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韶華咫尺處

雷晶晶

遴選 / 遲到許多年

上個暑假結尾時，一則略帶炙熱感的通知從天而降：城區教師遴選！如我一樣身居異地的教育系統“趕班族”，如我一樣連城區早起的太陽都鮮有遇見的“農村教師族”，我們的工作狀況幾乎可以用“披星戴月”來形容。假如從這個層面上考慮，這種進城考試簡直堪稱“福利”呢。與同事們閑聊，盡管大家對此處“遴選”的用詞難免有些不易言說的情緒，但我的確更對其中“優中選優”的內涵愛意綿綿。

曾幾何時，諸如“考核優秀”“市級榮譽”之類的條條框框，讓廣大農村教師的進城門檻兒比山還高，尤其是普通的一線教師，縱然踮起了腳尖，怕也只有輕聲嘆口氣的份兒。與以往相比，本次遴選卸除了此類框架，也著實喚醒了藏匿在我心底深處的那個夢：哪怕“一比十幾”的錄用比例又有何懼？我蠢蠢欲動，又躍躍欲試！然而，當不再年輕的我在帶娃兒之余見縫插針地百般用功時，當幾度熱淚盈眶的我不禁哆嗦著手指揉捏開一頁頁中學美術教材時，當我在說課考試的現場不慎超時并最終與機緣失之交臂時，才突然發現，面對心心念念的中學美術教育，我居然遲到了那么多年。

太陽，正透過樹葉的縫隙撒過來，泛黃的樹葉邊緣上留下一排清晰的毛毛蟲啃噬的痕跡。就這個奇怪的折射物，此時很不討喜地把我腦海里微小的光芒鍍上明晃晃的白——有些傷感，亦有些刺痛。新世紀之初，從大學的象牙塔踏進孫伯中學的熱土，從美術教育的專業學習轉到美術教學的科班引領，我在那場頗具儀式感的華麗蛻變中，曾暗自感慨自己的年輕能與孩子們的年少相得益彰，也曾著實慶幸自己的天馬行空能與孩子們的奇思妙想交相輝映……因為擁有美的介質呀，陌生的我們變得熟稔無比：可以談笑風生，可以心手相牽。以致我膽敢天真地認定：這一幅優雅的從教畫面，勢必順延成一名中學美術教師的天堂。

可惜，三尺講臺總在陰差陽錯中輾轉不定，我歡脫的暢想很快被突如其來的現實擊打得粉碎：僅僅兩周以后，為了滿足一位前輩的晉級需求，“百變”的我竟成為一名中學生物教師。拋開絲絲憤懣與委屈，我嘗試著去理解他的處境、體諒他的苦衷，很快可以笑吟吟地安慰自己：沒啥。生物課上畫個圖還能證明你是畫畫的。

這一聲安慰果然強大。一年試用期過后，我憑借任教生物的考核成績順利返還到美術教師的隊列里。跟著當時學校的另外兩位美術老師，我們在狹小的辦公室熱火朝天地教研，在偌大的教室深入淺出地解讀，在空曠的畫室有板有眼地示范……還有，在天氣漸熱時外出帶考;在特長生考試結束后陪孩子們奮力地期許并焦急地等待……

——猶如花朵恣意地生長，仿佛我們不曾小別過。

再別 / 錯過的時間

也是某年暑假的尾巴上，一場全鎮教師調度會驟風急雨般到來。在時任教育辦公室領導“紅頭調令”的說辭下，我不得不去往中心小學任教。來不及跟孩子們分享我用心繪制的《暑期畫集》，來不及實施上學年我們拉過鉤兒的“金秋校園寫生計劃”……甚至來不及作別自個兒任教中學美術的一笑與一顰，匆匆跟我打包離開的，是沉默的畫夾、沮喪的畫板，還有力不從心的畫筆。新單位的領導體恤，“五年級美術”的崗位安排讓萬念俱灰的我暫且輕舒一口氣。如果說，陷進泥潭中的小螞蟻還能有幸揪住一根軟沓卻堅韌的稻草，我猜那一定是“美術教育”吧。與中學美術課堂相比，小學美術課堂更像一汪清亮亮的秧田，每一株禾苗都仰著腦瓜兒，等候拔節的稈兒，等候金燦燦的谷穗兒。我多么愿意做那個性情柔和的園丁，去小心翼翼地呵護每個美的萌芽……

再回中學，恰巧這幫孩子也升學而至。豈料重逢的喜悅里，偏偏闖進來“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陌生感：不過時隔兩年，中學的辦學方向、師資配備需求以及生源境況等均已不同往昔。我“弱弱地”幻想任教美術，但見業務校長一臉為難，我便知道“轉崗”終將是難以避開的彎道了。我必須服從安排，果斷變身為孩子們需要的道德與法治教師，無奈“摸著石頭過河”。這以后的許多年，我一度游離在語文、歷史等學科崗位上，直到把自己與美術教育惺惺而生的棱角幾近磨平;直到在朋友們善意地調侃“跨界課王”時幾近波瀾不驚;直到在給各個學科“打補丁”的過程中，竭盡全力又無能為力地把自己修煉成那個不溫不火、難有起色的“平庸者”。

是啊，有誰還會記得，那個愛畫畫的老師原本也是個不甘平凡的丫頭？而平凡的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每個課堂以及課間，把孩子們當成跟自己一樣獨立的個體;是在每個學期的開端，告訴孩子們“跟老師見面時可以相互問好哦”;是為了教好道德與法治課去充電法律知識;為了教好語文課去研究古代漢語;為了教好歷史課去關注史學新知……只因為我知道：尊重是美的前提，禮貌是美的組成;只因為我始終堅信：努力一把方是美的延伸，努力的我才能離美稍近些！尋不到機會跟孩子們分享類似構圖與用色的技巧時，我偷偷帶領他們去重溫“雪化了是春天”的童話，因為童心是美的本質嘛……

——夢，就這樣挨著辛酸不忍老去。

回歸 / 唯初心永在

新學年開學之初，我在述職評議的現場不禁淚流滿面：如果冗長的十年讓“非黑即白”的我日趨淡然;如果無比焦灼的渴盼恰如寂靜的塵埃悄然落定，那么，“接任中學美術課小半個學期”的待遇算不算最真摯、最美好的浪花？

乍暖還寒的早春，我即將迎接全新的中學美術課堂。盡管做了十足的準備，我卻依然激動到幾夜無眠;走上講臺，我的嗓子還在發癢，手心還在冒汗;上課鈴聲響起，我的聲音顫顫巍巍，目光躲躲閃閃……孩子們看著我，驚喜的表情寫滿了善意和包容。臨近下課，端坐在角落里那個極不顯眼的小女孩主動站起來，當她用稚嫩的雙手捧著作業，當她細聲細氣地請我點評時，那份“以美育人”的使命感重新明澈了我的心扉。

立足于美術教育的課堂，我與孩子們一起涉獵更多關乎美的領域。我們分享中國繪畫里筆墨紙硯的魅力，也探究西方繪畫里光影縱橫的奧秘;我們繪制鏗鏘有力的公益招貼，也制作精美可人的環保模具……一只蘋果，一棟房子，一條魚，一個人……藝術的魔力由我們見證：所有的美術作品從不歸屬于簡單的客體，所有的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主體。無論自然之美抑或人文之美，美是和諧的情懷，美是溫暖的修養;我們的美術課堂呼喚發現美的眼睛和關愛美的魂靈。

五月份，我帶領孩子們參與一家知名媒體的中學生藝品比賽。他們圖文并茂地記錄著蔥郁的中學時光：嚴肅認真的班主任老師，總是喜歡講有點兒繞口的大道理;詼諧幽默的英語老師，總是習慣去扶眼鏡卻似乎連鏡框也扶不動;梳著長長馬尾辮的高個子班長，一笑就露出兩個頑皮的虎牙;校園里巡視的老校長，見到老師時威嚴凜凜，見到學生時和藹可親……這些驚艷的記憶足夠澎湃我的心。

風物長宜放眼量。不由想起一段話：“每個優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時光。那段時光，是付出了很多努力，卻得不到結果的日子，我們把它叫做扎根。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而是平日里含淚忍耐和咬牙堅持換來的必然結果……”

述職評議的結語處，我一字一頓地告訴自己：我接任中學美術課時間尚短，但我經營內心的時間很長。我還不夠優秀，但我必將邁向優秀。

——是的。不負韶華，不忘初心，不懈努力。

這個教師節，親愛的媽媽打來電話。我沒有說鎮上的慶祝大會只有評上優秀的少數老師才能有幸參加;我只說，學校食堂專為難得小聚的大家伙兒準備了工作餐喲。

其實食物很簡單：幾個小菜，兩盤水餃。一種韭菜餡兒，綠得純粹;一種胡蘿卜餡兒，橙得動人。其實還有同事在戲謔：肉、蛋價位走高了，食堂也舍不得放水咯！我卻在大家的附和聲里微笑著抿了一口餃子湯。

——講真，個中滋味清清白白，恍惚邂逅了許多年。

（作者單位：山東肥城市孫伯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