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心楊 趙 帥◇
在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近代教育史中,由較早建立的教會式學校,其建筑群落設計和建筑空間布局,成為近代中國建筑史中的經典作品,流傳至今。以弗萊德·榮杜易(Fred Rowntree)為代表的建筑師團體,采擷中國北方古典建筑布局、吸收川西建筑特點,在工藝美術運動的發展進程中,巧妙融合西方建筑的結構特征,設計了這件少有的藝術作品——華西壩建筑群落。它不僅是西方建筑師眼中的“中國建筑”,裹挾著對東方文化的想象;同時,也是較早踐行“中西合璧”建筑設計探索的西方建筑。
華西壩建筑群落中的“懋德堂”建筑單體,在1926年建成,是美國賴孟德氏夫婦為紀念其子捐贈給華西協和大學的。最初用作圖書館,其后在建筑二層增設博物館,如今作為華西校區校史展覽館使用。作為公共文化空間的“懋德堂”,近代以來一直作為華西協和大學古物博物館展陳使用,是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的重心所在,記錄著西南民族考察與研究的完整歷史。在“懋德堂”的建筑風貌與空間格局中,彰顯著建筑師榮杜易在考察與學習本土地域文化后的設計解讀,也承載著華西協和大學首批建校者們的期許與重托。
近代以來,在西方思想涌入的背景下,社會經濟、文化和政治等各方面均受到沖擊,尤其伴隨著大量傳教士的到來,西方天主教義被廣泛傳播。在早期階段,傳教士的工作并未順利地開展,受到了諸多阻礙,這表現在傳統的儒家思想與天主教義發生沖突和抵觸時,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大眾群體,更關心通過科舉考試的途徑獲取功名利祿,對于無法立刻帶來實際利益的教會興趣有限,同時教會思想的傳播又會進一步威脅到以儒家思想作為統治工具的封建王朝的統治。這些因素,都讓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一度陷入泥潭。
1877年,第一次在華新教傳教士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大會討論的重點聚焦在了教會教育問題①肖朗,傅政:《晚清新教傳教士代表大會的歷史軌跡及其影響——探討中國教會大學興起的新視角》,《高等教育研究》2012年第12期。。通過深入全面的討論之后,全會基本達成了利用教育手段培養篤信西方教義的牧師、教員、工程師、手工藝者等廣泛的社會從業者的遠大目標,從而達到在華推廣西方教義的目的。“教育布道”這一手段自此正式成為在華西方教會傳教手段的基本方針。隨后,1905年,清政府頒布詔令,科舉考試這一中國歷史上歷經1300余年的選拔制度正式告別了歷史舞臺,中國開始仿照西方,建立公學制度為主的教育體系。
兩件標志性的歷史事件的發生,為中國教會學校的興起與快速綿延擴展提供了土壤和條件,包含教會小學、教會中學、教會大學在內的大量教會學校開始在中國大規模的興建起來,成為西方文化和思想涌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來華傳教士們的眼中,中國的西南地區是將整個中國納入控制范圍的一塊重要拼圖,也是在亞洲的主要角逐之地。而其中,人口眾多,物產富饒的四川就成為西南戰略意義較為重要的省份。據1900年四川洋務局的統計,當時的四川全省從教人員已達到18萬余人,教會勢力已經擴展到129個州縣,四川從教人數僅排列在直隸、江蘇之后,位居全國第三②董黎:《中國近代教會大學建筑史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64-65頁。。
然而,遠道而來的傳教士們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新的困境:中國西南地區絕大多數皈依西方教派的信徒們都是生活困頓、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底層人民,缺乏生活在都市中的民眾的支持。即便截止到1920年,彼時的西方教會已經在四川開辦了超過500所各層次的教會學校,在校學生超過19000人,然而其信徒中,無論是貧民階層的占比還是其所在的地域因素,都決定了基督教會并沒有能夠在西南地區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尤其是在西南地區經濟與文化中心城市——成都,傳統儒學依然占據著主導地位,新式教育仍受到各階層的抵觸,更遑論教會教育了。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身處西南一隅的傳教士們意識到,以傳統儒學與傳統蜀學在中國西南深厚的文化根基,僅僅憑借基礎教育的學堂已經不足以與之匹敵,只有開設更高一層次的、能夠提供高等教育的大學,才能取代舊時儒學文化在西南地區的統治地位。因此,在中國西南地區設立一所由教會主導、傳播西學和基督教義的教會大學,已經迫在眉睫。
在校園規劃伊始,校務委員會就充分考慮過校內建筑物整體風格的統一問題。在1912年舉辦的設計競賽中,校方所接收到的方案中自然包含了各式不同的風格,至于為什么最終是榮杜易所設計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風格得到了采納,這其實并不單純是委員會評審員們的個人審美,其中也存在著其必然性。
在西方傳教士大量涌入中國的早期,這批傳教士對于自身所代表的西方文化普遍抱有濃厚的優越感,西式建筑風格和樣式被輸入到了國內,同時也被國內本土所包容和接納。然而,唯有教會建筑,在這個過程之中受到了較大的阻礙。華西協和大學與同期的其他中國教會大學一樣,是一所由西方基督教差會的傳教士所開辦的,位于中國西南的教會大學,其建筑樣式的風格特征,原本或許亦將向西方建筑文化的審美所傾斜,但教會建筑在中國所受到的特殊對待,讓學校創辦者們不得不開始考慮另辟蹊徑。
在“文化殖民”的背景中,東西文化產生了較為猛烈的碰撞,在文化界、教育界和社會各階層中,均有著較為強烈的抵觸,甚或反抗,尤其在文化氛圍濃厚、人口密集、經濟較為繁榮的都市,針對教會的反教運動層出不窮,大量教堂、醫院等為代表的教會特征明顯的建筑,在這個過程中被焚燒、毀壞。在經歷了諸多反西方教會的教案之后,來華傳教的傳教士們,開始嘗試將基督教義與中國傳統的儒學、道家學說相融合,來迎合國民的傳統觀念。
不僅如此,傳教士們也逐漸學會說漢語、為自己取中國名字、穿中國服飾。如果希望吸引學生進入教會所辦的學堂接受教育,同時又要避免引發其抵觸情緒,那么在校園的規劃與建設中,就需要創造出一種既能夠體現西方教育模式的“新教育”、又能夠為中國本地人所接受的校園環境。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中國各地所開辦的教會學校,紛紛開始嘗試創造在使用西式建筑的主體框架的同時,保留與融合中國傳統建筑形式的新的建筑樣式,華西協和大學正是其中重要的代表。
20世紀初,啟爾德(Omar L. Kilborn) 、畢啟(Joseph Beech)、陶維新(R,J.Davidson)等一批來自加拿大、美國、英國等國家的基督教傳教士,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基督教差會共同協商了創立華西協和大學的計劃草案,并將這所學校的校址擬定為成都。1907年學校理事部在成都南門外購置了150余畝的土地,作為學校校址的初步建設用地①張麗萍:《華西壩建筑群與成都城市的近代化》,《文史雜志》2001年第5期。。之后又通過資金及官方協助等手段,校園面積得以不斷擴充。到1928年時,華西協和大學的校園面積已經達到1000余畝,這在當時中國的教會大學中也算得上是少有的大規模校園了。學校基于與西方國家、教會的深厚淵源,仿照了牛津、劍橋大學的組織結構和教育體制,采用“學舍制”辦學。
由于這所學校是由美國、加拿大、英國三個國家的基督教會下屬的美以美會、公誼會、英美會、浸禮會、圣公會五個差會聯合創辦,同時學校在地域上位于西南部,因此正式起名為華西協和大學,成都人也逐漸習慣稱其為“華西壩”。
1910年華西協和大學舉辦了開學典禮,正式開學,然而此時整個學校只有三座木結構的平房建筑作為臨時教室,學科開設、學校設施等都十分簡陋,校園也沒有進行真正意義上的規劃。為了正式開展校園的規劃與建設,1912年,校務委員會舉行了一場私人有限邀請設計競賽,共邀請了4家建筑事務所(英國2家,美國1家,加拿大1家)。最終,英國建筑師弗萊德·榮杜易(Fred Rowntree)與他的榮杜易父子建筑設計事務所提交的綜合了中西方建筑工藝元素的設計方案,獲得了校方理事會的認可,成功中標①鄭紅彬:《近代在華英國建筑師研究(1840-1949)》,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194頁。。
榮杜易的方案主要包含了校區的早期總體規劃以及校內主要建筑的設計。榮杜易在華西協和大學設計的一系列主要建筑物,按照建成的時間順序排列,分別是1914年建成的賈會督學舍、亞克門學舍及神學院教室;1919年建成的懷德堂(又稱作事務所);1920年建成的萬德堂(又稱作明德學社)與合德堂(又稱作赫斐院教學樓);1924年建成的嘉德堂(又稱作生物樓)與舍華樓(又稱作女生一宿舍);1925年建成的稚德堂(又稱作廣益學舍);1926年建成的懋德堂(又稱作圖書館與博物館)與華西標志的鐘樓;1927年建成的華西協和中學禮拜堂(又稱作劉子如紀念堂)以及1928年建成的教育學院教學樓。除此之外,榮杜易還為華西協和大學設計了校長住宅、教師住宅、華西協和中學教學樓、華西協和大學大校門等一系列建筑作品。
榮杜易在華西協和大學校園建筑設計中所做的英中式風格嘗試得到了學校理事會的高度肯定,其“壯麗的東方大學建筑式樣”被認為是“在中國大學中樹立新范,為溝通中西文化之象征。”②董黎:《華西協和大學建筑考》,汪坦,張復合:《第五次中國近代建筑史研究討論會論文集》,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8年,第136頁。
1916年,美國賴孟德氏夫婦為紀念其子,向華西協和大學捐贈了15000美元,希望在校園中修建一座圖書館③李沄璋,張磊,盧麗洋:《四川大學近現代建筑》,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9頁。。這座圖書館建筑依舊由榮杜易親自操刀設計,選址位于華西協和大學校園的東北部、從學校北校門進入后道路的左側,與西側的懷德堂一同位于校園中軸線兩側的對稱位置,兩個建筑遙遙相對。華西協和大學在正式成立之前便已開始為建校后的圖書館籌備、購置、收集藏書的工作,然而一直沒有一個固定的場所用以館藏,隨著學校藏書量的不斷充實,圖書室的位置也是一改再改。直到1926年由榮杜易設計建造的這座圖書館正式建成,學校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圖書館,這座建筑被命名為懋德堂。
以圖書館作為最初使用功能的懋德堂,在建筑空間的設計中,將梁柱為主體的建筑結構,采用歇山頂的形制,增加建筑內部層高,同時注重采光需求。作為中國早期公共圖書館中較為典型的形式之一,一樓閱覽廳可以容納一兩百人。高聳的天窗,和兼具收藏使用功能的地下書庫設計,為后期的使用帶來了多種的可能。
1913年,在華西協和大學理事會的邀請下,榮杜易到訪中國,先到北京考察了中國傳統古典建筑,后來到成都訪問了華西協和大學校址。他不僅對現場進行考察,同時與華西協和大學理事會及四川省政府討論了諸多相關問題。此后,榮杜易不斷在中國南北游歷,繼續考察中國傳統建筑,以求將傳統建筑元素與西式建筑空間融洽結合在一起。
懋德堂為代表的華西壩建筑群落,采用屋頂、屋身和臺基這一明確的三段式建筑語言,凸顯“大屋面”這一建筑特征。三組歇山頂互相交錯在懋德堂的建筑頂部,屋面的檐口升起,不僅能夠看到當地川西民居的本土地域特色,從檐角的起翹角度也明顯感受到中國北方官式建筑的影響。屋脊的兩側及正中均裝飾有動物走獸形態的雕塑,兩側為吻獸造型,中間則是經典的二龍戲珠,能夠非常明顯直觀地看出西方建筑師對于中國神獸崇拜文化的獨特理解。不同的是,這里的“神獸”設計,并不是照搬中國傳統建筑構件的形制,而是進行了抽象化和圖像化的演變、藝術化的處理方式,與中國傳統建筑語言產生了“神合貌離”的效果。
除此之外,華西壩的建筑均采用了統一的青磚青瓦,同時配以粗壯的大紅色木質圓柱來代替西方的古典柱式,使其不僅從風格上和諧統一,且視覺上完全遮蓋掉了西式建筑空間結構的痕跡。整棟建筑被其底部下方高約1.3米的石質基座臺面給抬高,這顯然是中式廟堂建筑的做法,門窗、欄桿、踏步的樣式也都全部統一向中國傳統樣式靠齊。可以說,至少在建筑的表層,中國傳統建筑元素占據了主導的地位。

圖1 懋德堂外觀榮杜易手稿

圖2 懋德堂屋頂與屋脊造型
以中式元素為主導的設計,其建筑主體依然為西式的建筑結構,這體現在建筑結構與建筑空間的設計之中。建筑的平面為“H”型的結構,左右兩端對稱,在正房兩翼的廂房分別向前后兩側突出,這是典型的“都鐸式府邸建筑”的設計方法。同時,建筑的出入口開在了這個扁平的“H”型中間的橫向主體大廳的長邊之上,形成了一個“巴西利卡式”的廳堂空間,這一空間形式被廣泛用于基督教的教堂建筑。
除此之外,整棟建筑最重要的采光來源放在了建筑的頂部。頂上升起了一個西式教堂式的采光頂,光線從空間的頂部照射灑落下來,形成一種神圣空靈的空間體驗。建筑的二層是一個環形的回廊,其上架構著連續的古羅馬式的半圓形拱券,這些空間的做法均與懋德堂本身所帶有的教會大學建筑的屬性相吻合。
在世界設計史的發展進程中,榮杜易的設計呈現出英國手工藝美術運動向新藝術運動過渡時期的特殊探索,講求對稱、注重平衡、強調平衡線條的使用,在這一建筑空間中得到了較強的顯現。而他在北京、成都等地對于中國傳統建筑的采訪考察,又為其設計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設計素材和創作靈感。在懋德堂的設計中,較好的將功能與形式進行了統一。在20世紀30年代,懋德堂圖書館的2層建筑空間,成為華西協大學古物博物館的主要展場,賦予其文化傳承的特殊意義。

圖3 懋德堂平面圖

圖4 懋德堂室內二層回廊與拱券
懋德堂建筑內部空間結構以英國都鐸王朝時期的都鐸式府邸建筑為藍本,融入了基督教教堂常用的巴西利卡式廳堂及古羅馬的建筑風格。建筑裝飾與形式,則主要由歇山頂、青磚、青瓦為代表的“冷攤瓦”等中式元素構成,富含著強烈的川西民居特征及北方官式建筑的特點。
懋德堂作為華西壩建筑群乃至20世紀初所大量出現的中國教會大學建筑的代表,“中西合璧”建筑樣式風格并非建筑師的個人風格特征的表現,而是在時代與社會背景的相互作用中,西方建筑師將自己對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的獨特理解、文化想象和“他者”視線,融入西式建筑空間結構之后的設計作品。
作為英國設計發展進程中不可多得的建筑作品,它也昭示著新的建筑形制與建筑空間的產生。與同期法國建筑作品不同的是,以“直線”為主導的設計作品逐漸占據了設計的主流,而成都也與世界現代設計相并行發展。懋德堂建筑藝術形態及建筑文脈,承載著建筑師在東西文化碰撞中的探索和嘗試,也記錄著特殊的歷史節點,地域民族和傳統文化賦予設計師無限的靈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