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風景別樣的魯迅

李潔

一、沉默十年

一個文人以讀佛經拓碑刻抄嵇康來排遣時日，沒有發出一聲吶喊，而這種沉寂整整持續了八年，這個文人所在的時代如果不是太清平，就是太黑暗。

這個文人，當然是魯迅。這個時代，自然是太黑暗。

他沉寂的八年，啓自辛亥革命失敗，終自錢玄同與他的一席長談。

這八年，他在教育部任職，許多時日，便窩在紹興會館的補樹書屋抄古碑。館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不會有問題和主義。他的愿望居然便是生命暗暗地逝去。他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

補樹書屋，儼然便是魯迅沉寂時修煉內功的一旺火爐。

二、他為什么沉寂？

倘若在政治清明的時代，一個文人終日以古碑、佛經、嵇康為伴，該是幸福之至的事，但“五四”之前的魯迅，搜集和研究中國古代的造像和墓志等金石拓本，卻是逃避環境而潛入古籍的歪打正著。這期間，一種沉默的發聲不得的窒息始終縈繞在魯迅身邊，如同魯迅吶喊之前鐵屋中的屏息凝氣。

沉寂終究不是他本意，正如匯聚的洪水終究會沖垮堤壩，洶涌的激流咆哮著摧毀最后的阻礙。魯迅要吶喊了。他的吶喊，孕育時日已久，專等錢玄同打開閘門。當錢玄同翻開古碑的抄本并發了研究的質問后，魯迅答應了為《新青年》做文章，于是有了《狂人日記》，于是一發不可收拾，于是有了真正的魯迅。他的吶喊，“慰藉著那做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一個文人八年沉寂的日子結束了，他的隱居生活結束了。

三、吶喊到彷徨

《吶喊》收錄了1918年到1922年所寫的14篇小說，“吶喊”，取自受新文化運動的鼓舞，“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

《彷徨》收錄了1924年到1925年寫的11篇小說。魯迅經歷了五四運動統一戰線的分裂，一面獨立地同反動勢力進行著堅韌的斗爭，一面又由于還沒有與當時正在走向高潮的革命運動相結合，暫時未看清歷史發展的路徑和前景，因而精神上有“寂寞”、“彷徨”之感，便題名《彷徨》。《彷徨》在反封建的內容上與《吶喊》相承續，藝術上則更加成熟。

不可否定，《吶喊》與《彷徨》開辟了中國文壇的一個時代，魯迅的小說所取得的成就也歸功于此兩部集子，確實是起到了喚醒國民意識、揭露宗法制度和封建文化傳統，文化革新和思想啟蒙的作用。《狂人日記》、《傷逝》以第一人稱直抒胸臆，緊扣人物性格和心理，層層揭露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并將其推向了一個高度——對中國四千年吃人的歷史，對封建的精神文明的毒害作了概括和揭示。《一件小事》《故鄉》《在酒樓上》《孤獨者》則以“我”或自白、或以目擊者的身份抒發文章所要表達的內容，滲透著作者自己的憤慨、同情、甚至感同身受。此外，白描的手法被作者大量的運用到作品中。《阿Q正傳》《幸福的家庭》《祝福》《肥皂》中的白描，不僅將阿Q、“他”、“魯四爺”、四銘的各種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更是無情地剖析著整個社會的各種丑態、扭曲的意識。文章的氛圍、意境，精煉、簡潔的細節描寫，獨特犀利的語言藝術更是大放異彩。《吶喊》與《彷徨》的劃時代意義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前無古人，堪稱現代文學史上最卓越的現實主義“史詩”。

小說《阿Q正傳》以犀利的言辭，辛辣的諷刺和獨到的視角，帶領著中華民族在文化戰線上沖鋒陷陣。小說旨在批判精神勝利法，諷刺封建傳統和封建禮教倫理綱常。小說從“序”開始，就帶有了鮮明的諷刺和批判，通過給文章立名目及對阿Q的姓名、籍貫的考證，諷刺批判了封建社會的傳統習俗，通過“國粹淪亡”諷刺了封建復古派攻擊白話文的推廣，更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男女之大防”“排斥異端之正氣”“如孔廟里的太牢一般……”“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寂靜到象羲皇時候一般太平”等等。愚昧無知的丑惡嘴臉躍然紙上，其用意不言自明。除了諷刺與批判，《阿Q正傳》同樣富有哲理，發人深省。如“序”中開頭寫道：“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做，一面又往回想……”這段話充分體現了魯迅從學醫救國轉變到從文救國的過程。創作《阿Q正傳》就是為了批判中國人的國民劣根性，救治中國人的靈魂。又如阿Q膝關節自然而然的寬松下跪;阿Q畫圓圈;阿Q游街時閑人們狼嚎般的叫喊，使阿Q想起四年前所見的餓狼的眼睛等語言都富有深意，魯迅漫長的思考和探索過程在小說中都得到了體現。

四、最后的戰斗

后期的創作魯迅選擇了一種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方式——《故事新編》，魯迅自己認為，這是一部“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的總集。而讀過《故事新編》，最大的感觸是歷史傳說原來還可以這么寫！

所謂“故事新編”就是將歷史、傳說、神話用魯迅特有的辛辣、諷刺、風趣、幽默的語言重新演繹。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它所產生的影響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犀利的筆是魯迅的武器，他善于用這支幽默的筆去引人發笑，發人深省。在《故事新編》中，魯迅更是得心應手的駕馭著諷刺的藝術，堅決、深刻地揭露著善與惡，毫不留情地鞭打著腐朽的世事，丑惡無恥的嘴臉。如自私巧滑的嫦娥，明火執仗的募捐救國隊，恩將仇報的逢蒙，虛偽的莊周;也毫不吝惜地歌頌著女媧、墨子、大禹這些中國的脊梁的人。在《理水》中，諷刺藝術更是左右逢源。官員不理水，卻趁水患，以視察為名，游山玩水。“到達當天，聽了學者胡說八道的報告便作罷。”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卻一針見血點出官員的本質，惟妙惟肖刻畫出了官員政客的丑態。魯迅接著諷刺御用學者們。明明百姓生于水深火熱中，民不聊生，他們卻報告災情并不嚴重，“他們有從空中掉下來的面包”“有的是榆葉和海苔”“味道并不壞”，且大談營養學，“榆葉里面含有維他命W，海苔里有碘質。”還有“一萬代也喝不完的飲料，可惜含一點黃土……”荒誕不羈的語言讓一個個顛倒黑白，荒謬無恥，趨炎附勢的丑態躍然紙上。

每一個字都閃耀著諷刺的火花，抨擊著一切丑惡勢力，狠狠地打擊著敵人，并給以最大限度的殺傷，他用他的筆，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不因年歲的逝去而減弱，不因形勢的惡劣而放棄。

從此以后，一個文人與他比較純粹的文人生活有了一定間隔，他仍然是文人，是知識分子，但更像一個不平則鳴的斗士，劍鋒所指，愈老愈辣，一個都不寬恕。

他居住了八年的補樹書屋，安靜清逸如同世外桃源，而他此后的居所，刀光劍影，更像一座鐵馬冰河的軍工廠。

我為一個國家和民族在那樣的時代有那樣的戰士而慶幸，也為一個文人在那樣的時代失去文人生活而泣不成聲，但是更為有這樣的民族脊梁而慶幸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