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
泰戈爾及其文學、詩學理論、和平思想經過翻譯、介紹和研究,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并影響了一大批中國作家,其中很多現代作家就是受到泰戈爾的影響才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他們的創作實踐明顯受泰戈爾影響,形成了中國現代作家群體中的一個獨特的文學現象,也在中國文學史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因為他們的創作表現出明顯的泰戈爾色彩,可以將這一現代作家群體規而約稱為“中國泰戈爾作家群”,代表作家主要有郭沫若、冰心、徐志摩、王統照、許地山等。
“中國泰戈爾作家群”形成時間約在“民國初年以來”,因為國內最早介紹泰戈爾的是1913年的錢智修。而認為“最先對泰戈爾接近的,在中國恐怕我是第一個”的郭沫若,“知道太戈兒的名字是在民國三年”,據此推算時間是1914年。直至1915年10月,陳獨秀選譯了泰戈爾的獲獎作品《吉檀迦利》中的四首詩,此時中國人才有機會了解泰戈爾的作品。不過,郭沫若自述寫于民國五年(1916)的《辛夷集》的序,作于1918年春的《牧羊哀話》里面的幾首牧羊歌,“但在過細研究過泰戈爾的人,他可以知道那兒所表示著的泰戈爾的影響是怎樣的深刻”,可見在“新文化運動”或者五四運動之前,泰戈爾對中國作家的影響已開始初步顯現,因此,“中國泰戈爾作家群”形成時間節點在“民國初年以來”。
“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文學活動及創作實踐與泰戈爾的影響緊密相連。他們都積極推進、身體力行地對泰戈爾進行譯介和研究,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創作明顯受泰戈爾影響。但是由于多種原因,這種影響因素有時在他們身上僅是曇花一現。例如宗白華,他的“小詩”在當時也曾影響一時;或者雖然與泰戈爾有較多交往,而創作方面的影響并不明顯,如胡適、鄭振鐸、梁啟超、林徽因、劉半農、沈雁冰等,都不納入“中國泰戈爾作家群”范圍。
“中國泰戈爾作家群”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獨特文學現象,構成復雜,既不像作家流派那樣具有相同風格,也不像文學社團那樣有組織。既不像“文學研究會”、“創造社”那樣有自己的刊物及宗旨,也不像前期“新月派”因提倡新格律詩,被稱為“新格律詩派”那樣的相近風格,而是分別隸屬于不同的社團,創作風格差異明顯,因而無論把他們歸為某一社團,還是某一流派,都有失妥當。
“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最主要特色,即是受泰戈爾影響,通過關注自我、情感、生命等來突出“人”的主體地位和“主體意識”。泰戈爾的思想及作品中所表達的主體意識表現為泛神論、“愛”的哲學、韻律思想,以及對自我、愛、生命、美、自由等的追求,而郭沫若、冰心、徐志摩作為“創造社”、“文學研究會”、“新月派”的代表性作家,代表了泰戈爾文學影響的廣泛性和復雜性,他們作品中的自我觀、情感觀、生命本體觀,則具有鮮明的泰戈爾色彩的主體意識。
泰戈爾出身于正統的印度教家庭,其泛神論思想基于傳統印度哲學中的思想內核“梵我同一”。除了受印度傳統的宗教、哲學、道德的系統影響外,泰戈爾還接受了西方近現代哲學的影響。
泰戈爾是如何通過人與神的合一來表達主體意識的?一方面,他繼承了傳統的“梵我同一”觀,仍然把“梵”(或“神”)作為最高主宰,同時又堅持“萬物皆梵”的觀點;另一方面,他還認為“梵”是客觀與主觀的結合體,是詩人主體自我在客觀對象上的投射。泰戈爾的作品中多次以具有強大力量的“你”(神)出現,且與“我”形成結構上的對應。對神的膜拜情感通過“我”來表達,與神形成交流也是通過“我”來完成,其中包含著“我”的主觀意志。在此,“神”不再是印度傳統中的終極對象,反而成為自我意志的載體,或者說泰戈爾基于自己在寫“神”。“梵”被描繪成一種人格化的神,被賦予更多的人性,“神”也因此被冠以更通俗的名稱,如“至高無上者”、“無限人格”、“偉大的人”等,泰戈爾以此方式提升了“人”的地位,使神與卑微人群同行,也使人、神身份的置換成為可能。在他筆下,“神”與農民、工人同行,甚至出現了“神”與人的身份就在無形中實現了置換,卑微的人擁有了實現自我尊嚴的可能。
泰戈爾還采用藝術家與造物主同構的視角,實現人與神身份的互換。“隱士在石窟巖壁上作畫,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繪宇宙的肖像”。“隱士”的身份具有極大的張力,既是藝術家的象征,又與“神”相勾連,泰戈爾以此比喻,實際上提升了藝術家(或者人)的地位。泰戈爾有詩句:
我神往的黑暗中,
靜坐著宇宙之畫的作者,
沒有姓名,
在歡樂中露面。
我們若把“宇宙之畫的作者”理解為“神”,那么泰戈爾就是抹去了對“神”的尊稱,這則可視為對“神”的降格。若我們把此作者理解為“非神的創造者”(詩中指“隱士”),那么藝術家(人)與“神”的位置實現了置換,而“人”的尊嚴則因此受到重視,這是對人的自我意識的升格。
在泰戈爾的詩歌中,最終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神”,而是詩人的個人精神,對“神”的尊崇并不是最終目的,“我”與“梵”的合一最終導向的是表現“自我”。這是泰戈爾的哲學與印度傳統哲學不同之處。他把重點放在“人”上面,關注到人的主體意識,進而發現個人、表現自我。可以說,泰戈爾通過人、神融為一體的方式實現了人、神的置換,集神的無形與有形于一體,充分肯定了人的地位和尊嚴,這是其思想和哲學的經典價值,也是與中國新文化運動最契合之處。
泰戈爾泛神論思想中的主體趨向影響到“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創作實踐,這也有別于歷史上印度文化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卻與中國傳統文化對這些作家的影響有相合之處。如郭沫若自陳受莊子、陶淵明、李白、王陽明等的影響。在日本期間把他們的書“當做日課誦讀”,并指出泰戈爾的泛神論思想“中國周秦之際和宋時的一部分學者”也都有,只是文字不同、形式不同而已。“那時候因為沾染了泛神論思想,崇拜著斯賓諾莎、歌德,耽讀太戈爾的詩,在中國的古人中則崇拜著莊子和王陽明”。
冰心對中國傳統的儒、釋、道文化極為熟悉。徐志摩也喜歡莊子,他年少時在滬江大學寫的文章,就有對莊子的喜愛、語言上的模仿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中國泰戈爾作家群”所接受的中國傳統文化基因成為泰戈爾泛神論落地生根的土壤。
泛神論強調諸神來自自然,萬物來自普遍存在的自我,強調神與人、神與宇宙的同一性而表現出反上帝、反權威的啟蒙色彩;另一方面,泛神論宣揚的關于神、自然、自我的觀念與新文化運動強調自我的時代思潮一致,因此頗受“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青睞。在對“我”的表達上,“中國泰戈爾作家群”都以不同方式借鑒了泰戈爾的泛神論思想,實現了“人”與“神”的融合,通過人、神位置的置換,最終突出“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融合的特征表現為“人”具有神性,“人”的主體地位得到重視,發展到極端則是對“自我”的極度張揚。具體表現為:一是向“神”表現“我”對其的敬仰,對象不只是最高的無形的神,帶有“神”性的普通大眾、具有崇高品格的“人”(諸如泰戈爾)等也成為表現的對象;二是“我”即“神”,表現對象是自己,展現膨脹的“自我”。
泛神論可以說是郭沫若早期浪漫主義文學觀、人生觀的基礎,是他宣揚個性、自我,倡言反抗、破壞、創造的精神武器。郭沫若泛神論思想的核心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個性主義,宣揚的是一種動的、進取的自我擴張精神。當然,在郭沫若筆下,自然的神秘、偉大往往通過受到大自然的滋養而膨脹起來的“自我”表現出來。既然自然是神的表現,自我也是神的表現,則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也就是說,人可化為自然,自然也有人性,萬物中有人,人與自然萬匯一體,那么“自我”因而就從大自然中獲得了無限的力量。因為“宇宙全體只是Energy的交流”,即“生動著的力”的交流,而此種力即是“創生萬匯的本源,即是宇宙的意志,即是物自體”。郭沫若的詩就表現出人與自然融為一體而獲得的狂飆突進的力量、博大恢宏的感情和磅礴躁厲的氣勢,具有沖決一切束縛的力量。超越了“自我”的人已經擁有了“神”的至高無上性,達到“無我”(即“忘我”)境界:“人到無我的時候,與神合體,超絕時空。”此時的“我”已經完全融“神”性于自身,表現在詩歌中則是“自我”的極度膨脹。他的相關詩歌中看不到泰戈爾式的對“神”的敬畏,洋溢著的卻是與神合一后“人”的“動的主體性”。在《三個泛神論者》中,“打草鞋”、“磨鏡片”、“織魚網”等日常生活都成為有神性的存在,“打”、“磨”、“編”等動作突出了“人”的“動”的主體性。他甚至自我體驗到這種神性的偉大:“我是全宇宙的Energy底總量”,這正是“我即是神”的顯現。郭沫若在實現“梵”與“我”融合的過程中,將“自我”的極端膨脹發揮到極致,恰好適應了“五四”時期解放自我、追求自我的思想要求。
泰戈爾的詩既寫給神,也寫給人,從而顯示出其詩歌的超脫性和現世性的兩種風貌。而郭沫若則把對“神”的崇拜置換到對“人”的尊崇,其中不乏向“神”表現自我對其的崇拜,但他與泰戈爾的區別是:他也把普通大眾(諸如農民等)置換為帶有“神”性的人,這樣他除了把“神”作為表現對象,向“神”表現自我外,還把普通大眾作為表現對象,只不過在向現實社會表現自我時,仍披著“神”性的外衣。
郭沫若側重社會、民眾高揚主體的能動性,更注重對社會實踐的影響力。而徐志摩對“人”的主體性的推崇滲透著對崇高理想的追求、對靈魂升華的渴望。如果說泰戈爾是順向降低“神”性、增強“人”性,那么徐志摩則相反,采用逆向的方式,增強理想化人物的“神”性。“偉大”是徐志摩筆下描述泰戈爾的幾個關鍵詞之一。他除了在與泰戈爾的通信中表達對泰戈爾的崇拜外,還多次在公開場合熱烈地贊美泰戈爾。“太氏之人,吾人甚崇拜之,可稱之曰圣,曰美,實與常人不同”,他說泰戈爾“好比春天的陽光,普照大地,得著他的,都有新生命”,“只要能夠體會泰戈爾詩話的人格,與領略他充滿人格的詩文,已經足夠的了”。徐志摩的《泰山日出》堪稱一篇“泰戈爾頌”。他將泰戈爾與泰山日出相提并論,稱他是以自己的光芒普照世界的巨人。“他的博大的溫柔的靈魂我敢說永遠是人類記憶里的一次靈跡”。在徐志摩心中,泰戈爾的理想人格帶有“神”性的光芒,與泰戈爾筆下“神”的人格化(諸如偉大的人)異曲同工,也可視為徐志摩對泰戈爾泛神論中“梵”的一種理解。這樣的“光環”不只是徐志摩理解泰戈爾的方式,更是徐志摩表現自我的方式。他通過努力向“神”接近的方式,“從人到神!……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趨向于與至高無上的“神”的融合,直至“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通過自我的信仰與信念來實現對“自我”的超越。
徐志摩通過“人”的“梵”化而把泰戈爾的理想人格神化,以此突出了“人”的主體地位。同時,徐志摩在對理想人格的追求中表現自我,他的“自我”又趨向超越一切的“神”性,因而超越欲望很強。相比而言,冰心的精神與氣質更接近泰戈爾,也更接近泰戈爾的言說形態,即始終無法觸及“神”的崇高性,但一直在努力接近。她既沒有完全否定“神”的地位,也不像郭沫若把自我和“神”基本等位,而是把自我融入于神、自然,回歸生命本體。
冰心雖不經常直接寫“神”,但她的散文《冰神》就以“神”為題目,寫“我”對峰尖上站著的女神的想象:“是真?是夢?我只深深地記著:是冰山,是女神,是指著天上——”,這里的“神”是作為崇高、圣潔的形象,與泰戈爾對“神”的敬畏、崇敬類似。冰心通過想象讓“我”與“神”對位出現,可看出冰心對“我”與“神”融合的努力。冰心并非采用泰戈爾常用的“你”的口吻向“神”表現自我,而是通過“我”的口吻內觀自我,同時又以疑問的形式讓“我”與“神”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不過,冰心也有對泰戈爾信仰的贊頌,通過“我們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寫了,你也看見了”,將自我融入于至高無上的“梵”,但緊接著就戛然而止,沒有陷入宗教式的神秘。很明顯,冰心建構的是“沒有人間的禮法,沒有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單純得如水晶般”的個體世界。迥異于郭沫若向社會、大眾表現自我的方式,冰心對社會采用一種遠觀的方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表現自我,如書信體散文《寄小讀者》。
可以說,泰戈爾在實現“梵”與“我”融合時對“我”的重視,對人作為主體的升格,對“中國泰戈爾作家群”追求“自我”產生了深遠影響。泰戈爾把向“神”表現自我視為個人實現主體價值的最高境界,“中國泰戈爾作家群”也以三種方式來試圖無限逼近對“自我”的表達。郭沫若從向“神”(或帶有“神性”的人物)表現自我到向時代的弄潮兒展現“動”的主體性,逐漸將神性完全融于人性,且“神性”了無痕跡,而只見“至高無上”的“我”,以自我來擁抱整個宇宙,甚至發展為極端的個人主義,最后融入時代革命潮流,與泰戈爾崇尚的“自我”、“主體”越來越遠。
“主體”這一概念源于西方,但西方文學、哲學中的主體意識,是物我兩立、主客對立意義上的主體意識,所謂的“主體”也是跟客體對立的意義上的那個“自我”完滿的主體。而“中國泰戈爾作家群”雖然都突出“人”的主體地位,但是他們作品中的主體又不完全是西方哲學中與客體完全對立的“自我”完滿的主體,主體與客體不再是完全對立的關系,而是融為一體。其中的主要思想影響源,是泰戈爾的泛神論思想。在此意義上,泰戈爾的主體意識,可以理解為“泛神論的主體意識”。“主體”在泰戈爾筆下成了一種新的主體,這種新的主體對西方的主體概念有一定程度的消解。因此,也可以說“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主體意識在吸收泰戈爾“泛神論”主體意識的基礎上,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西方近現代的主體意識。
當然,無論是泰戈爾還是“中國泰戈爾作家群”都經歷過西方文化的浸濡和洗禮。除了受到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影響外,他們都或多或少受到西方傳統(郭沫若雖留學日本,但也大量閱讀歌德、惠特曼等人的詩)的影響。同時,西方二十世紀初的社會環境及諸多文學思潮,又使很多西方作家努力從外部吸取新鮮的養分,羅森斯坦、葉芝、龐德等諸多西方著名作家就在泰戈爾的作品中看到了理想的文學世界,“這個孟加拉人給我們帶來了一個關于平靜的承諾,這正是在鋼鐵和機械時代我們迫切需要的,它帶來了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團契的安靜宣言”。可以說,泰戈爾的出現適逢其時,其作品傳達的思想:如泛神論、“愛”的哲學、人格論等給予西方啟發,讓他們看到了平靜與和諧。而“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的“主體意識”在受到泰戈爾影響的同時,也受到西方對主體價值尊崇的影響,是多種文化相互激發融合的產物。
個體意識在中國的覺醒,主要發生在新文化運動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發現主體是文化革新者、思想家和作家。在這個時期,“個人”被作為與“國家”、“民族”相對立的范疇,即人不是為君、為道存在,而是為“自我”存在。對“自我”的強調,以人的個體價值作為目的本身,實際上是對真正的“人”的發現。“五四”文學對人的發現代替了辛亥革命以來文學的國家觀念,這種意識呼喚“人”的自然本性,主張沖破國家道德、傳統封建家庭的羈絆和束縛。尼采的“權力意志”、易卜生的“以個人獨戰多數”、魯迅由“食人”發現“我亦食人”這一“共犯結構”,警醒國人“救贖”須從自身開始。泰戈爾的思想及作品在此背景下進入中國,其泛神論為主的思想和文學受到極大的關注。宇宙萬物(自然、人)因“梵”(神)的顯現而涌動著神性,這樣“梵”與“我”的合一導向對“人”的尊崇,這與當時中國對主體“自我”的向往一致,對中國現代作家產生影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世界上一切偉大作家的作品,既是本民族精神的真實記錄,也與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化具有相通性。泰戈爾詩歌的意義多重性、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豐富內涵對“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中國泰戈爾作家群”主體意識既接受泰戈爾泛神論思想影響,又創造性地汲取了西方文化對“人”的推崇,從而創造性地形成了“中國泰戈爾作家群”獨特的主體意識。這充分說明,在中外文學交流中,一個民族既定的文化傳統常常構成接受另一種文化影響的背景與前提,在對待外來影響的態度上,都是根據自己所繼承的文化傳統和現實需要,對外來影響加以消化和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