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畔的舊書

劉運峰

在去法國東方語言與文化研究院的路上，司機指著塞納河邊的一些綠鐵皮箱子說，這里邊都是舊書，現在時間還早，要到十點以后才開。啊，這就是塞納河邊的舊書攤！只見這些鐵皮箱子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足有幾百米，很是壯觀。司機說，對于這些賣舊書的人，政府是不收稅的，但是要保證經常開放，如果長時間不開，政府就會收回這些鐵皮箱，轉給新的申請人。

以前，只是聽說過塞納河邊的舊書攤，很是向往，沒想到就在眼前，真想立即下車等著這些舊書攤開業。司機說，河對岸也有不少，下午我們會經過。

下午去法國外交部參加一個研討會，是走塞納河的另一側，果真見到許多舊書攤，隔著車窗，會看到大量的舊書、報刊、圖畫，很是誘人。

晚飯后和幾位同伴到塞納河邊散步，想去看看這些舊書攤，但鐵皮箱都上了鎖，攤主都回家了，我感到很失望，于是決定第二天無論如何也要親身領略一下這些舊書攤。

回國的航班是當地時間的晚上九點。下午的日程已經排滿，自由活動的時間只剩下上午三個小時。吃過早餐，我直奔舊書攤。為了能多待上一會兒，我走得很快，竟出了一身汗。

來到河邊，10點剛過。我迫不及待地奔向那些鐵皮箱，可惜的是，它們大多數還在沉睡之中，只有一位老人剛剛打開箱子，在慢悠悠地擺放一些畫片。我不想等待，繼續往前走，只見一位攤主在清掃落葉。這是一位中年人，頭發卷曲著，戴一副寬邊眼鏡，外套一件馬甲，像是一位藝術家。我看看前面的鐵皮箱，也都沒有打開，只好原地不動，等著他營業。這是一個比較大的攤位，有五個箱子，每個箱子大約長兩米，全部打開后很是氣派。他的書也真多，擺放得很整齊，有的書還用塑料袋封起來。攤位上有一個紙牌子，上面用英文寫著：“請提前打招呼，不要自己拿！”我先是選了八張風景畫的印刷品，花了20歐元（相當于160人民幣）。這是他的第一筆生意，他很高興地收錢，將這些畫包好。我指著幾本書說：“請幫我拿一下好嗎？”他見我是買主，便做了一個手勢，說：“你自己拿好了，但要輕一些。”我翻開一本紅漆布面精裝的書，隨便翻了翻，見有許多版畫和素描的插圖，其中就有我熟悉的盧梭、伏爾泰、狄德羅、孟德斯鳩的畫像，很是逼真。我不懂法文，不知道究竟是本什么書，但很喜歡這些插圖。看看版權頁，是1891年出版的。這本書，攤主用鉛筆標著30歐元，我決定買下。攤主問我：“你喜歡帶插圖的書？”我說，“是的，還有嗎？”他立即從旁邊的一個箱子里抽出幾本書，抱到我面前，指著其中的一本說，這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這本書開本很大，毛邊，版式非常舒朗。我有這本書的中文版，是李健吾譯的，里邊有少量插圖，是福樓拜自己畫的。和中文版相比，原版的插圖更多，其中有不少是彩色的，同樣出自福樓拜的手筆，但這本書標價100歐元，我翻了翻便放下了。另外幾本年代更早，標價都在二三百歐元。攤主見我沒有興趣，又指著另外的幾本書說，這些都是巴爾扎克的，很好。我翻開一本，果然有不少銅版畫插圖，造型準確，形象逼真，手法細膩，堪稱上品。這套巴爾扎克一共五冊，每本標價60歐元。我和他劃價，說五本我全要了，200歐元怎樣？他一口拒絕，但抽出其中的兩本說：“這是上下冊，收你100歐元。其余的就不能少了。”我猶豫了一下，放棄了插圖少的一本，以220歐元買了四本。他很高興做成了這筆大生意，很仔細地把書裝在兩個袋子里。我從雙肩背里拿出錢包，他很吃驚地說：“快把你的錢放進貼身的口袋里，不要放在背包里，那樣很危險。”說完還做出了一個搶劫的動作。來法國前，就有幾位朋友提醒我注意小偷，為我們開車的司機也說巴黎的治安不好，讓我們多加小心，看來并非危言聳聽。我感謝他的好意，把剩下的歐元放在衣服口袋里。他笑著說：“哎，這就對了！”

已經11點鐘了，河邊的鐵皮箱正陸續打開，但離退房的時間僅剩一個小時了，我不敢再看其他的攤位，只好往回趕。盡管時間不夠充裕，沒有逛夠，但依然感到很滿足。

回到住處，我請同行的楊玉平教授幫我看看都是什么書，她是法國文學博士，精通法國歷史文化，她指著第一本說：“這是《路易十五治下的法國》，這本書很有名，能夠買到初版，很不容易。”她又指著巴爾扎克的那幾本說：“這兩本上下冊的是《笑話集》，國內譯成《都蘭趣話》。另外兩本是《鄉村醫生》和《婚姻生理學》，是巴爾扎克早期的兩部長篇小說。”這幾本書，都是1901年出版的，毛邊，重磅膠版紙印刷，撫摸書頁，有明顯的凹凸感，雖然價格不菲，但一想到它們都經歷了上百年的社會動蕩，也覺得很值。

回到國內，我繼續向楊玉平教授請教，獲得了關于《路易十五治下的法國》和《笑話集》更多的信息。《路易十五治下的法國》的作者亨利·卡雷，1873年出生，1953年去世，他是法國的歷史學家。在這本書中，亨利·卡雷先是介紹了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接受的教育、性格與思想的形成和他的私生活。但書的重點在于描述當時法國的政治和社會狀況，作者詳細分析了教士、貴族、司法和第三等級的性質與作用，解釋了造成法國君主制瓦解和革命運動此起彼伏的種種原因。但是，這本書最吸引我的，還是書里的那些插圖，我統計了一下，一共73幅，都是細膩精致的銅版畫。這本書，國內還沒有譯本，由此想到，假如能有人把它翻譯出來，再配上原來的插圖，應該是一本很像樣子的書。即使不翻譯原書，單將書中的插圖編成一本書，也不是沒有價值。就像當年魯迅編印《死魂靈百圖》那樣，給喜歡插圖的讀者帶來一種驚喜。

巴爾扎克的《都蘭趣話》原計劃是要寫100個短篇故事，實際上只完成了30個，分別于1832年、1833年、1837年在巴黎出版，由于這部書從主題到語言都刻意模仿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談》，出版后遭到了文學界的批評，讀者也感到失望，使得巴爾扎克欲使《都蘭趣話》媲美《人間喜劇》的希望落空。《都蘭趣話》的中文版我買過兩本，是張守義先生設計的封面，典雅大方，里面有十余幅插圖，其風格、手法和《十日談》的插圖如出一人，恰好，法文原版的插圖是另一種風格，將來有機會，可以把這兩種插圖匯集在一起，對照欣賞，一定很有意思。

真想再找機會到巴黎住上一段時間，把塞納河兩岸的舊書攤都逛上一遍，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