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進(jìn)山谷的風(fēng)

當(dāng)舅舅喊憨子的時(shí)候，憨子正蹲在一棵碗口粗的赤松樹下發(fā)呆。

憨子他們鉆探作業(yè)所在的赤松林，正是兩座山的鞍部，由此放眼望去，遠(yuǎn)遠(yuǎn)近近滿眼都是無邊無際、粗壯高大的赤松。風(fēng)兒吹過，整個大山仿佛活了一般，從山谷的松林深處傳來深沉的呼吸聲！來福曾經(jīng)賣弄地說出“松濤陣陣”的文明詞，可在憨子的耳朵里，分明就是大山睡著了的鼾聲。

只是自從勘探隊(duì)來到這里，鉆探機(jī)械整天震天響，憨子就很少聽到大山的鼾聲了，大山一定失眠了吧……

舅舅扯著嗓子的喊聲終于讓憨子回過神來，他訥訥地回過頭，大聲回應(yīng)著：“嗯，在這呢……”舅舅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吃了一驚，走到跟前問：“憨子，你沒病吧？咋這么久才回過神來？”來福眨著眼睛嬉皮笑臉地說：“反應(yīng)不遲鈍那還叫憨子？”

憨子很是不滿地看了來福一眼，卻一言不發(fā)。來福得意地跑到轟隆隆的鉆機(jī)跟前，對振興擠眉弄眼地壞笑著。振興一直站在機(jī)械旁忙著鉆井作業(yè)，根本沒聽見他們說什么，卻明白他一定是在取笑憨子。舅舅像沒聽見來福的挑逗似的，只是大聲吩咐了一句：“憨子，你把這幾根巖芯抱到庫里，注意編號啊?！笨粗┳优踔桓鶐r芯沒精打采地走進(jìn)帳篷里去了，舅舅就對著振興和來福他們說：“這個憨子，有了心事了！”

“班長，你說啥？”振興支棱著耳朵大聲問?！拔艺f憨子有心事了！”舅舅又大點(diǎn)聲說了一遍。來福不屑地一撇嘴：“憨子就知道吃飯、睡覺、干活，他能有什么心事啊？”振興望著憂心忡忡的憨子舅舅——他們的老班長，不無安慰地說：“憨子只是嘴懶不說話，其實(shí)心里明白著呢！”

憨子的心事其實(shí)全是因?yàn)樯窖髾烟覉@的女人給鬧騰的。說起來那還是今年春夏之交的事呢。春末夏初，正是大櫻桃成熟的時(shí)節(jié)。紅彤彤的大櫻桃掛在樹上，要怎么惹人就怎么惹人！摘下一顆，塞進(jìn)嘴里，呵呵，那真是甜進(jìn)心底??！

那一天，正好鉆井作業(yè)告一段落，公司正派工程師檢驗(yàn)巖芯、查看礦物成分比，他們這個班組所在的鉆塔就難得放了幾天假。來福立刻進(jìn)城閑逛去了。振興則忙不迭地跑到公路上搭車，急著和三百多里外的老婆孩子相會去了。倒是剩下了憨子和舅舅這么一老一少的兩個人。春末夏初時(shí)節(jié)，一天比一天熱起來。憨子只穿一件單衣也熱得出了汗。

舅舅望著憨子百無聊賴的樣子，就有些心疼。憨子小時(shí)候父親沒有了，母親辛苦拉扯他。不想他十四歲那年，母親也因病走了。成為孤兒的憨子，沒有什么特別近的親人，就被舅舅帶走了。舅舅原本送他去讀書，可惜，憨子不是讀書的材料，別說重點(diǎn)高中，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所以憨子讀完初中就跟舅舅在勘探隊(duì)四海為家了。

一直在大山里勘探礦藏的舅舅因?yàn)楣媚飩兿铀莻€不著家的漢子，到老了愣是沒有相中一個女人。確切點(diǎn)說，應(yīng)該是沒有一個女人能相中他。憨子從此就跟舅舅相依為命，成天跟在舅舅的屁股后頭，給舅舅打下手。這個孩子心事重，總是不言不語，特別得木訥。

憨子本來大號叫趙國慶，很響亮的一個名字。可是，因?yàn)檫@孩子寡言少語，脾氣特別好，和大家在一起，就是仔細(xì)地聽，很少發(fā)言，基本反應(yīng)也就是笑笑而已。大家都覺得這孩子憨厚得可愛，于是也不知是誰開了頭，就喊他憨子。憨子并沒有什么意見，誰叫他憨子，他都答應(yīng)。舅舅起初十分不情愿，說，我這外甥聰明著呢，小時(shí)候玩撲克，我都玩不贏他！這樣一個娃娃，哪里就憨了？可時(shí)間長了，憨子的名字終于被大家喊熱乎了，舅舅也就不再計(jì)較，反而覺得叫憨子也不錯啊，看吧，多好的一個娃兒，憨得本分，憨得厚道！時(shí)間再一長，憨子的大號被人遺忘了，憨子這個名字倒是被所有人都熟悉了，都記在心里了。

憨子干活很賣力，不會耍滑，很快就成為鉆井的能手，而且?guī)缀鯖]出過差錯。所以，一向缺人的礦物資源勘探大隊(duì)很快就在舅舅的反復(fù)懇請下，同意了吸收憨子為魯東礦物資源勘探大隊(duì)第十六中隊(duì)八號班組正式成員。憨子從此每個月都能有四五千元的工資進(jìn)賬，舅舅的一顆心也放下了：這孩子總算有了一份吃飯的正經(jīng)營生。

看著憨子在帳篷外一叢灌木邊蹲著數(shù)螞蟻，舅舅就招呼憨子說：“我說憨子，他們都走了，咱爺兒倆也下山去，吃鮮果去！”“吃‘仙果？……”憨子一時(shí)之間沒明白怎么回事。

“咱去吃櫻桃，櫻桃可是最好吃的果子了，北方最早上市的果子就是它了。”“可是，我們要買嗎？”“不用買。要買，一斤好櫻桃七八塊錢，五十塊錢還不夠你一人解饞的！”舅舅很是自信地一邊說，一邊向山下走了。憨子緊趕著腳步攆上去。

憨子從山上放眼過去，只見山路兩邊滿是松樹、麻櫟，風(fēng)兒過處，松濤陣陣，怎么聽都像極了人打鼾的聲音！而到了山腰以下，就變成了大片的櫻桃園、蘋果園。憨子他們是去年冬才從三十里堡轉(zhuǎn)過來的，這年春天就讓憨子開了眼界：只見天地之間滿山滿坡的櫻桃花、桃花、蘋果花……一種花兒快落了，另一種花兒立刻接上，真?zhèn)€是繁花如潮！好一片誘人的花的世界?。?/p>

憨子被這無邊無際的櫻桃花、桃花、蘋果花震撼了！人們都稱這里是中國的果都，其實(shí)叫花都才更合適呢。憨子在心里這樣傻傻地想著，卻抿著嘴從沒有說出來。這些果樹中，最神奇的當(dāng)屬櫻桃。花兒一落立刻鉆出一簇簇小小的青果，而且這果子立刻瘋長起來。花落之后也就一個月光景，櫻桃仿佛是被風(fēng)兒吹大的，喘口氣的工夫就紅了臉兒——熟透了，而且又那么甜！從山上走下來，到了山腰處，只見一大片櫻桃園沿著緩坡直鋪向山腳，墨綠的櫻桃葉子間，紅紅的櫻桃猶如紅色的寶石綴滿枝頭，讓人看著就垂涎欲滴。

舅舅四處打量著，終于在一片櫻桃園前停下了腳步。櫻桃園里頭發(fā)斑白的夫妻兩個人正樹上樹下地來回忙活著。舅舅像是自言自語：“這真是一片好園子！結(jié)的櫻桃真多??！”

“哎喲，大哥，你是哪來的客呀？”穿著紅色上衣的女人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疑惑地問，“你們是來收櫻桃的……”在一邊忙活的男人聽婆娘說是收櫻桃的，立刻從樹上爬下來，走到跟前殷勤地遞上一支卷煙：“老板，您想收什么品種？”

“哈哈，打擾啦，我可不是收櫻桃的老板?！本司斯χ?，擺著手解釋，“我是山里鉆探隊(duì)的。閑著沒事來看看你們摘櫻桃。”男人一聽是閑逛的，差點(diǎn)沒把煙從舅舅嘴上拔出來！他不無諷刺地說：“老哥好雅興，俺們可是不得閑?。　迸藚s眨著眼睛說：“大哥不是本地人呀，你們那里有櫻桃？你嘗嘗我們的櫻桃，可甜著呢，能甜掉牙呢！”女人伸手從籃子里挑了幾顆大大的但已經(jīng)裂口的櫻桃遞過去，舅舅趕緊接過來，一邊往嘴里塞，一邊遞給憨子兩顆。呵呵，這紅得發(fā)了黑的櫻桃可真是甜??！舅舅和憨子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感覺，說它能甜掉牙還真不是吹的！“大妹子，你們就這么一顆一顆地摘，啥時(shí)能摘完呀？”“那可不是？櫻桃好吃熟難摘嘛！”女人不無夸張地說，“這么一大簇，總是不能一塊兒熟，就只能一顆顆先挑著熟的摘。如果摘錯了，價(jià)格可差大發(fā)了呢！”

“你教教我們爺倆，我們幫你們摘吧。”舅舅笑著說。“真的？！大哥，你們可真是救急的菩薩呢！……”女人高興地叫起來。“可是你們不會啊，而且肯定摘得慢，工錢怎么算？”男人并沒有半點(diǎn)感激的意思?！斑€什么工錢，我們就是閑著沒事，幫把手。不用給錢，就是讓我們吃個夠就行啊?！本司诉@樣說，站在一邊的憨子佩服地看著舅舅，一言不發(fā)?！按蟾?，你可真是爽快人！以后，你要想吃櫻桃就到我們園里來，邊上的小櫻桃都熟透了，也賣不上價(jià)錢，落了可惜，你只管摘著吃。園里的大櫻桃，只要是裂口的，發(fā)黑的，都是熟透了，也最甜，可就是賣不上價(jià)格，你們只管摘著吃！”

簡單地傳授一下采摘技巧，憨子就和舅舅一人挎一個鋪了軟和里襯的籃子上了樹。一會兒工夫，兩個人就摘了一籃子，交給男人驗(yàn)一下成果。男人輕輕把籃子里的櫻桃倒進(jìn)一個也加了里襯的大筐里，仔細(xì)翻看著，終于露出笑臉：“你們可真是能干呢，摘得好?。　焙┳又皇沁种煨α诵?，就趕緊又上樹摘去了。舅舅接著男人又一次遞上來的紙煙點(diǎn)上，這才上了樹。人手多了，女人就在一邊選級裝筐，準(zhǔn)備下午裝車去賣。女人的嘴到底是閑不住，就打量著這爺兒倆說舅舅好福氣，有這么個能干的好兒子。舅舅這才說出憨子的身世。女人唏噓著，得知憨子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定親，就一拍大腿：“哎呀，大哥，許是咱們該有的緣分呢！”

“咋說，大妹子？”舅舅納悶地瞅著女人。“我有個外甥女在外邊打工，也二十好幾了。正月的時(shí)候，還托我做媒呢，讓我搜摸著有沒有條件好的本分的后生呢！憨子有個正經(jīng)營生，掙錢也不孬，而且是很厚道的一個好后生?。　本司寺犃搜劬σ涣粒缃褡罘判牟幌碌木褪呛┳拥幕槭??！熬团屡⒆涌床簧显弁薨?。在外邊打工的女孩子，見多識廣的，心都大著呢?！?/p>

“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姐家那可是實(shí)在人家，就喜歡憨子這樣的本分娃子。而且他就你一個舅舅，我姐姐就這么一個女兒，孩子可作上門女婿呢。讓我看，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

“那就拜托了，大妹子！”“一準(zhǔn)兒行，等我找機(jī)會問一下啊！”

女人這樣說了還不過癮，居然掏出手機(jī)，翻出一幀女娃子的圖片來。女娃子穿著件大紅的風(fēng)衣，站在一座假山前，伸出兩個手指甜甜地笑著。舅舅一見就覺得真是個漂亮的女娃子：高挑的身子，眉眼都笑盈盈的，整個人都那么水靈可愛！女人把憨子喊下樹來，遞過手機(jī)讓他看。憨子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看了一眼立刻被女孩子甜甜的笑容吸引住了！礙于有人在場，憨子竟不敢再多看幾眼，倒是羞得差點(diǎn)就找個老鼠洞鉆進(jìn)去！“好孩子，你放心，我一準(zhǔn)兒給你找個好媳婦兒！這么好的娃子，哪兒去找??！”女人夸張地大笑著說。憨子和舅舅兩個人干起活來，都格外地賣力。舅舅感覺如果真能定親，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此時(shí)憨子的心里，姑娘那甜甜的笑比這櫻桃可是甜多了！

臨近中午了，居然摘了六大筐櫻桃！女人和男人都高興地合不攏嘴?！袄细纾屇銈兠盍艘簧衔?，要不是中午急著去賣櫻桃，真該請你們吃一頓呢！”男人似乎有些過意不去。

女人笑起來：“咱們可能真是親家呢，哪用那些禮道？趕緊把那些揀出來的櫻桃給大哥和孩子拿上！”回過頭，女人又熱情地跟舅舅說：“老哥，這些雖然賣不上價(jià)格，可是好吃著呢！尤其是這些發(fā)烏的，都熟透了，可甜呢！不夠吃，你們只管來摘好了！”幫著這兩口子裝好車，兩個人各提著十來斤的櫻桃回到工地上，吃著甜甜的櫻桃，真是心滿意足。

傍晚擦黑的光景，來福才回來，滿身酒氣。來福采買了一些豬耳朵、涼皮、油炸花生米、啤酒之類的吃食拿回來，晚飯也就不用做了。吃完飯，來福吃著甜甜的大櫻桃，聽舅舅講今天的巧遇，立馬紅了眼，說明天也要去櫻桃園。舅舅就虎著臉說：“來福，你可不能壞了憨子的好事！”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又去幫著干了一天。中午就在櫻桃園樹下鋪張塑料紙吃飯。女人早做了準(zhǔn)備，有紅燒肉、鹵雞爪，也有醬蘿卜、醬黃瓜、炸花生米等，湊了七八樣葷素搭配的小菜，還帶了幾瓶啤酒，都是在村里小店買好的現(xiàn)成吃食，也算豐盛。四個人有說有笑地吃著，喝著，親親熱熱儼然一家人了。

下午忙完活計(jì)臨走，那女人一個勁夸憨子厚道，打了保票一般說，這親事只要她看中了，就八九不離十了。可惜，第三天鉆井工作又開始了，舅舅很遺憾不能繼續(xù)去幫忙了。憨子也失魂落魄地不自在。一向不會做夢的憨子開始做夢了，總夢見櫻桃園里見過的照片里的女娃子！那大紅的風(fēng)衣，那一臉甜甜的笑意，讓憨子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是的，憨子這十幾年來基本就沒有接觸過幾個女性啊，冷不丁地讓這樣一個照片里的漂亮女娃子鉆進(jìn)了心里，那就再也放不下了。憨子對女人第一次有了心驚肉跳的感覺，還是去年夏天。

那個夏天，他們一隊(duì)人馬還在五十里外的三十里堡勘探呢。結(jié)婚幾年的振興婆娘居然找到了他們的野外工地！原來，女人結(jié)婚三年了一直沒懷上娃子。就有人出主意說，夫妻老是夢里相會，怎么會生出娃子呢？所以，想懷上就趕緊找男人去，陪他一個周，或者一個月，準(zhǔn)保有信！振興好不尷尬，這山里要吃沒得吃，要住沒得住，真是愁煞人。

還是舅舅有辦法。工地上原本由振興和來福負(fù)責(zé)到村里采買米面肉菜，再由四個人輪換做大廚，一人一天做好大家的伙食。如今多了個女人，舅舅就讓她幫著做個飯啥的，伙食費(fèi)還是他們四個人平攤。晚上，女人就在放著給養(yǎng)的帳篷里和振興一塊住。而原本住在這里的舅舅和憨子，如今就只好搬出來擠在原來振興的床上，和來福一個帳篷。

自從振興的婆娘來了山里，來福也來了精神，格外地興奮，總是沒話找話和嫂子說長道短的。山里有一個好處，就是野兔和野雞這樣的野味特別多。來福長年在野外工作，跟著山野獵人掌握了一套給兔子、野雞下套的手藝，儼然就是一個獵手。如今山里多了個女人，來福的手氣也跟著好起來，居然一連幾天都能套著獵物，一時(shí)間大家像過年一樣快樂。

山里的夏夜蚊子多，而且在密不透風(fēng)的赤松林子里熱得如蒸籠。舅舅整天搖著一把芭蕉扇，嘴里嘮叨著：“風(fēng)兒什么時(shí)候能吹進(jìn)這山谷里就好嘍！”來福他們本來白天黑夜就穿個褲衩，幾近裸著身子，在這少有人來的大山里作業(yè)。如今，多了個女人，大家都礙著面子，雖然還光著膀子，卻都穿上了馬褲。以前一轉(zhuǎn)身就敢褪下褲子撒泡尿，如今也都不得不跑到林子深處去放水了。

一天忙下來，大家往往熱得馬褲就像被雨淋透了一般能擰出水來。晚上飯后，大家往往都要到山谷的小溪里洗個澡，涼快一下，再回來海聊，打發(fā)夏夜時(shí)光。振興的婆娘來了以后，大家自覺形成了一個規(guī)矩：振興每天晚上都和自己的婆娘到山下小溪的上游洗澡；舅舅和來福、憨子他們?nèi)齻€則都到小溪下游洗澡，互不干擾。

這天晚上，振興兩口子前腳走了，來福后腳也要走。來福喊舅舅和憨子，舅舅卻說懶得去了，只有憨子跟了去。來福卻并不急著往小溪下游走，倒是追蹤著振興兩口子的影子去了。憨子有些奇怪，就問他：“走錯了吧，來福哥？”來福拍了憨子的頭一下，說：“憨子，只要你別出聲，哥哥帶你看電影去！”在半坡上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后，憨子清清楚楚地看到振興正給婆娘洗脊背呢！兩個人都光著身子，在月亮地里白花花的眩目！

來福立刻看直了眼睛！

憨子更是傻了！他第一次這么清晰地看見一個裸著的女人，全身熱燥燥的，下身也一下子起了反應(yīng)！那一刻，山谷里滿耳的蛙鳴一下子消失了，整個山谷一下子靜謐了；還有那燥熱的天氣，也仿佛一股涼風(fēng)吹來，一下子涼快了……憨子甚至感覺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等振興兩口子說說笑笑地走遠(yuǎn)了，他們兩個才走出來，在振興他們剛剛洗過澡的潭里胡亂洗幾下。來福一邊洗一邊盯著憨子說：“憨子，今晚的事可不敢對別人說，就是舅舅也不能說，你明白嗎？”憨子使勁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想，打死也不敢說啊，這不是耍流氓嗎！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以后就是打死也不敢再來看了！來福洗了一會兒，又打趣地說：“憨子把你的小雞仔好好洗洗，否則非爆炸了不可！”憨子看著來福那副色瞇瞇的樣子只是憨憨地笑著，心里卻想：來福哥想媳婦真是想瘋了吧？

來福想當(dāng)年找了個對象都快成親了，結(jié)果還是黃了，人家說不愿意過老是兩地分居的生活。如今來福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來福曾經(jīng)說：“要不是看著這份工作工資好，我他媽的非到大城市去混混！大城市不說別的，美女多呀，滿大街都是，總有能和咱看對眼的，還怕打一輩子光棍？”聽著來福的牢騷，憨子似懂非懂的。舅舅常常說：“憨子，什么時(shí)候你能找上一個媳婦，舅舅就能閉上眼嘍！”

那個晚上以后，憨子再見了振興女人就不自在起來，常常就紅了臉。如果說以前，對女人還是懵懂狀態(tài)，可自打看了女人洗澡，憨子對女人就有些心動了。而櫻桃園女人給他看的女娃子照片，更讓他對女人有了無限的憧憬！鉆井機(jī)的轟隆聲，總是震耳欲聾?？墒呛┳映３Ｍ惶幇l(fā)呆，連這轟隆巨響也都漸漸遠(yuǎn)去——那個女娃子的身影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靈。

等憨子他們再閑下來，舅舅又到櫻桃園去了一趟，可惜沒有遇上人。摘完了櫻桃的園子里，郁郁蔥蔥，風(fēng)兒過處，葉子唰唰地響個不停。憨子和舅舅被這聲音鬧得心煩意亂的，可就是找不到人！

返回工地，振興和來福都表示這事有些懸了?！霸诖蟪鞘欣锎蚬さ呐拮佣佳劢绺咧兀麄兡芸吹蒙显圻@樣一年到頭在野外亂鉆的人？我的初戀情人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一看我進(jìn)了勘探隊(duì)，立馬甩了老子。他娘的，感情這東西哪經(jīng)得起半點(diǎn)考驗(yàn)??！”來福有自己的經(jīng)驗(yàn)，第一個表達(dá)意見，而且礙于面子他話沒說完呢，心里還有下文：就憨子這樣的憨脾氣，更是難讓人喜歡！

“別說得那么絕對啊，”振興也開始發(fā)表意見了，“你們的嫂子就是看上了俺，她爸她媽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同意這門親事。怎么樣？你嫂子硬是嫁給了俺……”

“得了吧哥，嫂子上次來就說，這輩子瞎了眼找上你呢，你忘啦？咱那大侄子，還是嫂子親自到這野外跟你住了七八天才結(jié)的果呢！你說，還有這樣操蛋的活計(jì)嗎？！”來福很是不服氣地提醒振興。

“我不是沒考慮呢。只是，人家說了家里就一個女娃兒，就喜歡憨子這樣無牽無掛的，可以招個上門女婿。而且咱工資又高又穩(wěn)定……”舅舅不緊不慢地說。

“得了吧，要說工資高，可不敢在這吹！人家這地盤稱作全國的果都，產(chǎn)蘋果全國第一！家家都有蘋果、櫻桃啥的，一年不整個十萬八萬的，那就叫不掙錢！老舅說的那個櫻桃園，少說也產(chǎn)個十萬八萬的櫻桃！”來福不無嫉妒地說起來，“摘櫻桃的時(shí)候，我聽人說，這里光是雇一個人工，一天都要一百六十元，還要管吃管住呢！”

“這么說，老舅和憨子是白給人家打了兩天工？”振興若有所思地說。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憨子只是在一邊瞪大了眼睛聽，一言不發(fā)，而且抿緊了厚嘴唇，像是在一邊聽一邊思考問題。

當(dāng)天晚上，一絲風(fēng)兒也沒有，悶熱得很。舅舅和憨子在帳篷里長吁短嘆的，就是睡不著。床頭桌子上點(diǎn)著的蚊香，一閃一閃的，像是要窺探暗夜里的秘密似的，讓人好不心煩。舅舅就索性坐起來，一邊抽煙，一邊給憨子說：“別人說什么不要放在心上，說不定人家姑娘還就喜歡你這樣靠得住的人！再說，有幾個工作能像咱們這樣一個月領(lǐng)幾千元的大票子？舅舅當(dāng)年就是舍不得這份工資，才在這野外跑了半輩子……”憨子只是嗯了一聲，并不多言語。

舅舅最滿意的就是憨子這點(diǎn)。這個孩子一點(diǎn)也不張狂，從來不會惹禍，這樣一個待人本分、做事踏實(shí)的好后生，如今可真是不多了呀！看憨子睡不著，舅舅就心疼得了不得，于是就又寬慰他說：“明天我一定到櫻桃園去一趟，再沒人，就進(jìn)村打聽一下，找到那個婆娘，要個準(zhǔn)信。若不成，舅舅一定托老家的人給你說上個媳婦！”

舅舅不知道，一言不發(fā)的憨子其實(shí)內(nèi)心里早有了主見：憨子第一次有了要離開大山、離開鉆探隊(duì)、離開舅舅的想法！這個想法，仿佛一股清風(fēng)吹進(jìn)了山谷，立刻就引起了一陣隆隆的似鼾似鼓的回應(yīng)，讓他內(nèi)心深處涌起了無限的遐想與力量！而且，這股力量是這樣地讓人按捺不住，這樣地充滿了誘惑！

來福每次套著野兔或者野雞時(shí)總是說，又有野味吃啦，這樣的日子真是賽神仙?。『┳釉?jīng)也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愜意，很暢快，很滿足。舅舅也曾嚇唬他說：“外邊的世界太瘋狂，騙子多了去了！憨子，你這樣不諳世事的后生，如果到城里打工，非被人騙了、宰了不可！而且，說不定你被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shù)錢呢！”可是，照片上女娃身上穿著的紅色風(fēng)衣，像火焰一樣點(diǎn)燃了憨子平靜的生活。十幾年來，憨子第一次懷疑起他跟舅舅干了十幾年的工作！

如今，憨子寧愿真的被當(dāng)兔子野雞宰了，也不愿意再過這所謂的神仙日子。如果再在這個不透風(fēng)的山谷里待下去，說不準(zhǔn)哪天就會被悶死！是的，他愿意到女娃們都愿意去的、那個花花綠綠的大城市里闖蕩去！他的心上人，那個不曾謀面的穿著火紅風(fēng)衣的女孩子，就生活在大城市?。?/p>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果真又到了櫻桃園。園里還是無人?？上策吷系奶O果園里有人在噴藥。舅舅就少不得跟人家打聽這家櫻桃園的主人。噴藥的果農(nóng)很吃驚，問啥事啊。舅舅講完事由，人家就笑了：“這么大的事，你們怎么不留個電話呀？”“嗨，要不說是我糊涂。我還以為在這總能碰上呢，再加上當(dāng)時(shí)都忙活得很，顧不上，竟然連個電話也沒有問?！本司瞬粺o遺憾地說。

這果農(nóng)倒是熱情，笑著告訴他們，這櫻桃園一旦摘完了果子，一年的營生就算干完了，主人是很少再來的。巧的是，這櫻桃園的主人正是他房后的鄰居，女人的那個外甥女他還見過幾次呢。這個熱情的果農(nóng)答應(yīng)回村給他們問問，并且說明天他還要到鉆井工地下邊不遠(yuǎn)處的那片果園噴藥呢，他一準(zhǔn)兒給他們捎個回話。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憨子就和舅舅眼巴巴地期待著那個果農(nóng)的到來。在鉆井架下坡不遠(yuǎn)處的果園里，他們果然遇上了昨天的那個果農(nóng)。果農(nóng)見到這爺兒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說了你們可不要惱啊……”憨子和舅舅面面相覷，心里沒了底了。舅舅盯著人家說：“你只管說，這種事哪能惱呢?！惫r(nóng)干咳了一聲：“我昨個真的給你們問了，人家說確實(shí)有這么個事。只是打電話問了外甥女，人家女娃子說不想回農(nóng)村生活，所以不愿在農(nóng)村找對象，更不想找個搞地質(zhì)勘探的……”

舅舅和憨子聽到此，心一下子涼了，盡管之前還有心理準(zhǔn)備，可真的有了準(zhǔn)信，還是有些接受不了。果農(nóng)還解釋說：“因?yàn)槭虑辄S了，所以人家就再沒聯(lián)系你們，不好意思嘛……”

辭別了果農(nóng)，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工地。來福看他們一老一少都蔫頭耷腦的，就知道事情黃了。本來，憨子和舅舅下去打聽的時(shí)候，來福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這事還用打聽？一準(zhǔn)兒黃了！”如今真黃了，他也不由地嘆了一口氣，一起陪著難受起來。

晚上吃飯的時(shí)候，來福燉了一只早上套的野兔，而且開了一瓶燒酒，說大家都喝點(diǎn)，去去晦氣。幾杯酒下肚，舅舅就盯著憨子說：“好娃，你別太用心了。舅舅說什么也要給你找一門好親……”“還有我呢，老舅啊……”來福也醉醺醺地湊趣說道。

“呵呵，好小子……你……說得對，還有你！”舅舅說完竟一頭栽倒在桌子上打起鼾來。這個晚上，不管來福怎么勸，憨子都沒有沾一滴酒，吃得也很少。振興擔(dān)心地說：“憨子，可不敢太認(rèn)真?。　?/p>

晚上，憨子扶不省人事的舅舅到床上睡下，一個人躺在帳篷里，透過帳篷上的小窗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月亮。月亮在這山頂?shù)某嗨闪稚峡帐悄菢拥膱A，那樣的亮，憨子好像從沒有看到過今晚這樣圓、這樣亮的月亮。

一股清涼的風(fēng)在山谷里吹起，松林立刻轟隆隆地吼起來！憨子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松濤真的不像打鼾，反而像極了敲響的隆隆的戰(zhàn)鼓聲！風(fēng)兒吹得帳篷的小窗子來回晃動著，仿佛帳篷也搖搖欲墜！憨子一骨碌爬起來，趿拉著鞋子往外走。剛走出帳篷，一股勁風(fēng)竟撲面而來！憨子就在這風(fēng)里打個冷戰(zhàn)，亂哄哄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一覺醒來，舅舅口渴得難受，翻身爬起來找水喝，竟然感覺有些頭疼。舅舅有些后悔，昨晚真不該喝這么多的酒。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居然沒有水！

哎，這個憨子，怎么這回就忘了給我倒一杯水準(zhǔn)備著……舅舅這樣埋怨著，就一眼掃過憨子的床，他一下子驚呆了：憨子的床上沒人！憨子的床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枕頭搭在被子上面，一方藍(lán)色的枕巾蓋住了枕頭……這個臭小子，居然能把被子疊得這樣整齊，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舅舅這樣想著，突然就疑惑起來：“這孩子怎么起來得這樣早啊？”抬頭看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還早著呢！側(cè)耳一聽，好像起風(fēng)了，林子里刷啦啦地響個不停。

舅舅揣摩著，猛然間看到了憨子床頭的桌子上壓了一張紙，他心里一沉！可還是不相信地趕緊走過去，并順手打開手電。桌子上是一張記錄工程作業(yè)進(jìn)度的紙，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舅舅：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你和振興哥他們不用找我。以后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你口袋里的六百元錢我拿走了，坐車要用。這個月的工資你替我領(lǐng)了吧。

汗（憨）子

舅舅看著這別扭的字跡，老長時(shí)間沒有回過味來：他不相信這個老實(shí)得如同一截木頭的憨子，居然有這么大的城府，竟敢瞞著他出走！好容易，舅舅才大喊一聲：“憨子，憨子！”來福迷迷糊糊地問：“老爺子喊什么呢？”振興早爬起來，幾步跨出去。等來福不情愿地坐起來，振興已經(jīng)返回來了。“憨子被蝎子蜇了吧？”來福回想著舅舅聲嘶力竭的喊聲，忍不住這樣打趣地問道。振興抓起床頭的手電喊道：“快起來，憨子跑了！”

“憨子跑了？！他能往哪跑啊？”來福吃驚地問，一臉的迷茫?！芭艿酱蟪鞘欣锶チ恕闭衽d有些急急地說?！昂呛牵疫€沒跑，他倒跑了！”來福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來福幾年前就吹牛說要辭職到大城市打工去，可他至今也沒有走，一時(shí)間對憨子的出走有些難以置信。

來福抓起手電走出帳篷。朦朦朧朧的山谷里正聽到松濤陣陣！一股大風(fēng)迎面撲來，來福猝不及防，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山谷里好長時(shí)間沒起這樣大的風(fēng)了！

“憨子，你這個憨子！你怎么敢一個人就走了啊……”舅舅在振興和來福面前又喊了起來，居然老淚縱橫！

作者簡介：柳華東，山東省棲霞市人，長期從事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工作，現(xiàn)為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煙臺創(chuàng)作基地副秘書長，煙臺市作協(xié)會員，《長春湖》雜志副主編，《2018年膠東散文年選》副主編。先后有百余篇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中國教育報(bào)》《中國建設(shè)報(bào)》《幽默與諷刺》《三月三》《青海湖》《前衛(wèi)文學(xué)》《當(dāng)代散文》《齊魯晚報(bào)》《煙臺日報(bào)》《煙臺晚報(bào)》等各類報(bào)刊。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