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節(jié)

老舍

按照北京的老規(guī)矩，過農(nóng)歷的新年，差不多在臘月的初旬就開始了。“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可是到了嚴(yán)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們并不會因為寒冷而減少過年與迎春的熱情。

兒童們準(zhǔn)備過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買雜拌兒。這是用各種干果（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與蜜餞摻和成的，普通的帶皮，高級的沒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帶皮的榛子，高級的用榛瓤兒。兒童們喜吃這些零七八碎兒，即使沒有餃子吃，也必須買雜拌兒。他們的第二件大事是買爆竹，特別是男孩子們。恐怕第三件事才是買玩意兒———風(fēng)箏、空竹、口琴等。

兒童們忙亂，大人們也緊張。他們必須要預(yù)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來。

北京的春節(jié)臘月二十三日是小年兒，過小年兒差不多就是過新年（大年）的“彩排”。在舊社會，這天晚上家家都要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早在小年兒的前幾天，街上就有賣麥芽糖或江米糖的了。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舊日的說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里的壞事了。現(xiàn)在，也還有賣糖的，只是那糖買回來后，都由大家享用了，并不再粘在灶王的嘴上。

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來，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須把春聯(lián)貼好，必須大掃除一次，名曰掃房。必須把肉、雞、魚、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預(yù)備充足，至少要足夠吃用一個星期的———按老習(xí)慣，鋪戶多數(shù)，關(guān)五天門，到正月初六才開張。假若不預(yù)備下幾天的吃食，臨時不容易補(bǔ)充。

還有，舊社會里的老媽媽們，講究在除夕把一切該切出來的東西都切出來，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動刀。從初一到初五，動刀剪是不吉利的。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過它也表現(xiàn)了我們確是愛和平的人，在一歲之首，連切菜刀都不愿動一動。

除夕真熱鬧。家家趕做年菜，到處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門外貼好紅紅的對聯(lián)，屋里貼好各色的年畫，哪一家都燈火通宵，不許間斷，炮聲日夜不絕。在外邊做事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必定是要趕回家來吃團(tuán)圓飯和祭祖的。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沒有什么人睡覺，而都要守歲。

元旦（這里指正月初一）的光景與除夕是截然不同有：除夕，街上都是擠滿了人；元旦，鋪戶都上了板子，門前堆著昨夜燃放的爆竹紙皮，全城都在休息。多數(shù)鋪戶要初六才開張，又放鞭炮，從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聲不絕。雖然開了張，可是除了賣吃食與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鋪子，大家并不很忙，鋪中的伙計們還可以輪流著去逛廟、逛天橋和聽?wèi)颉?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4/02/qkimagesbjgdbjgd202005bjgd20200511-1-l.jpg"/>

北京的春節(jié)元宵上市，新年的高潮就到了———元宵節(jié)（從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熱鬧的，可是沒有月光；元宵節(jié)呢，恰好是明月當(dāng)空。春節(jié)是體面的，家家門前貼著鮮紅的春聯(lián)，人們穿著新衣裳，可是它還不夠美。元宵節(jié)，處處懸燈結(jié)彩，整條大街都像是在辦喜事，火熾而美麗。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還有的會通通彩繪著全部的《紅樓夢》或《水滸傳》的故事。

除了懸燈，廣場上還放花燈。在城隍廟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來。公園里放起天燈，像巨星似的飛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焰火；街上的人擁擠不動。在舊社會里，女人們輕易是不出門的，但她們卻可以在燈節(jié)里得到些自由。過年是與迷信分不開的。臘八粥，關(guān)東糖，除夕的餃子，都須先去供佛，而后人們再享用。

除夕還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財神，要吃元寶湯（餛飩），而且有的人要到財神廟去借紙元寶，搶燒頭炷香；正月初八要給老人們順星、祈壽。因此那時候最大的一筆浪費(fèi)是買香蠟紙馬的錢。

小孩子們買各種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氣，在家中照樣能有聲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燈：走馬燈、宮燈、各形各色的紙燈，還有紗燈。大家還必須吃湯圓呀。這的確是美好快樂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xué)生該去上學(xué)了，大人又要去照常做事了，新年在正月十九結(jié)束。臘月和正月，在農(nóng)村社會里，正是大家最閑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dú)⒇i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大家就又要去忙著干活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nóng)村社會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