瑟的人。還有就是喜歡蜇女的。

拿著錐針，先在對方眼前晃一晃。然后問——

服不？

立正！

稍息！

管我——叫爹！

對方百依百順，拱手喊服、服、服……但就是不能叫爹。

要是不服，開蜇！臉、胳膊、胸口、大腿、屁股……躲都躲不及。不蜇一下，決不放過。鬧騰一陣，才算躲過一蜇。

師傅們一旁笑瞇瞇地看著好玩。心想，我要是年輕，我也弄只錐針，專門蜇那幾個總逗我們的老娘們。

“四老埋汰”也不會忘記他的慘。他用針蜇女工。那幫女工可不是好惹的，潑辣勁兒上來，無可阻擋。幾個人一合計，收拾“四老埋汰”。一天，她們把“四老埋汰”騙進一個泵房。幾個人沒費多大力氣把他摁倒，扒下褲子。拿過早就準備好的黃甘機油，抹進“四老埋汰”的襠部 ，“零件”全被機油給糊上了。刮不好刮，洗不好洗，“四老埋汰”可咋整啊。幾個女工歡天喜地，起來就跑，像奪得了一次偉大的勝利。剩下“四老埋汰”在那里叫罵不已。

時下，打牌打麻將成為時尚娛樂，通常要動點“真槍實彈”。檢修時，大機器停下了，時間充裕，幾個小子躲到空閑泵房打撲克。師傅們知道這幾個小子湊一塊就沒好事。其實，沒有多大輸贏，無非是打個飯店，而且是小飯店。

師傅悄悄走了進去，看著每個人手下都有1元、5元、10元不等的鈔票。他語重心長地說，不能在這玩，工廠是有紀律的。工廠要是開除你們咋整？賭，這東西越賭越大。都弄大了，家還要不要？怎么養家糊口？

大家知道師傅說得在理，悄悄地收拾起零錢，不玩了。老師傅，何為老？老的責任，就是要做好傳、幫、帶。

五四青年節之際，團支部搞活動，請一老師傅給做傳統教育。老師傅說了工廠的前景，最后說感慨，有一天，我們會變老。老態龍鐘，歲月染白了鬢發，像白雪蓋頂。可即使白了頭發，也是一座珠穆朗瑪峰。最圣潔的大美，就在峰頂。那時，我們靠一根拐杖，把衰老的身子支撐，也像一棵古槐。即使拄上了拐杖，也要伸展衣襟，為孩子們遮雨擋風。

這個世界，我們這座工廠，早晚要交給你們。擔子早晚要壓到你們的肩膀。可也讓人有幾分憂慮呀，你們這一群又一群，穿著露雙膝的衣裳，吃著麥當勞肯德基，手里搖著熒光棒，為一些不男不女的藝人鼓掌喝彩。對他們膜拜，遠超親爹親娘。有人捧著抖音快手，像吃了搖頭丸，永遠靠手機提供精神營養。看書的人少了，虛擬世界是你們的天堂。你們手里的游戲機，像抹了層蜜糖，將來能否挑起企業大梁？

是啊，世界是屬于你們的，誰也沒法抗拒。早晚有一天，老一輩得向你們交棒，但是交棒的那一刻，他們手似乎在抖啊，心里已經有幾分凄慌！年輕人啊，前輩們血汗澆鑄的江山，到了你們手里會否搖晃？

同樣是你們這一代，何以能造出殲20、殲10、殲15，讓神鷹在藍天翱翔。同樣都是你們這樣的學生，在航天城云計算華為城，為國家挑起大梁。他們才是真正的太陽，才是這一代人的榜樣！大家醒醒，你們要做真正的明日太陽，明日的祖國要你們發熱發光。做新時代的陽光青年，你們就是明天呀，真正發光發熱的太陽！

某年某月，某裝置開車，主控室內氣氛緊張。突然，一陣刺耳的警報聲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電腦監控畫面顯示，某單元吹掃脫氫氰酸塔進料泵膠管突然脫落，含有高濃度氫氰酸的物料大量外泄，揮發出的劇毒、可燃氣體迅速彌漫整個泵房，隨時有爆炸的可能！

“快，趕緊把吹掃閥門關上！”生產主任果斷下令。

劇毒物質外泄，嚴重危及生命安全;可燃氣體大量揮發，機泵高速運轉，爆炸也許就發生在下一刻！而執行命令的人，必須具備過硬的心理素質，而且要對現場極為熟悉，誰能去？誰會去？去了還能回來嗎？

一位師父沖上去，徒弟迅速上前擋住——

師父，我來。師母、女兒、孫女都離不開你。

“我去！”一個響亮而堅定的聲音。

斬關奪隘需要人，他就是這位師父的徒弟，年輕的值班長挺身而出。

沒有多余的話，師父用力地拍了他的肩膀，猛地點了一下頭。他了解這小子，知道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安全員和幾名同事幫這小子穿上正壓式防護服，每個環節反復檢查了幾遍，決不允許有任何疏漏。

一切準備就緒，這小子走向現場。在路過同事們面前時，每個人都自發地走上前，與王振華擊掌握手，一派“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氣氛。

王振華望著泵房內明亮的燈光，產生了一陣眩暈的感覺，可腳下的步子卻依然堅定。

不到百米的距離，他感覺像走了一個世紀。就在踏入泵房的那一刻，他仿佛變了一個人，豐富的實操經驗讓他幾乎條件反射一樣動了起來！先將吹掃閥門和氮氣閥門關閉，再把窗戶全部打開通風換氣，同時對泵房進行圍擋警戒……所有動作精準而熟練，一氣呵成，他成功了！

走出現場，他笑得像個孩子，這不僅是對生命的珍惜，更是守護了工廠！同事們依然是那套握手、擊掌的動作，但意思已截然不同，是肯定、是贊嘆，更是驕傲。

師父匆匆撥開人群走過來，一把將徒弟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一個攻關成功，有了一筆不小的獎金。師徒齊聚在酒館。今天，要喝最好的酒。兩瓶五糧液全啟開，芳香四溢。粗糙的手端起精致的酒杯，涔涔的汗流到一起。五糧液，就是汗水釀造的。

酒，塑造人啊。把這些漢子們全塑造成了鋼魂鐵骨的純爺們。

等待要他們做的事太多了。笨重的高塔、冷凝器、回流罐尚須改造。師父或者師傅，與青年一道，有了更廣闊施展才華的空間。緊接著，加班、會戰，幾天幾夜連軸轉。方便面、盒飯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然后，成果頻頻呈現。企業的主人，又一次迎來了內心澎湃的時刻。

工齡假，相當于法定假。每年一次，一次半個月左右。

選擇一個合適的時候休假。師父老兩口，徒弟小兩口，4個人把假期都集中到夏天，共約于海南“海角天涯”。終于，把一身的疲勞卸掉了，輕輕松松地到大自然中去。

把他們的快樂，告訴給大海。

大海掀起浪濤，大聲地贊美。

到大海里游泳，在這個大浴場，洗掉身上的銹蝕，還有皺紋里見解歲月的煙塵。專門去迎風斗浪，體驗豪情釋放的滋味。

海邊，發現一只、兩只、更多只活靈靈的小螃蟹，在細沙灘上爬玩。有人把螃蟹逮住，帶回駐地，為自己打理一頓鮮美的晚餐。他們卻把螃蟹拿到手里，再擲進海里。師父說，對大自然的生靈，唯有愛惜。

晚上到歌廳去。消費是給自己的享受。師父攢了一輩子的錢，此時，如閘門打開，傾泄無阻。喝爽爽的啤酒，唱最愛唱的歌。師父在一首首老歌中走回創業的歲月，再用一支支新歌把青春的音符融進血脈。

走千山，越萬水，遠行半月之余，生命與自然糅合。從此，內心世界變得分外寬闊，眼前時常呈現出絢麗的畫面。走了東、走了西，師父對老伴說，咱這一生，沒白活啊。

民間有話，一個徒弟半個兒，表明師徒之間的關系。

一個老師傅退休后，頤養天年，至78歲謝世。出殯儀式，需要兒子摔燒紙盆打靈幡，兒子在海外不能歸來，他徒弟走過來。一句話，只有兩個字：我來！于是，在腰間系一塊孝布，含淚跪在地上，把燒紙盆高高舉過頭頂，摔碎。之后跑到前車，扛起靈幡，還撒一地紙錢，邊撒紙錢邊落淚，師父對自己真如父親。不光教手藝，還教做人。

徒弟，原來也是兒子。或者說，有時能勝過兒子。

歲月過往，工廠里生產組織總是由老中青三代人組成。他們之間，真誠、和睦、關愛、坦蕩、爭吵，甚至偶有肢體沖突。吵過、鬧過、打過，一會兒工夫就忘到腦后。一個班組十幾個人，都是好兄弟姐妹。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一起往上沖。一個小子要結婚，幾個會做木工活的人，連夜挑燈夜戰，給工友打家具。大衣柜往那一立，比大品牌都好看。

吃飯時最懂得謙讓。從各自帶的飯盒里，最能直接感受到妻子的愛。家里好吃的，都給上夜班的丈夫帶上。一飯盒肉，攤在桌子中間大家吃。干活也一樣，累的重的，都爭著搶著來。不怕苦、不怕累，是共同的品質。

他們穿一色的牛仔工裝，顯得很規范。盡管上面有深深淺淺的油污，但不失強悍和偉岸。他們，是掌管白天和黑夜的人。

老少爺們，都是響當當的主力軍。

忍隱、負重、委屈、感動，不啼哭、不哀嘆、不悔恨、不張揚，處遇平生，寵辱不驚，即使是千鈞重擔，咬牙挺著也得擱在肩上。往小了說，養家糊口是第一要務;往大了說呢，江山或叫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希望，還得老少爺們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