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籽
從天祝草原歸來,我的褲腿和襪子上,沾了許多星星點點的草籽,我小心地把這些草籽摘下來,數了數,一共三十六顆,全部是金黃色,它們閃耀著古樸的光澤,似乎帶有靈性。
我把這三十六顆青草籽放到鼻尖上嗅,一絲微甜的氣味迅速進入鼻腔,刺激得眼睛亮了一下,眉頭皺了一下。草籽的氣味讓我在瞬間返回天祝草原——先是一輪大月亮照耀美人峰,然后是一朵云棲落在天堂寺的一角瓦檐。
而我努力回憶著這些活蹦亂跳的草籽,是怎么跑到我的褲腿上來的。它們不多不少,剛好三十六顆,這與我人生的某個轉折點相關的數字神秘契合。說真的,我有點迷信這個數字。多年以前,沿著這個數字的脈絡,我的命運走向改變,如沿著故鄉的河流走向凄迷開闊的遠方。
我把這三十六顆帶有某種暗示的草籽,裝入一只透明的瓶子里,和一本常讀的枕邊書放到一起——等同于和我內心最珍視的物事放在一起,一邊觀察著草籽們在瓶子內的變化。
我聽到雨聲像急促的鼓點,在天祝草原的上空盤旋飄落,那是命運趕路的聲音嗎?
那一天,陽光原本很好,把整個草原照得逶迤遼闊,青草婆娑不止,草籽叮當作響。我們一群人走著走著,忽然仰頭,看到一片黑云從烏鞘嶺頂端飛來。起初,大家還以為是一只碩大的蒼鷹呢,只見它越飛越低,像一架轟炸機,一眨眼的工夫草原上就撲啦撲啦地落雨了,這是一場毫無準備的雨,一場斬釘截鐵沒有商量余地的雨。
情急之下,大家急忙躲進了路邊牧民的帳篷。牧人一家十分好客,一番忙碌,端上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捧在手里,每人一杯。很快,人們喝上醇香的土酒,吃著煮好的羊羔肉開始唱歌跳舞。幾天來,從內地到草原,大家都由一只只羞怯的小綿羊變成了豪放的白牦牛,這是地理環境對人的改變。
雨聲密集,砰砰地敲打帳篷,草原上響著鼓聲,響著陣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天色漸漸變黑,像一張朦朧的黑白照片。
在熱鬧中,我悄悄抽離人群,掀開門簾,走出帳篷。外面是闊大的草原,遠山和羊群,通通籠罩在淅淅瀝瀝的雨霧中,雨水也毫不客氣地打濕了我的臉、頭發和衣服。但我還是能看清周圍的景物:遍地的野花,芨芨草高過膝蓋,還有車前子和牛蒡。花草們似乎很高興,張開雙臂迎接雨珠的降臨,整個草原嘻嘻哈哈地笑了。我在雨中齜齜牙也笑了。緊接著雨停了,然后陽光唰地一下就出來了。
黑漆漆的草原恢復了明亮,一架彩虹出現在兩座遠山之間,像一個大光圈。我想,跨過這道彩虹門,能看到眾神的狂歡嗎,還是酒徒的盛宴?
帳篷在我的身后,門前不遠處,有一口大大的黑鐵鍋,灶下的木柴快被雨水澆滅了,冒出一縷潮濕的煙。鍋灶下,是三只血淋淋的羊頭。聽人說,天祝草原的牧民嫌拾掇羊頭麻煩,索性當廢物丟掉,東一只西一只,丟得遠遠的,留給那些在深夜覓食的野狼。野狼們吃了新鮮的羊頭肉,會向牧人的帳篷投去平靜的一瞥,目光里的殺氣暗淡了許多。萬物有靈,再生猛的動物也有溫馴的側面。牧人用這種古老的方式,與野獸保持可控的安全距離。
“羊臉肉很好吃呢,”我心里嘀咕,“在內地,一只羊頭賣一百多元。”
但這里是草原,牧民們不稀罕。牧民們稀罕什么呢?人嘛。沒錯,一年四季,他們難得見到同類,用一生的時間放養牛羊,滿眼是一望無際的綠色,耳邊響著風聲雨聲以及遠山呼嘯、河流沸騰之聲。常常,牧人正在草原深處好好地放羊,一邊吹著口哨,暴風雨突如其來,使整個草原陷入騷動,瞬息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汪洋之海。扔掉皮鞭,無處躲藏的牧民只能抱緊一只老羊抵御恐懼,企圖從一只老羊的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否則會被凍僵,成為草原上一根直挺挺的木樁。
大自然將牧民的命運置于一場又一場嚴峻的考驗之中,急流險灘或雷電夾擊,讓他們學會堅韌,在風雨中挺立,然后再迎接上天賜予的豐厚獎賞——肥沃的花野和大地的乳汁。
我早就聽說,天祝草原肥得流油,抓一把土放到手里,會聞到濃烈的糌粑香味。
入秋以后,草野漸黃,忙碌了一年的牧民們清閑下來,才會換上新衣,穿戴整齊地串親訪友,帶上珍藏的青稞酒和奶酪,從一個藏包到另一個藏包,趕著馬車,迎著陽光,載歌載舞。這一刻,草原陷入無邊的靜謐,大地一片金黃。
秋天,草籽在陽光下飽滿成熟,旅人在發光的草原小路行走,會聽到周圍響起一陣奇怪的“叭叭”聲,起初,以為是各種昆蟲發出振翅欲飛的響聲,從一株草飛向另一株草,草是昆蟲永遠的故鄉。
但仔細傾聽,才發現自己錯了,其實呢,是草籽在季節的催促下發生了爆裂。
爆裂后的草籽被陣風吹向天空,尾隨著云朵低低飛翔,像夜空的彩彈,全面盛開,最終羽毛般落入草原廣袤的泥土,被土質的顆粒掩埋,又經過季節的發酵,躲過馬蹄的踐踏和群鳥的追蹤,化為來年春天的一簇簇新草。
草籽是整個草原的精魂,只有牧人才能聽得懂它在深夜爆響的含義。
大露珠
不等太陽出來,一滴大顆粒的露珠便翻轉身體,早早地出現在草芒上,在它的身后,緊跟著一串小顆粒的露珠,排列整齊,個個玲瓏剔透,叮咚作響,把整個草原從酣睡中搖醒,及時發布一些有關節氣、時令和日光的信息。
很久以前,因為草原上的露珠通體透明而無雜質,人們便傳說它是布道神靈的化身,其真實身份是一位無所不曉的仙者,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它乘一朵七彩云下凡,降落在一片開花的蕎麥地,潛伏在蕎麥花蕊中住了幾天,露珠通過蕎麥吸飽了天地的精氣,而后緩緩進入更廣闊的草原深處。在草原上搭起帳篷,白天向迷路的行人布施導航,夜晚降落在草尖上遁形為露。
它有水的外形,光的靈魂,詩人的激情頑皮和哲學家的安詳內斂;它比灶膛里的柴草更加無私,純粹到隨時可以徹底消失,不留下一點兒灰燼,這是一滴露傳達給人類最寶貴的品質。
在它的身邊,是牧民的馬匹、羊群和一輛木輪車;夕陽西下,蒼涼的藏族歌自遠山飄蕩,而露珠隱藏在空氣里,人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露珠用靈性四射的目光望著草原上一年四季的變化,日出日落,大雨傾盆,洪水滾滾,植物的生長和動物的繁衍,以及牧民在草叢中度過的光陰,孤寂里的悲歡,失落中的收獲。
事實上,一滴露珠完美地充當了牧民生活的參與者和記錄者,像人類的各種勞作一樣,它們每天早早醒來,開始一天的忙碌,從一片草葉到另一片草葉,從一座野嶺到另一座野嶺,露珠扇動著一雙小小的翅膀飛翔,可真夠辛苦的。它們記下羊在草原上的第一聲咩叫,記下陽光灑在草尖上的瞬間,記下寒夜里炭火燃燒的時間,爐子上的水沸騰的溫度。
我想起小時候,在故鄉村頭的籬笆上,從一根牽牛花藤的葉子上發現一滴大顆粒的露珠,它通體閃光,遠遠地吸引著我和伙伴們的眼球,我們放下割草的鐮刀,小心翼翼地走近,但又生怕驚動了它,以至于在用手觸摸它的時候心驚肉跳,屏住了呼吸。然而,當我們打算將它從草葉上取下來時,它奇怪地滴落在水塘里,似乎發出一聲巨大的響動,迅速遁入水的寧靜,一圈漣漪在迅疾消失。而恰恰在這一瞬間,它點燃了美,啟發了美。露珠用自己的消失,給每一位鄉村兒童上了平生第一節美學課。
像春天的麥地被驚雷喚醒,它用犧牲的代價給予天真的鄉村兒童最早的啟蒙教育:讓他們早早懂得,人活一世,除了骨骼,還須擁有一顆柔軟之心,因為世界上暴戾的人太多,人類眼下的生活太茍且太粗糙了。而在它消失的地方,神奇地出現了一只天牛和一只蟈蟈,它們喝飽了露珠,正愜意地抖動兩根胡須。
自那以后,我們知道露珠是天下昆蟲的乳娘。
當然,內心柔軟的露并非沒有鋒芒和性格,它有石頭般堅硬的原則,在遇到不公和欺辱時,它會不顧一切地維護大地上日漸稀少的公正。平日里,露珠是個極護犢子的乳娘,它見不得強者欺負弱小,比如在它看到某一頭牦牛欺負一只羊的時候,就會果斷出手,給牛屁股和陰囊部位致命的一擊,這股力量是極其強大的。牛被一股突如其來的襲擊打蒙了,受了驚嚇,迅速發出一聲哞叫,撒開四蹄在草原上狂奔起來。一路上,被牛踢落的所有的露珠都在瞬間變成了無數鋒利的小刀,寒光一閃,把它的腿傷得血肉模糊。終于,它跑不動了,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氣。
在天祝草原,一只牦牛受了傷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因為,這里是白牦牛唯一生活的地方。如果你在別處看到了一只白牦牛,那一定是從天祝草原上出生,養大后找了婆家,嫁到了更遠更高的草原地帶——比如青海或西藏;如果是一只公牦牛,那一定是到遠方走親戚去了,乘坐一輛馬車,穿越茫茫草原和祁連山白色的雪線,去看望它們的舅舅和外祖母。
依照世俗的層面來看,白牦牛渾身都是寶哩!肉可以食用,做成牛肉干和牛排,牛毛可以加工毛絨毯和圍巾,牛皮可以制作皮衣和靴子。牧民們在新年時穿上皮衣,腳穿一雙大皮靴子,“咔哧咔哧”地走在雪地上的樣子,是相當威風的。至于白牦牛奶,是牛奶中的極品,營養價值豐富不說,口感更加香甜。剩下的是牦牛的角、骨頭和牛蹄,它們稀有珍貴,可以做成梳子、樂器、佛珠等等與當地人的生活密切相關的物什。
在天祝草原,人們精心飼養著這些能給他們帶來金錢財富的牲口,除了青草,還喂它們鹽巴之類,以便讓它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不出毛病,不缺乏維生素之類的營養,順順利利地長得膘肥體壯。
為了把一群白牦牛養大,牧民可謂煞費苦心,夏天寧肯自己忍受在大太陽下暴曬,也要把牦牛趕到有山坡的陰涼處放養,因為牦牛怕熱。這一號稱“高原之舟”的特殊物種,遠遠看上去,它們矗立高原刺骨的冷風里,排列整齊,像一個個披著斗篷的斗士,狙擊手般不可一世,舍我其誰。
然而,在這個如火如荼的秋天,整個草原上都知道有一只兇猛的牦牛受傷了,人們在相互傳遞這個消息,連深草叢中的野兔、黃鼠狼、蜥蜴和小蚱蜢都在議論這件事。
只有草尖上的露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它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蹲伏在草叢間默不作聲。
人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是這滴柔軟的露珠,把氣吞山河的牦牛咬了一口,這是一向自負的牦牛終生記取的教訓和疼。自此,它與草原上的萬物擊掌、擁抱、歡呼、干杯,達成了和解……
天堂寺的白云
在天堂寺屋頂的右上方,棲落著一團靜止不動的白云,說比棉花白有點俗,用雪來比喻已夠不上級別,最后,我找了一個饒舌的說法:“白得沒有雜質,像白本身。”
據我在旅途中偶遇的藏族詩人央金介紹:“這朵白云在天堂寺上方掛著,一千多年了。”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表述一朵云,好像這朵云自唐朝起就停留在那里,成為天堂寺變遷的見證。央金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詩人,我想這是詩人才有的想象。但她表情認真,語氣平靜,說一朵云像說自家的親戚。
一路上,她向我講述天祝的風物、歷史和人文;講述她在松山古城度過的童年歲月:夜晚,土墻上空有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把荒涼的古城照得通明,芨芨草的芒穗閃閃發亮,蛐蛐在寒夜深處悲鳴,伴隨著古城內稀奇古怪的聲音。年幼的她,時常在夜半聽到陣陣廝殺聲,那是古城兵士訓練場上的聲音,隨大漠的風自宋代傳來,在古城上空縈繞,這是歷史蒼涼的回音。除了芨芨草,我在古城內看到的,還有散落破敗的土屋子,從木欄羊圈散發的陣陣羊糞味。央金說,古城上空的月亮都被羊糞熏得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潑灑下來的月光都是塊狀物。
小時候,她經常跟隨父親到天堂寺朝拜。從古城出發,需要起個大早,因為去天堂寺的路好遠,要穿越一片草原和大片火紅的藜麥地,越過一座土疙瘩似的山丘,踩響遍地的石頭,再走幾十里鄉路,直到眼前出現洶涌澎湃的大通河,站在古老的橋頭歇下腳,抬頭看一眼,遠處就是矗立在白云中的天堂寺了。
每每看到天堂寺浮動在云霞里的影子,寺瓦鑲著莊嚴明亮的金邊,父親便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摸摸心口窩,嘴里念念有詞,拉起她的手到大通河里沐面凈手,把吹拂了一路風塵的小臉蛋洗干凈,再去朝拜天堂寺。
在她的印象中,天堂寺里始終涌動前來朝拜的信眾,他們手搖經筒,磕著長頭,或淚流滿面。奇怪的是,他們經過一番朝拜后,似乎轉憂為喜,一切生活中的不如意都得到化解,一臉輕松地走了。一批人走了,又有新的一批人來……年年,月月,日復一日,絡繹不絕。
信眾們經過一番朝拜和祈禱,卸下心里淤積的悲苦,現實日子的重負與瑣碎,像河流疏通了血管,恢復了流暢的通道。
自那時起,年幼的央金就發現了天堂寺右上方的一角,始終浮動著一朵靜止不動的白云,遠看像蓮花,近觀像拂塵。當然,刮風下雨時它是隱去的,人們用肉眼看不到它,但只要天晴了太陽一出,它就霎時懸掛在天空,耀眼而奪目,照亮了天堂寺的周圍。在信眾們眼里,這朵云是佛的住所,或者就是佛本身。自從有了天堂寺那天起,云就在這里了,用神靈的眼睛注視著天堂寺,那些身著紫紅色袈裟的僧人,來來往往的信眾與香客,寺院內一株生長了五百余年的紫檀樹,葉片上滾動的雨滴和覓食的飛鳥。
在天堂寺,僧人的日子是清苦的,他們每天早早起床,先是把寺院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開始一天的誦經功課,手不釋卷,盤腿打坐,坐成一幅唐卡。他們時常一日吃兩餐,缽里是沒有一滴油腥的飯菜,并且與故鄉徹底告別,與生養的父母不再來往,終生侍奉佛事,直至最終在寺院實現圓寂。
當地人說:如果天堂太遠,就去天堂寺吧。
而央金對我說,比較之下,她不是個虔誠的信眾,甚至連居士都談不上,因為她還牽掛著俗世里的一切,在心里絲絲縷縷地怎么也割不斷,即便是在朝拜時,眼前還晃動著她養育的羊群和牦牛,預期中今年的收成和來年的規劃,以及古城內削了一茬的芨芨草穗和刺堿蓬,臨行前晾曬在繩子上的棉被,還有她新構思的一首沒有寫完的詩……瞧,她有太多世俗的眷戀與羈絆,怎么能做一個虔誠的信眾呢。
一年一度秋風至,馬車在草原的寒露下穿梭,半個車輪又陷在泥水里。牧人們一邊歌唱,一邊開始忙碌地收割與挖掘。而央金又行走在空曠的原野上,去天堂寺,給一朵圣潔的云獻上雪白的哈達。
她之所以每月都來朝拜天堂寺,就是想看一眼天堂寺右上角的白云朵,讓目光與這朵云接通。云知曉人世間的一切,能夠掃凈她內心的蒙塵。
(選自2020年第2期《山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