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一、《文選》及其價值
《文選》三十卷,共收錄作家130家,上起子夏(《文選》所署《毛詩序》的作者)、屈原,下迄當時,不錄活人。
書中所收的作家,最晚的陸倕,卒于普通七年(526),而蕭統卒于中大通三年(531),所以《文選》的編成當在普通七年以后的幾年間,然后追題蕭統為主編者。全書收錄作品514題,是劉勰同時而稍后的一部大書,地位非常崇高,想必各位皆早已知道了,毋庸多做介紹。
在談《文心雕龍》與《昭明文選》的關系之前,要請各位特別注意,《文選》這書在當時并不是特別稀罕的,因為這類書非常多?!段倪x》,第一,它的篇幅并不特別宏偉;第二,其選擇亦未必是當時最精的,所以此書在當時的名望也不見得超過其他選本。從晉朝以來,就編輯了許多文章志,如《江左文章志》這一類選集是很多的。即使昭明太子本人所編,也不只這一部,他還編了五言詩的《英華》,還將歷代帝王的詔命,類似《尚書》那樣,編了一部《正序》。
也就是說,昭明太子本身所編的書就很多,《文選》只是其中之一。類似《文選》這樣的書,也只是當時許多文章選集之一。只不過到了我們現在,其他的書都亡逸了,留下來的只有這一部,因此《文選》就顯得非常的重要,因為由此可見當時文章總集之體式。
同時,如果《詩經》《楚辭》《尚書》這一類不算的話,它也是我們留下來的第一部文章總集,所以它占據了整個文章總集歷史的地位。詩方面,有同樣地位的,當然就是《玉臺新詠》了。這兩者,在文獻學上皆有其地位,不可抹殺。
其次,因為六朝人所編的各種文選現在多不可見,故六朝及其前的文章,很多也都亡逸了,我們只能從《文選》中查看,故《文選》就顯得特別珍貴。包括我們現在講到“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最早也是收錄在《文選》中。所以大家后來都讀《古詩十九首》,并且認為很重要。但《古詩十九首》在其他地方是沒有的,只收在《文選》里,是因《文選》才得以流傳,其他很多文章也都是如此,否則根本傳不下來。我們現在知道的古代好文章,特別是魏晉南北朝這一段的,基本上都是收在文選里的。其他的好文章,留下來的并不太多。這是它文獻上重要的價值。
但是,珍貴并不表示他選的東西就特別精、特別好,不是這樣的。《文選》這部書在編輯上有很多可商榷之處。后人講《文選》,將它愈講愈高,跟講《文心雕龍》差不多,遂不能見其瑕疵而已。
《文選》之編輯多可商榷,但無論如何,它在文獻學上非常重要,也代表了整個漢魏南北朝期間的文章寫作狀況(當然,文選之后的南朝還有一大段時間,因為《文選》的收錄在梁朝前期,梁朝后期與陳朝的文章狀況都沒有機會在《文選》里表現。不過,大體上仍可以算得上是漢魏六朝以來文章的總集),是非常有代表性的。
另外,《文選》在理論上也有重要的價值?!段倪x·序》這篇,即代表了他的選文觀念,我們一段段看:
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世質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兑住吩唬骸坝^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蔽闹畷r義遠矣哉!
上古還很純樸,沒有所謂的文學。人文的創造始于伏羲“畫八卦、造書契,以代折繩之政,于是文籍生焉”,才慢慢地出現了文章典籍。于天文之外,得見人文。這是第一段,講文章、文籍的來歷。
注意它這里講的“文”,與《文心雕龍》講的不太一樣,但是異曲而同工?!段男牡颀垺分v文,是上溯到人文之始,所以文章之文推到黃帝,從黃帝講下來,乃是從“人文”講“文”。這一篇也一樣,先講伏羲畫卦,事實上就是創造人文。早期人住在樹上,冬天住在山洞里,這時沒什么人文。到伏羲畫卦以后,人文才被創造了。我常說,在中國,文字、文學、文化的概念是相互滑動的,有時分開講,但經?;熘v,因為都是文。所以前面講人文,馬上又轉到講文籍(文章典籍),這些是文字寫下來的;然后從文章典籍又講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辭意大矣哉!底下接著就講文章。
這與劉勰《原道》時,把文章推到天文、地文、人文,道理是一樣的。文章的源頭,都是由天文、地文、人文往下說,這是第一大段。
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
前面一段是說人文創造了,第二段是說文的發展是愈來愈文,“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文明的發展跟文學的發展都一樣,都是由質到文。剛開始非常簡單、簡陋,后來慢慢踵事增華,甚至于變本加厲。
踵事增華,是順著原來的情況繼續增加它的修飾;變本加厲,是慢慢發展以后,它竟跟原來不一樣了,這叫變本,猶如馬克思說的“異化”。但兩種都一樣,原先是質樸的,后來慢慢增加了它的華采,愈來愈文。“隨時變改,難可詳悉”,不斷不斷改變,以致“難可詳悉”。隨時而變,使得我們不是很能了解。
當然,如果文章只寫到這里,那就不用再講了,但底下恰好不是,底下要繼續談:
嘗試論之曰:《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我試著來討論一下歷代之變。根據《詩序》說,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不過“至于今之作者,異乎古昔”,現在的人寫東西跟古人不一樣。就是說,前面是漢朝人對于詩的分類,但后來者所寫都跟古人不同?!肮旁娭w,今則全取賦名”,古代本來是指賦比興各體之一叫作賦,但現在賦已經不是詩體,詩、賦分開了。注意:這邊所引詩大序,講的風、雅、頌、賦、比、興,其實頗與大序不同。
詩之六義,原來在《周禮》中都是詩體,但《毛詩》在解釋六詩時,把風雅頌與賦比興分開了;風雅頌還是詩體,賦比興卻指詩的作法。這與原來把風、雅、頌、賦、比、興都當成詩體是不同的。為什么呢?是因為那時對于賦比興那些詩體已經不熟悉了。
《毛詩》在解釋賦比興時,特別是比興,它還想要勉強去解釋,說明它們原是一種詩體,所以在很多詩的后面會注明這詩是賦體、比體,或是比兼興,或者是賦兼比。也就是說《毛詩》嘗試去解釋,可是仍然一直解釋不清楚。而昭明太子這邊所講,賦,古代是詩體之一,但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文體,這不就是“古今之變”嗎?
至于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
賦是古詩之一,但后人所作已經詩賦異體,獨立發展了?!败鳌⑺伪碇谇?,賈、馬繼之于末”,荀卿、宋玉、賈誼、司馬相如之后還有很多發展。有“述邑居”,講都市的;有“長楊羽獵”,記田獵的;還有“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體類非常繁復。從這里開始,論歷史流變的同時,又分體論文,以上論的是賦體。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愬。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
底下論什么呢?“又”字是古人用來分段的字,古代不用標點符號,是因文字使用本身就帶有標點符號的功能,像前面一段的“若夫”,就是起頭?,F在是另起一段,這個“又”即是另起一段。這一段是講楚騷。前面講賦,現在講從屈原來的楚騷。要注意,昭明太子是把賦跟騷分開的。班固曾把楚辭視為賦的三大來源之一,現代人論漢賦,更傾向于把楚辭當作它的最大淵源,可是《文選》都不是這種態度。
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并驅。
談完賦,再回頭說詩,“《關睢》《麟趾》,正始之道著?!渡ig》《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這一段講的是《詩經》。
漢代中葉以后,作詩的方向開始產生了些變化。《詩經》以四言為主,漢代出現了五言詩,也有雜言,“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并驅”,這是詩與詩體本身的變化。
《文選》論文有個特點,就是不談作品的內涵、意識,例如詩是不是該講正變、盛衰、風教等等,它基本不談。各位讀到這里,你看它談到這些沒?古人常講賦要有詩人諷興之意,《文選》都沒有談到,騷從楚辭講下來,當然得講到屈原??墒钦衙魈訉η?,也依然不著一辭。講詩,只講詩體的變化,不涉及情志方面的問題,正是此書此文特殊之處,不可不留意。
頌者,所以游揚德業,褒贊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談,季子有“至矣”之嘆。舒布為詩,既言如彼;總成為頌,又亦若此。
接下去是講頌。頌也從詩發展下來,但跟詩體已經不同了,變成獨立的文體——頌贊。
次則箴興于補闕,戒出于弼匡,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贊興。又詔誥教令之流,表奏箋記之列,書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辭引序,碑碣志狀,眾制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云備矣!
再來就是“箴”與“戒”、“論”與“銘”、“誄”與“贊”,詔誥教令、表奏箋記、書誓符檄、吊祭悲哀、答客指事、篇辭引序、碑碣志狀等等,各種文體。
可是無論文體有多么不同,它們的功能都是耳目之娛。所以說:“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黻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到這兒,又是一大段,總結上文。上面分論各體,而總結說它們就像各種樂器,有陶做的、有葫蘆瓜做的,但是吹奏起來都很好聽;“黻黻”是指服裝,服裝上的錦緞刺繡很漂亮,花紋皆不一樣,但都好看。
它講文章,這是重點。很多人談《文選》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不知《文選》論文章主要是賞其文采、觀其文體。所以才會說文章的功能就像音樂和美麗的圖案,賞心悅目,入耳好聽、于目好看。我剛才已經說了,它不太談文章的情志、意識內容問題,只主要看其文采、形式。
二、《文選》選文
余監撫余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
以上是講文章從古代發展至今,文體上的變化很多。底下講我平常閑著沒事干的時候,就喜歡讀讀這些文章。但從周朝以來,上千年了,詞人才子太多了,寫的東西也多,我們當然需要“略其蕪穢,集其清英”,這樣才能夠看得比較好,因為這中間爛文章也不少。這就開始講到編《文選》的目的,是因為作品太多太雜了,所以要過濾,編成個總集。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
上面這些話最重要,講的就是怎么編。而其講法卻是不正面表列,說我要選哪些,而是倒過來說哪些東西是我不要的。像周公、孔子他們的書,太重要了,與日月俱懸、與鬼神爭傲,是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既然這么重要,我們怎么可以再加以剪裁呢?所謂“曾經圣人手,議論不敢到”。換言之,經典,我這里就不收了。用一套恭敬的語詞,說小廟容不了大神,把經典排除了。
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
上面講的是經,這里講的是子。子學著作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所以“今之所撰,又以略諸”。這一部分也可以忽略不計。我前面已經說了,它強調文采,是以能文為本的,不重視內容,故不收諸子百家。
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這里講什么呢?講的是個目前我們不太注意到的“說”,即“口說”之問題。
文學史中本來就有些屬于口說的傳統,近代我們的文學史觀更強調這個部分,如小說就是口說的傳統,戲劇中的口白也是,大部分俗文學更是口說傳統跟文字傳統相交雜的東西。在古代,口說的傳統更甚,即使寫成了文字,它原先也常是口說。譬如詔告就是王言,王在說話。本來是言。就像傳記的記,后來史書里面都寫成紀,像本紀。“記”與“紀”本是同一個字,但是細分卻不一樣,記是傳記、記錄、記述,都是言說;紀則是竹簡編起來的書,是文字而不是口說。我在《文化符號學》中即有一章專門談這個歷史、傳奇、傳記的演變,從口說到文字的變化。
然而這個口說的傳統,在《文選》里頭卻是不論的,這一段就專門講這個問題。像現在,《戰國策》我們都收到《古文觀止》一類書里去當文章模范了,但是從昭明太子的角度來看,那些戰國謀士的言辯只是口談,口說不是文章,所以是他不論的。
要特別注意這一點,因為這關聯著六朝時期的說林傳統。當時有說林、有語林、有笑林,如《世說新語》《語林》等就是。那時不是有清談嗎?我們現在講文學史的人常有一種觀點,從劉師培以來就這樣講,說六朝文學的文采非常好,原因是清談的談辯之辭,本來就詞藻華美,故當時寫文章頗受清談風氣之影響,文辭遂也像語言一樣華美。他們常引證劉義慶《世說新語》、裴啟《語林》這類的言說紀錄來論證六朝時人言辭華靡,故其文章亦甚華侈。
講得很熱鬧,可惜完全顛倒了:六朝時期言、文分途,言與文是分開的??谡f之記錄雖有《世說新語》《語林》《啟顏錄》《笑林》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文。文是什么呢?各位回憶一下,當時不是有“文筆之辨”嗎?語言經過修飾、記錄了,才能成為文;然后在文這個大類里,又區分成較質實的筆,和較華麗的文兩類。語的層級,顯然要低得多。
理論上是如此,實際評價時亦然。像摯虞的同時有位擅長言詞的名人樂廣,當時就有評論說:這兩個人談論時樂廣很厲害,講得好,但是退而著論,那樂廣就不行了。等到后人再來看,論兩人的優劣,則一個只是口說,沒法留下來,一個是卻有文章。有文章的當然就贏了。當時人于是認為兩君“優劣從此定矣”。
同理,《文選》錄文,就不取口說,這一大段講的即是這件事。說賢人之辭、謀夫之話、辨士之端,金聲玉振,話都講得極好,而且也曾記錄在書籍上,但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他們的言詞雖然也留下來了,像《世說新語》,那些語詞不是已記錄成了文字嗎?昭明太子說:是的,沒錯,但這只是語林系統的紀錄,它依舊不是文章,不屬文章的體系,所以這個部分也不收錄。
這是個很重要的觀點,跟我以前講的“詩樂分途”有點類似,各位要詳細體會,找些資料來了解。
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此外還有史書。史書是要褒貶是非、紀別異同的,功能與性質均不同于篇翰,所以也是不收的。不過史書中某些部分,像它的贊論就充滿了文學性,能夠“綜輯辭采”,序述也能“錯比文華”。這些,雖事出于沉思,但義歸乎翰藻,跟文章一樣,所以我也選了一些。
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名日《文選》云耳。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
以上是說它的體例。從周朝到現代,共收文三十卷,名叫《文選》,以文類區分,類分之中又各以時代相次。這是講它具體的篇章分布,前面講的則是它的標準。
現在許多談《文選》的先生,都把“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這兩句摘出來,認為這即是整個《文選》的選文標準,哎!實際上這不是全書的標準,只是說史書史中某些合乎這個標準的,我們可以摘出來,編在書里。若從整本書看,“事出于沉思”這部分卻不重要。因為這兩句話本來是說,史書的目的跟功能原不是寫文章,而是述事情、寓褒貶的;只不過,其中有一部分雖然“事出于沉思”,但仍可“義歸乎翰藻”,這些我們就可以收入《文選》里。
現在我們一般在討論文學時,常把文(文詞藻采、形式)當作外表,把意義當作內涵。這個觀念與講法是宋代以后才有的,文以載道就是這個觀念。譬如一輛車子,車子是一個工具、形式,要載的則是意義內容?!段倪x》可不能這樣來看?!段倪x》說的“義”是什么?并沒有一個在文采之外的意,義就是詞藻的表現,所以說“義歸乎翰藻”,翰藻就是它的“義”。
三、《文選》分類及特點
《文選·序》第一個重點就是它表達了這樣一個特殊觀念,其次就是談它的文章分類。
前面講了,詩賦分體,然后再作小的分類。
具體的分法,是從賦講起。我們剛剛看前面的《序》也看出來了,他最先講的就是賦。賦又先講《京都》,而且篇幅非常大,有上、中、下;再來是郊祀、耕籍、畋獵、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這是賦的分類。底下講詩。
詩第一叫補亡,補亡就是補《詩經》之亡。當時人相信《詩經》有好幾首是亡佚了文詞,只剩下標題。不曉得這是沒配上詞的樂曲。故不少人紛紛替《詩經》補亡。
其次是述德。述德不是述我的德,是述先祖之德。此體亦原本于《詩經》,《詩經》的《頌》就都是述祖德的。底下是勸勵。勸勵自己。然后是獻詩。向上位者獻詩。
公燕,朝廷君臣或同僚的宴會。這也是延續自詩經的《雅》。不是私下的聚餐。祖餞是另一種公燕。有個人被派出去做官,要出行了,大家來舉行送別的儀式,祖道餞行。在道路邊祭祀道路的神,喝酒,當然也還要賦詩送別。
再來才是詠史詩與百一詩。詠史是對歷史的感嘆,百一是對現世的批評。
接著是游仙詩?,F世多不稱意,人自然會有超越之想,所以接之以游仙。游仙之后則是招隱與反招隱。這等于是游仙的同調與反抗。
這里要特別做個說明,就是招隱這一母題,最早出現在《楚辭》。但《楚辭》中的《招隱士》是叫隱士不要隱了,出山來吧,山里很辛苦、環境很差,還是出來做官吧。這種詩體,到六朝卻完全顛倒了過來,招隱是指山中隱者叫喚山外面的人入山隱居;反招隱,則回到原來那個說“不要隱居了、出來吧”的傳統。各位要特別注意這個歷史的變動。
下面是游覽。前面游仙和招引皆與山水有關,故接之以游覽。
到此為止,他選的詩可說都是以公共生活、社會性的為主;然后是對這個社會的超越,所以有游仙、有招隱、有山水游覽。自我抒情的作品則放在后面。我們現在談文學史的朋友常說漢代是個集體社會性思維的時代,魏晉以降則以個體抒情為主。看看《文選》這種分類,便知其說之大謬不然。
個體抒情部分,分詠懷、哀傷兩類。兩者差不多,大抵偏于內省的收入詠懷,偏于對具體事情傷感的歸入哀傷,如悼亡、哭墓、吊喪、哀亂離、悲淪沒等等。哀傷多是因人事而生,非一人獨我自悼,故底下又轉入人際交往,如贈答、行旅、軍戎。這一部分篇幅也遠多于詠懷,像贈答就分一二三四,行旅也分上下。
詩選完了,接著是樂歌。顯示詩樂分途。
歌以郊廟為先,道理跟詩先述祖德一樣,郊謂祀天、廟謂祭祖。然后是樂府、挽歌。
挽歌單獨一類,可征時代風氣。古人重喪祭,這是各民族共同的。現在壯族還習慣請民間歌師二人來哭喪。扮成舅甥,一問一答,唱歌徹夜,贊頌祖先業績,勸導后輩不忘祖恩。彝族人稱為“跳腳”的儀式,由四人手持八卦在尸旁跳,邊跳邊唱孝歌,據說這樣可以為死者踩平通往陰間的荊棘之路。景頗人有“布滾戈”的習俗,邀請附近各寨的青年男女同跳,通宵達旦??迒手杓词峭旄瑁瑲v來備受重視。而且這不是儀式性地看重,更是藝術上的重視和喜愛。漢代廟堂和一些典禮上就經常唱挽歌,不限于喪祭,例如婚禮就是如此。魏晉以來,此風不衰,甚至還有每天出門唱挽歌,被人譏為“道上行殯”的。直到唐代,你們去看《李娃傳》,那里面描寫鄭元和因嫖妓淪落市井,以替殯儀社唱挽歌為生,而社會上大家爭聽唱挽歌比賽的情景,就可明白其大概了。
樂府之后附錄雜歌、雜詩以及雜擬。我們所知道的《古詩十九首》,就是放在雜詩類里,地位本來未必甚高。李善注,說雜詩之雜是因“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雜也”。我則感覺這批詩多有樂府氣息,因此若由詩體看,頗覺不純,故稱其為雜。
詩歌都選完了才是騷,騷獨立一類。我已講過這是《文選》極可注意之處。再來是七,七也獨立一類,指七發這種文體。皆文而有詩歌之感者,古人有時也把這些都歸入“賦”中,即因它們畢竟都跟底下的文體不同。
底下是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紀、書。書,指給君王上位者的信或朋友之間的來往函札。再來是檄文,乃打仗時質問對方的文體。接著是對問、設論。這也屬于對答論難的。
還有辭,收武帝《秋風辭》、陶淵明《歸去來辭》。序,分書序和志序。頌、贊、符命。符命一體,后世少見,也是很能顯時代氣息的。接著是史論、史述贊。我們剛剛講到,凡史書中“錯比文華”“義歸乎翰藻”的,蕭統都收,此即是也。
另外就是論。論很不少,凡五部分。我曾說魏晉以來議論文大盛,這就可為例證。再則是連珠。連珠也是論的一支。此外則為箴、銘。箴勸誡,銘記事。
最后是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這些都是哀逝者之文。
以上是《文選》的分類,其中頗有特點。
第一是賦跟騷分開。這點后人多不認同,如吳子良《林下偶談》說《文選》不把楚辭歸到賦體,卻獨立一門叫作騷,是“無異偏題,名義尚且不知,況文乎”?依他看,騷不能做為一種文體。“離騷”是“遭憂”的意思,“騷”是指牢騷、悲苦、碰到了麻煩事。怎么能把煩惱、牢騷當作一個文體呢?離騷,根據班固的解釋即是遭憂,離者罹也。離別的離,其實也是罹患的罹,指碰到。分離怎么就是碰到呢?我講過,中國文字有正反含義的現象。例如“閑”,陶淵明的《閑情賦》是什么意思呢?我們看其字面,閑情好像是指很悠散的情緒。但不是的,這個閑不是放松的意思,而是指管束;閑情就是說你要控制你的感情不要亂來。昭明太子曾說陶淵明“白璧微瑕”,像白玉上面有塊污點,這污點就是他寫的《閑情賦》。因為陶淵明雖想閑情卻沒掌握好,感情還是寫得太放縱了,沒有真正收束回來。這個閑,就是管束的意思?!半x騷”作為一個篇名是可以的,但把它視為一類文體則不通。像這樣的情況還有不少。因此,姚鼐《古文辭類纂》論賦時就說:“分體碎雜,其立名多有可笑者”。并說其后編輯文章的人常常不懂,“不知其陋”,不曉得它是個缺點,卻“而因仍之”,仍然沿續它的錯誤,這是不對的。
但是昭明太子為什么要這樣分呢?我們讀了他的序,應該可以替他想出理由來,因為他對賦的觀念,跟后世大部分講賦的人觀念不同。他認為賦的源頭是從詩、從荀子下來,宋玉也被他歸在荀子后面。他不像我們現在把屈原、宋玉掛在一起說。而且我們講賦的源流時,屈原比荀子重要得多,強調楚辭的影響力,荀子反而不重要,談的人很少,把楚辭地位抬得很高。但《文選》完全相反,講賦,單一源頭就是荀子;楚辭之流另歸一類,就叫作騷,兩者是分開的。
由荀子賦這種傳統看,賦就是以鋪陳物象為主的,所以開篇就是京都,文字數量最多,因為篇幅大嘛,一收就是三卷。然后一路寫郊祀、耕籍、畋獵、記行、游覽、宮殿,一直到江海、物色、鳥獸,都是鋪陳物象。鋪陳物象的賦放在前頭,寫感情的則放在很后面,“情”便是最后一類。而且各位查一下《文選》本文就知道,“情”只選了《宋玉答楚王問》-篇,可見這個“情”講的是很狹隘的情,專指男女感情。所以整個賦體可以說基本上就是鋪陳物象的。
這是《文選》對賦的基本看法,這個看法比《漢書·藝文志》還要極端?!稘h書·藝文志》認為賦有三個源頭,一是荀子,一是陸賈,一是屈原,再則是雜賦。但《文選》論賦只有一個源頭,就是荀子。屈原那種寫法則另歸一類,稱為騷,發牢騷的,所以獨立為一體,這是很特別的做法。
另外,史論、史述贊這兩類,后人也有不滿之處,像章學誠就說史論不是論嗎?為什么史論又獨立為一類呢?而史述贊,或班固的《漢書自序》,又怎么能獨立為一類?章學誠對他這些分法都是有意見的。
有些文體本來并沒有論的名稱,像我們現在所熟知的《過秦論》,原來就只叫《過秦》,過是動詞,指對秦的批評。《文選》把它歸到論體,且加上一個論字。這也是被批評的。
還有,有些部分它收的文章很奇怪,像耕籍只收了一篇潘安仁的《籍田賦》;論文這一類也只收了陸機《文賦》一篇;情這一類,同樣只收了宋玉一篇。
這不但是有些收得多,有些收得少,差距太大的問題;而且像論文這樣獨立作一類,當然可以說是選一篇有代表性的,可實際上除了這一篇之外,世上并沒有別的文章叫作論文,因此這怎么能獨立為一類呢?
《文選》的輯編跟分類,在蕭統寫序時看起來是有一個整體想法的。但這個想法跟編出來的頗有落差,這應是當時雜出眾手,好多人一起編的緣故。后人對其分類有時覺得太過零碎,有些地方又似乎可以合并,像史論跟論看起來就可以合;有些不必分得這么細,像詔、冊、令、教這些即不一定要分這么細。
不過不管怎么樣,分類便顯示了昭明太子的一些想法。
四、《文選》與《文心雕龍》的對比
下面可以做一些《文選》與《文心雕龍》的對比。
第一,在大結構上,《文心雕龍》論文敘筆:前面先談文,后面談筆;前面主要是韻文,后面是散體。文跟筆是分開的。而《文選》并沒有文筆之分。每一類中,韻文散文皆不甚分。如吊祭,雖多半是散文,但《吊屈原文》這些并不是散文。箴、銘、哀、誄這些也都是散文、韻文編次雜出的,所以它在大結構上并不像《文心雕龍》那樣,看不出文筆之辨的痕跡。
第二,可能因為雜出眾手,所以《文選》編次有不合理之處。像騷跟賦分開固然有他的道理,但騷跟辭的關系那么密切,是否真能分開呢?辭,原先就由《楚辭》的辭字來。若要把它們分開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分得太遠,否則就看不出他們之間的淵源了。
還有,賦的大類中,情感的部分先是哀傷,最后才是情。照道理,情應該大,哀傷只是情中的一類,所以應是情在哀傷之前,或者把情放在志,底下才論文跟論音樂,這樣就比較合理。志跟哀傷或跟情并,或者志后面是哀傷,然后再論情也可以;或者志后面是情或哀傷,之后再收論文跟音樂;或者把論文跟音樂全部調上去,前面物色、鳥獸、草木、蟲魚,談的是自然的東西,底下論音樂、論文學等人文創造的東西,這都是詠物、論物,之后再論情,這樣可能也比較有條理。還有《宮殿》理應放在《京都》后面,或在郊祀、耕籍后面。原來周朝以來的都城,皆不只是人住的地方,更是神的居所,是宗廟所在,是人神溝通之地。至今北京仍有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就是這個道理。郊祀指祭天,耕籍指天子要耕田以象征他與民同甘共苦,這些都是天子之事,底下接著談《宮殿》,然后是《畋獵》出去打獵,以上講的都是京城的事,完了以后才從京城往外走,是《記行》《游覽》《江?!???吹浇雍?,然后才觀鳥獸草木蟲魚,是由大入細,這樣的分類才比較有條理。
另外《雜詩》這樣分也不甚合理,我們可以了解他是因為要把不重要的歸到后面,但是以分類學的角度來看,應該把雜詩放到樂府之前。以上都是詩,后面才是樂府,最后放雜擬。不然就應把雜詩、雜擬都歸到樂府上面,底下再談樂府。
它不像《文心雕龍》是一個人做的,分類比較嚴謹,對每一類的每一個分體,說明也比較清楚。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對每一類的掌握較清楚?!段倪x》的分類則不如《文心雕龍》嚴密。
《文選》跟《文心雕龍》的分類還有許多不同,如《文心雕龍》是明詩、樂府、詮賦;《文選》顛倒過來,賦在前詩在后,再來是樂府。排序不同。像“七”跟“連珠”在《文選》中是獨立的,《文心雕龍》中“七”并沒有獨立,并到雜文類;包括“連珠”也是,可見輕重不同?!段倪x》特別提到了“彈事”跟“序”,而《文心雕龍》對這兩種文體沒有討論?!皬検隆本褪巧媳韽椲榔渌賳T?!段倪x》有的像“表上”“表下”,《文心雕龍》視并為“章表”。書、啟、奏,啟歸到“奏啟篇”;箋歸到“書記篇”;行狀也歸到“書記篇”等等?!段男牡颀垺吠ǔ7诸惐容^寬,《文選》比較瑣碎。
第三,如果我們用孑L子所說的“詩可以興、觀、群、怨”這個標準來看,可以發現《文選》比較重視的是群,所以賦從《京都》講下來,詩則從《補亡》《述德》講,這兩者是相互呼應的,一是講德行不要有虧欠,一是講我的祖先非常好。在傳統上來說,這兩者是一體兩面的,“毋忝爾所生”,要經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勿玷污了父母,這是人跟宗族上下的關系。底下是勸勵,自我勸勉。再來仍是群,就是獻詩、公燕、祖餞等等,這些都是群,講的都是君臣之際的事。詩賦都是以群居前。接著是觀,像記行、游覽、江海、物色、鳥獸等等都是觀。怨在很后面。
文章也是一樣,先詔、冊、教、令,再來是臣子的表、上書、奏啟、彈事,最后是問答、設論等等,這些都是群。著重的是君臣、朋友等等。要到最后才收那些有個人感情性的誄、哀、碑文、吊文、祭文等。吊祭文最能顯示個人情感,雖然這類文體原本皆出于交際應酬,但我們仍可勉強算它是怨。
因此,“詩可以興、觀、群、怨”,那些可以怨的部分大概都被他放在了后面,這是《文選》的特征?!段男牡颀垺凡蝗?。《文心雕龍》重興、重才情,強調個人情動,文章皆情動而發,故由“物色”感人說起。
第四,《文心雕龍》講“物色”也跟《文選》的“物色”完全不一樣。《文選》的“物色”,是人出去游歷以后看到的江海、鳥獸、風花雪月。《文心雕龍》講的卻是物能感人,人是能感,物感動了我,所以事事興感,所以情動了。情動于衷以后,這個不得已之情,必須發出來,所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是從個體說,不是從群說。從個體說,而且從情說,則觀山情滿于山、觀海情滿于海。這是《文心雕龍》跟《文選》不同之處:一個重群、重君臣;一個重個人的才、個人的情,重興。
我寫過一篇文章談中國的飲食文化,用《文選》的分類來做說明。因為通過《文選》的分類,我們可以注意到有一個跟我們現在習慣從抒情、言志來談文學不同的角度。是什么呢?就是不是從個體抒情、言志這個地方來講,而是從君臣朋友怎么在一起玩、吃,來談詩可以群、可以觀。觀是觀風俗、游覽、物色等等。
這個是兩個體系的不同,以致于一切具體說明也就不相同,所以雖然表面上看來好像名詞頗為類似。例如兩者都講“物色”,然而《文選》以《物色》做為一類是很受人批評的,認為“物色”怎么能叫一類,“物色”是泛稱一切風物名色,怎么能做為一個文類?有人替他辯護說,這不妨,因為“物色”是六朝的通稱、俗語,就像《文心雕龍》不也講“物色”嗎?所以應該沒有問題。殊不知《文心雕龍》的“物色”跟《文選》所講的“物色”不一樣。因為它們體系不同,一個強調群的一面,一個強調個體的情志。
第五,劉勰宗經,論文體均推源于五經,《文選》完全沒這回事。以論為例,《文選》論有一、二、三、四、五。論一是《過秦論》、東方朔的《非有先生論》、王子淵的《四子講德論》,這是論一。論二是班彪的《王命論》、魏文帝的《典論·論文》、曹元首的《六代論》、韋弘嗣的《博羿論》。論三是嵇康的《養生論》、李蕭遠的《運命論》、陸士衡的《辨亡論》上下兩篇。論四是陸機的《五等諸侯論》、劉孝標的《辯命論》。論五是劉孝標《廣絕交論》?!段男牡颀垺吩谟懻摗罢摗钡臅r候,這種論人、論事、論政的論,其實都沒有談到,像《養生論》《博羿論》都是《文心雕龍》所沒有涉及的,各位回去對照一下《文心雕龍》論那一篇就知道了。
也就是說,他們具體在討論論體時,所選的文章跟所談的內容差異極大?!段男牡颀垺钒颜摦敵梢环N論述經義之體,所以把解經文字也放到論體里面去談,而不是像《文選》所列都是一些政論、人物論、命運論。所以同樣有論這個文體,但所談具體內容并不相同。
第六,還有史傳、諸子、議對,皆是《文心雕龍》有而《文選》沒有的?!段倪x》沒有的道理很簡單,《文選·序》已經說過:“諸子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所以諸子之文它是不收的。議對是口談,機鋒對話,《文選》也不收;史傳,《文選》也不收。我們后代人當然會覺得《信陵君列傳》《項羽本記》文采多好呀,但那是后來人的觀點。
后來人的觀點是什么呢?我曾跟各位講過經學怎么變成文學;同樣的,后世怎么把史書當文學作品看,也是一樣的。后人看《史記》,覺得很多本身就是非常精美的文學;但《文選》不這樣看,認為史書里面那些東西都是敘事的、對人物有褒貶的,重點在那兒,而不在文采。只有后面獨立的贊與論才是作者表現自己文采的部分,所以它只選這部分。
第七,劉勰論及的作者,涉及到六朝的不多,具體評論到的六朝作家一共五十七人,還不到《文選》的一半,《文選》有一百三十多人。也就是說,整個《文選》序列的作家,六朝比較多,《文心雕龍》較少。
為何如此?原因是《文心雕龍》重前輕后,漢代其實才是它的楷模,魏晉就差了,東晉以后更差,所以他談的六朝作家不但少,且主要還集中在魏晉這一段。《文選》相反,后面收得多,因為《文選》的歷史觀不一樣,覺得文章是愈來愈華美也愈好,所以后面收的遠多于前面。
多到什么地步?《文選》跟劉勰一樣,所錄的作者都是已逝的。但雖如此,所談的當代人,特別是齊、梁之間的作者非常多。而且建安以下、大同以前的文人基本上是全的,所以何義門《讀書記》說此書:“建安以降、大同以前,眾論之所推服,時世之所鉆仰,蓋無遺憾焉?!敝灰钱敃r有名的文人、重要文章大概都收在這兒了。所以它的文章,兩漢非常少,任彥升以下卻非常多。像啟、彈事、墓志、形狀、祭文,這些收得最多的是誰呢?是任彥升,即任昉。其他像沈約、顏延之、謝靈運這些人的文章也收很多。而剛剛提到的這些人,名字在《文心雕龍》中卻一個也沒有。任昉的文章,《文心雕龍》談都不談;它談到顏延之,也只是要批評顏氏說的“文筆之辯”是不對的。所以兩者所選的文章,詳略有很大的差別。《文選》詳近略遠,《文心雕龍》反是。
第八,再來看選文的問題?!段男牡颀垺氛劦健肮旁娂邀惢蚍Q枚叔”,講的就是現在收在《文選》里的“古詩十九首”??墒恰段男牡颀垺凡⒉唤凶鞴旁娛攀祝唤凶鞴旁?,說古詩中好的,有人認為是枚叔所作。我們現在一般認為他講的就是“古詩十九首”,但到底是不是,不知道,總之《文心雕龍》沒有細談。反之,張衡的《怨歌》《同聲歌》是《文心雕龍》提到且稱贊的,可是《文選》沒有收;何晏的詩,在劉勰的討論中是曾談到的,在《文選》也沒有收。前面提到《文選》收了一大堆六朝作品,《文心雕龍》收得很少;但《文心雕龍》所欣賞的、所提到的東西,也有若干是《文選》沒涉及的。
另外,《文選》選的文章,有一百二十多篇后來被收入到正史里去,可見《文選》的文章很重要,具有“正典化”的作用,故亦被史書所收錄。而《文心雕龍》雖也選文以定篇,它所選的文章,后來被大家所肯定的卻沒有《文選》那么高,這是可注意的。
《文心雕龍》本來跟《文選》一樣具有選文的功能,我們若把它選的文章摘出來,完全可以編成跟《文心雕龍》相輔而行的另外一部《雕龍文選》,這樣來看也會很有意思,但是后人從來不會這樣做。因為《文心雕龍》的選文功能一向不被認為特別重要,不像《文選》。這是兩書很不同的地方。
第九,兩者在論賦方面不同?!段男牡颀垺氛勝x時說:“鋪采搞文,體物寫志,為古詩之流?!庇终J為賦出于屈原,所以說:“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闭f“受命于詩人”,是指它原是從詩來的,但“拓宇于楚辭”,屈原以后,這個疆域才開拓了。荀子即是放在這個脈絡里面來說的,所以講怎樣寫賦,是從睹物興感說,說物以情觀,從感物而動來講,這都跟《文選》不一樣。
《文選》把賦放在詩之前,又以《京都》居首,跟《楚辭》距離很遠,體物寫志亦是一直要到十三、十四卷才開始出現,把情放在最后面,而且只收了《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洛神賦》,所以它的“情”只是指男女之情?!爸尽?,也不像“詩言志”的“志”那么寬,這個“志”是有專指的?!爸尽笔樟藦埡獾摹端夹x》《歸田賦》,班固的《憂通賦》,潘安仁的《閑居賦》,這些賦的“志”是什么呢?我們以前說過,漢代的文人,喜歡說士不遇。這些志講的就是這個。不是感物吟志、詩言志的那個“志”,而是專指“士不遇”的那種“志”,是“有志難伸”的“志”。因為有志難伸,所以它同時帶出來的情緒,叫作不如歸去,所以才有《歸田賦》《思玄賦》《憂通賦》這一類。這一類賦,是指人在不得志時那種抑郁與自遣。像潘安仁的《閑居賦》,閑居不是閑情的閑(管束),而是悠閑的閑,就跟《歸田賦》道理一樣。說算了吧,我回家閑居算了,干脆不要干了。這類言情述志的東西,《文選》都放在很后面,因為它講賦,是依據荀子賦的源流。
《文心雕龍》論賦,又強調什么呢?漢代,它認為最好的是枚乘、司馬相如、賈誼、王子淵、班固、張衡、揚雄、王延壽,這是漢代的(漢以前還有荀況、宋玉)。而《文選》論賦,并不推崇這些人,這是它們的具體區分。
第十,《文選》郊廟跟樂府是分開的?!段男牡颀垺穭t是從雅樂講下來,所以《文心雕龍》的樂府篇,絕不能把郊廟跟樂府分開。把郊廟跟樂府分開,有點像現代人的作法,現代人是把樂府分成文人的(或朝廷的)與民間的。《文心雕龍》是從古代的宗廟、祭祀、郊廟、雅樂的傳承上來講樂府詩。所以《文心雕龍》認為樂府作得好不好,重點在于適不適禮,所以說魏之三祖樂府雖然音樂很好,但是相對于古代來講,古代的是正曲、正風、正聲,魏則流靡了。曹植、陸機以后,整個樂府詩的發展,《文心雕龍》一個字都沒有談。
我已經說過,樂府在六朝時很盛、很重要,像近體絕句的發展就跟吳歌、西曲關系很密切,這些也不宜忽視??墒恰段男牡颀垺穼﹃憴C以后的樂府詩,完全沒有談到,《文選》就收錄很多。而且它不但重視詩,也重視歌,像挽歌、雜歌都是歌。挽歌獨立一類,《文心雕龍》就沒這樣作?!段男牡颀垺钒阉械母铓w到樂府,而且一筆帶過。在《文選》里詩跟歌則沒有完全分開,它只是前后分,但是綜合起來它還是放在詩的大類里的。
第十一,除了具體的文類區分之外,兩人的文學史觀也不一樣,《文選》論文從伏羲講下來,與時為變,比較強調文章的新變,有愈來愈趨新、愈來愈文的傾向,而不像《文心雕龍》有復古的意思?!蹲诮洝贰墩魇ァ芳词菑凸?,所以認為文學愈來愈差?!段倪x》近詳遠略,愈早的談得愈少,愈后期的文章收得愈多;《文心雕龍》相反,前面談得多,后面談得少,乃至于不談或是批評地談。
第十二,《文選》所收乃姬漢以來之文,不錄口說;《文心雕龍》對口說跟文筆卻沒太大的區分,我們可以從《論說》的說來看。它從《易經》的兌卦講起。各位記得《論語》的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說乎”,我們都讀成“悅乎”,因為“說”跟“悅”兩字原先是同一個字,本字就是這個“兌”。所以《易經》這個卦,既講喜悅又講言說,而《文心雕龍》的《論說》篇,就是往上推,謂論說之說出于《易經》的兌卦。兌是西方之卦,也是水澤滋潤之卦。大學的宿舍,很多都叫麗澤樓,用的就是這個意思,乃朋友講習、相互潤澤之意。故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其實是用典,用的就是兌卦的卦辭,說朋友講習說話很快樂?!段男牡颀垺氛摗罢撜f”而推源于“言說”,可見“言說”跟“文筆”其實他并沒分,不像《文選》把言說排開了不錄。
第十三,《文選》比《文心雕龍》更重辭采,甚至可以說《文選》只重辭采,沒有什么義理可說。古人批評《文選》選文,常會特別談到這一點,說它里面有些文章只是無足輕重之文,義理上無足輕重,或義理上是有問題的,像《封禪》《符命》這一類文章,大家都知道是言不由衷的。所以古人曾說收《封禪書》,不如收《天人三策》;《劇秦美新》《魏公九錫文》等文,其實也不該收;而《出師表》的后表,則不應刪去。這些都是《文選》選文不重義理所出現的問題。
黃季剛先生的學生駱鴻凱曾寫過一本《文選學》,其中專門有一節,記錄了古人批評《文選》的意見,例如說其所選的文章有些是善言德行,道理很足的,這個叫作有道理之文;還有一種講事理的文章,是達于時務的,批評時事務甚為通達,像《出師表》《陳情表》這些,好文章很多。但也有一些,如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枚叔的《見吳王》、班叔皮的《王命論》,卻都是事理不足、不達時務的;崔子玉的《座右銘》、韋弘嗣的《博弈論》、張茂先的《勵志詩》《女史箴》,則是不善講道理的文章,所以許多人覺得《文選》還不如真德秀選的《文章正宗》哩!
真德秀的書,是宋明理學家選文的代表。理學家選文,義理當然高。但《文選》的文章本來就不以義理見長,乃是以文采取勝的。我們在看《文選》時要特別注意這一點,如用《文心雕龍》的批評術語來說,便叫作“忽情重采”,即使談情也多半不是個人的感情,而是群體性的,如公燕、祖餞等。這種都是我們從“詩言志”這種自我抒情角度來說的應酬詩,大家喝酒時作作詩,或去送個朋友,每人寫首詩或聯句、聯章,大家玩玩,或誰過生日,大家來吃一頓,然后作作詩等。這種詩在后來中國的文評中,常是被批評的,可是《文選》恰就把這種應酬詩放在最前面,比自我抒情的詩更重要、更多。
五、前人觀點之辯
這些是《文選》跟《文心雕龍》的大體比較?!段倪x》的分類、觀念與《文心雕龍》的差異,我想應該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可是,過去研究《文選》的朋友不知道為什么,卻開口閉口說這兩本書是相同的、相為輔翼的、相互印證的。這種風氣,或許來自黃侃先生的誤導。黃先生讀《文選》極為用功,批校不已,丹黃殆遍,可惜整體認識是錯的。其門下,都講文選學,而也都沒發現這個錯誤。
像駱鴻凱就說:“《文選》分體三十有八,持較《文心雕龍》,篇目雖小有出入,大體實相符合。精熟選理,津逮在斯”。要了解《文選》的道理,它的途徑在哪里呢?就在《文心雕龍》。因為《文心雕龍》確論文體有四意: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而其選文定篇,如何去取,實與昭明“同其藻鏡”,跟昭明太子的評鑒標準是一樣的。所以呢,他說,歷代人都認為人無異論,都說這兩本書應該合起來看。
這真是謬論。這兩本書南轅北轍,選文的標準、具體的分析、內容的討論,完全是兩回事??墒遣恢涝趺戳耍^去研究《文選》的朋友,尤其是黃先生的弟子卻都這般指鹿為馬,認為兩者一樣。代表性著作就是駱鴻凱的《文選學》。
在臺灣,章黃學派影響很大,所以我們過去讀書時必讀《文選學》。一本《文心雕龍》,一本《文選》,我們臺灣師大研究所也都是必開的,且師友都根據駱先生的說法在講。但是我怎么看都覺得《文選》跟《文心雕龍》根本是兩個不同思路構造出來的東西。
這是剛剛上面的總結。但是要補充一點是什么呢?就是《文選》并不能直接就認定為昭明太子的東西?,F在因為沒有什么太多的材料,所以我們就講昭明太子的觀念什么什么之類,但是要明白,《文選》乃雜出眾手之書,這個序文是不是昭明太子自己作的都不能確定。為什么?因為昭明太子同時有好多面貌。
他的《正序》與《英華》,我們已不可見,但我們現在仍可以看到昭明太子非常喜歡陶淵明詩,因而編了《陶淵明集》。他為什么喜歡陶詩呢?他說是可“想見其人德”。因為陶淵明詩呈現了這個人的德行特別好,讓我覺得非常喜歡,所以讀陶詩可以讓我們貪婪、弊吝的個性得以消除。他是歷史上第一個編輯陶淵明集子的人,還寫了一篇序。
陶淵明在鐘嶸《詩品》里只列在中品,所以我們都說陶淵明在當時是沒地位的。說這話的人其實都忘了,昭明太子就編有《陶淵明集》,極為推崇。他說:“我愛思其文,不能釋手”,讀了愛不釋手;“上想其德,恨不同時”,恨自己沒有跟陶淵明同時?!澳苡^陶淵明之文者”,如果能夠看他的文章;“馳競之意潛”,奔走于仕途之中追逐名利的心意,自然就去除了;“弊吝之意消”,那種貪婪的吝嗇的這種意思,自然也消除了;“辭意有助于風教也”,這是有助于風俗教化的。
這個觀點跟《文選·序》可說是南轅北轍,是從內容、德行論文學,不是從文采,而且談的是風教,又講我愛思其文,我非常喜歡他的文章等等。
那到底哪個是真正的昭明太子呢?不知道。
因為兩本書可能都是出自眾手。《文選》當然出自眾手,但題為昭明太子編;《陶淵明集》就一定是他自己編的嗎?這也不能確定。他還有另外一本五言詩詩集《英華》。當時湘東王曾說你編的這個集子可不可以送給我?他送了以后,附了一封信,強調寫文章要“立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既然要文質彬彬,那就跟《文選·序》不重立意而重文之立場,也不一樣。所以我說昭明太子其實蠻復雜,留下來的文獻有限,但是這幾個方面他都有,不同的東西,各自呈現了不同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