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硯石
在北宋的政壇上,有兩顆極為璀璨的明星。他們彼此個性相似,性情相投,甚至愛好習慣都高度一致。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卻因為政見相左最終分道揚鑣。他們就是被世人戲稱為“司馬牛”的司馬光和“拗相公”的王安石。
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在熙寧年間開展變法,以期富強國家。但王安石變法引起了司馬光等傳統保守的士大夫的激烈反對。為此,司馬光專門寫了一篇長達三千多字的《與王介甫書》抨擊新法的種種弊病。其中最重要的觀點就是認為王安石變法有“侵官”“生事”“征利”“拒諫”這四大弊病。王安石則以“蓋儒者所爭,猶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作為駁論的立足點,一封《答司馬諫議書》四百多字就對司馬光進行了精確的回擊。
由兩人爭論的觀點看,王、司馬之爭的主題是“名”與“實”的爭論,而“名實之爭”的核心是“概念”。概念是對思維對象的反映,是通過反映對象的特有屬性或本質屬性來反映對象的一種思維形式。王、司馬二人對爭論對象的概念有著不同的理解,這造成了他們二人的分歧。概念的內涵反映對象的特性或本質;概念的外延就是對象的指稱范圍。理解概念需要理解其內涵和外延,二者構成了概念最基本的邏輯特征。“拗相公”王安石就是從司馬光拋出的概念入手,展開辯論,從而完成了他的這次“神回復”。
一、辨析概念核心
《與王介甫書》:“夫侵官,亂政也,介甫更以為治術而先施之。”
司馬光攻擊王安石變法中出現了“侵官”的現象,“侵官”的內涵即侵犯其他機構的職權。司馬光認為侵犯職權擾亂了國家的政治體制,使政治機構的運行陷入紊亂,但是王安石卻仍舊把僭越機構職權的做法作為安邦定國的政治主張在變法中率先實施。這等攻擊非同小可,不僅是對變法初衷的否定,對變法過程的指責,更有對王安石人品的質疑——把“亂政”作為“治術”的臣子豈非國之大奸?
《答司馬諫議書》:“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
王安石則義正言辭地指出:我是從皇帝那兒接受任命,商議法令制度且在朝廷上修訂,并交付給有關官員去執行,我執行的每一步政令都是嚴格按照朝廷的規定,這不能算作是“侵官”。從改革的起因來看,執行皇帝的命令,那只是盡職盡責;從修訂法規的程度上講,法規的修訂又得到了眾人的認可,因此,它不是自己的主觀所為;從執行的層面上來說,負責官吏的執行又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所以,于公于私,“侵官“的事實都不成立。
不難發現,王安石沒有和司馬光爭論官員的職權是什么,也沒有爭論“侵官”是不是會導致“亂政”,而是厘清官員的職權來自哪里。本質上說,王安石沒有爭辯“侵官”這個概念,他辨析的是“官”這個更為核心概念。什么是“官”呢?“官”是君主任命的行使特定職權的人。“拗相公”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甚至不是在爭論“官”概念的全部,他再次抓住了“官”這一概念中的核心——君主任命,就已經把“司馬牛”的觀點駁倒了。既然變法是受命于君主,出臺政策都是經過規定流程執行的規定動作,就不能算作是“侵官”;既然“侵官”不成立,那“亂政”的指控也就不攻自破了。
二、擴展概念外延
《與王介甫書》:“今介甫為政,首建制置條例司,大講財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輸法于江淮,欲盡奪商賈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錢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此豈孟子之志乎?”
司馬光在《與王介甫書》中提到“光昔者從介甫游,介甫于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王安石很喜歡讀孟子與老子,因此司馬光就引用孟子的觀點對王安石變法發起攻擊。司馬光認為變法中統籌財政的制置三司條例司是眼中只有財利、心中只想著賺錢的部門;實行均輸法表面上是限制富商大賈對市場的操縱和對民眾的盤剝,其實是奪走了商人的利益;實行青苗法表面上限制民間借貸,其實是動用國家的行政力量強制農民借貸,利息頗高,農民的負擔依舊非常沉重。司馬光指責王安石變法的措施都是與民爭利,這違背了孟子的“民本”思想,進而貶低王安石是眼中只有財利沒有道義的小人。
《答司馬諫議書》:“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
這一回,二人論爭的重點是個“利”字。“拗相公”只說了短短九個字,就把話給駁回去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們看到,雙方對“利”的內涵、核心沒有什么異議,都認可“利”就是“錢財”。王安石這次是在概念的外延上做文章。首先是“誰的利”,司馬光的論述集中在“有司”“商賈”和“農民”身上,但王安石卻將之擴大為“天下”,在他的眼中不僅只有商賈、農民,更懷有天地君臣、士農工商,他做的事情是著眼于國家,從“天下”出發,格局更為遠大。
其次,是“如何利”的問題。司馬光對“利”的理解,只局限于“增加”一方面,他抨擊的是“奪”商賈,是“收”利息,是“侵損”。王安石則提出“理財”這一全新的概念來拓展“利”的外延。“理財”就不僅僅是增,當然也包含減,其本質是通過優化資源配置來實現“利”的最大化。王安石這兩次對概念“外延”的拓展,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行為提升到了高大正義的位置上:為國家賺錢、為全社會理財、為天下人謀幸福。相比之下,司馬光只看到了變法中取利的一面,沒有看到平衡調節各方利益的一面,反倒成了眼中只有小賈小農、沒有“天下”的目光短淺之人了。
三、改換論爭概念
《與王介甫書》:“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今介甫為政,盡變更祖宗舊法,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內起京師,外周四海,士吏兵農工商僧道,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紛紛擾擾,莫安其居,此豈老氏之志乎?”
此處,司馬光又舉起王安石的偶像老子發起非難。他認為管理國政應該“無為”順應自然,激發百姓自我教化、自我匡正、自我富強的積極性。老子的“無為而治”并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不過多地進行行政干預,不肆意征發徭役濫用民力,讓百姓做到自我實現。如今王安石顛覆祖宗法制,讓國家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各個階層都陷入混亂之中,無法襲故守常,制造社會混亂,這違背了老子“無為而治”的政治理想。
《答司馬諫議書》:“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
這一回合,王安石則更為圓滑。首先,司馬光抨擊變法違背了道家“無為而治”的原則,王安石就改換“無為”的概念內涵,將其變為“不生事”。只要不是制造混亂事端,變法就無可指摘。
此外,司馬光和王安石論爭老子的主張,王安石就改換為探討“先王之政”。《與王介甫書中》司馬光說過“自古人臣之圣者,無過周公與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嘗無過,未嘗無師。介甫雖大賢,與周公孔子,則有間矣。”司馬光認為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和士大夫們的偶像周公孔子相比還差得遠呢。王安石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不和司馬光爭論老子,也不和他爭論周公、孔子,他抬出老子、周公、孔子的偶像——“先王”,表明自己是向堯舜禹湯等上古賢君學習,所做之事都沿襲了先王的美政,是為了“興利除弊”,這就是“不生事”。這樣一來,王安石就完成了他自己完整的邏輯論述。
《與王介甫書》和《答司馬諫議書》是不見面的交流,是“政敵”之間的交鋒,更是兩個人在文學素養、思維邏輯、視野格局上的全面斗法。王安石對司馬光觀點的反駁,都是在概念上做文章。在一千多年前,“拗相公”就用辨析概念核心、擴展概念外延、改換論爭概念這些邏輯方法對“司馬牛”的攻擊進行“神回復”,完成了文本的邏輯自洽,其邏輯之嚴、論證之敏、破立之銳令人嘆服。
司馬光的《與王介甫書》題目中以字“介甫”稱呼王安石,以顯友人親近,三千多字的勸說更表明其坦蕩真摯、苦口婆心。似乎司馬光更想以朋友的身份勸告王安石,以誠心感化這塊硬石頭。而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則以官位稱呼對方,四百多字的駁斥嚴肅嚴謹,在王安石這里政治是最嚴肅的立場,“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對千古奇友“拗相公”與“司馬牛”完美詮釋了“君子和而不同”。
[作者通聯:江蘇無錫市青山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