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地理學(Cultural Geography)既是人文地理學的一個分支,也是地理學的一種思維方式和研究范式,其實主要是研究人類文化活動的空間變化,尤其注重于人類的“觸景生情”,使之更具人性的溫度、思想的深度和關懷的幅度。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德國地理學家O·施呂特爾在《人類地理學的目的》一書中,最先提出“文化景觀”之說。美國地理學家C·O·索爾隨之提出“文化地理”的重要論點,支持施呂特爾用文化景觀來表達人類文化對自然景觀的沖擊。嗣后,景觀(landscape)一詞也被移植進入文學寫作和研究的范疇。秦牧《長街燈語·寄北方》中就有這么一句:“南北省份距離這么遙遠,風物景觀相差之大就不言而喻了。”
曾被授予“美國總統自由勛章”的蕾切爾·卡森(1907—1964),是一位著名海洋地理學家,也是一位歐美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1962年夏天在《紐約時報》連載的《寂靜的春天》,被視為世界環境保護運動的啟蒙之書,引起了人類與自然世界關系的轉變,使“寂靜的春天成了喧鬧的夏日”。她曾經說過:“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
“文化地理散文”迄今并無一個確切定義。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無論以哪種方式抒情敘事,都不可能擺脫文化地理的影響與前定。最暢達適意的寫作,便是依據某一特定地區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描摹它與別的地方有何奇特不同之處,它的過去、現在及其將來的發展變化。有深度、高質量的文化地理散文寫作,會成為一座城市、一座鄉鎮,甚至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集體記憶,擁有讓人著迷的持久魅力,不時泛起人們情感上的漣漪。譬如,閱讀侯仁之院士等撰寫的《名家眼中的圓明園》(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不但讓人遐想這座名園昔日的瑰麗與燦爛,品味那份無法忘卻的苦難與屈辱,也會念及1861年11月25日,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給他的朋友、參加過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的巴雷特大尉義正辭嚴的信函:“在將來交付歷史審判的時候,有一個強盜就會被人們叫作法蘭西,另一個叫作英吉利。”
中國文化地理散文寫作有著悠久的傳統,從先秦最富于神話傳說的古籍《山海經》,托名大禹的戰國時期名著《禹貢》,到東漢文史大家班固的《漢書·地理志》,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的《水經注》,再到明末大旅行家徐霞客皇皇六十余萬言的游記,都可以視為古代此類文體寫作的典范。尤其是江蘇人徐弘祖號霞客者,曾在崇禎十年(1637)正月十九日來到我們衡陽,游歷五十五天,留下了描述衡陽山川形勝、風土人情的一萬五千余字的衡游日記。
文化地理散文寫作到了當代,經賈平凹、張承志、周濤、余秋雨、三毛、阿來、于堅等人的努力,形成了一座又一座高峰。《商州三錄》、《荒蕪英雄路》、《游牧長城》、《文化苦旅》、《俄羅斯雙城記》、《藏地兵書》、《山南水北》、《萬水千山走遍》、《在河以南》、《大地的階梯》、《云南這邊》、《西北紀》等,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經典名篇。
最早公開標明“原創文化地理散文”的,是云南著名女作家海男《世界的慶典——穿越云南紅河遺夢和人文奇境的心靈漫記》,云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她在前言中說:“因為一個人、一只鳥、一條河流足可以將我引入這座紅河遺夢的深處;因為一個人讓我看見了眾靈的生活,一只鳥引領我穿越遼闊的紅河流域,一條河流挾裹著泥沙和波濤讓我看見了百年前的滇越鐵路,一千多年以前的哈尼梯田……眾靈們創造了從紅河遺夢到世界奇境的漫長歷史。謹以此書,獻給一個人、一只鳥、一片哈尼梯田、一條河流給我帶來的圣境。謹以此書,獻給紅河流域的世界慶典。”
再就是北京著名女作家畢淑敏文化地理散文集《世界如錦心如梭》,浙江攝影出版社2017年出版。“格陵蘭的冰山寬廣而晶瑩,挪威的瀑布自由而奔放,瑞士的巧克力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埃及的莎草紙凝固著一段逝去的時光,馬薩達見證了猶太人寧死不屈的反抗,尼泊爾帕斯帕提納神廟承載了印度教徒對死亡的思考……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風情;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世界斑斕如錦,而人心恰如那把梭,串起了它的經線和緯線”。書中穿插著許多震撼或精美的國外攝影師作品和版畫插圖,采用畫冊專用的高檔藝術紙來呈現,可謂“格調至上,唯美文藝”。它不僅僅是有關旅行的書,更是文化內涵豐富、觀點獨特的人文地理活辭典。
衡陽籍前央視著名節目主持人王志,幾年前出版《西行三萬里:王志看絲路》,也是一部品位很高的文化地理散文集。他自述作為陜西衛視“絲綢之路萬里行”總主持人,與節目組車隊從西安出發,沿古絲綢之路一路自駕,橫跨歐亞大陸,穿越中國、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俄羅斯、格魯吉亞、土耳其、希臘、意大利等八個國家,歷時兩個月,西行三萬里,最終抵達古絲綢之路終點羅馬。他用文字記錄下旅途中所見、所聞、所感,既有異域他鄉的精彩見聞,也有與各路名人嘉賓的對話,更有主持人犀利的眼光和對絲路歷史的深沉思考。一路向西,一路歡樂與艱辛,九十篇文章為我們描繪出一個充滿魅力的絲路歷史與當今,還有一個不一樣的王志。
最近兩個月,我先后在長沙和南京參加文學活動,有幸親身聆聽魯迅文學獎散文獎得主劉亮程和鮑爾吉·原野的講座,都是關于文化地理散文寫作的話題。新疆劉亮程講到他的《一個人的村莊》:“它沒有寫大地上的蒼茫,沒有寫春種秋收,沒有寫人們在世間歲月中生活的恐懼,也沒有寫百年或者數十年來經過村莊的一場又一場的運動,那它寫了什么?我寫了這個村莊的時間,這個村莊最重大的事情是它的時間。”劉亮程的腦門較一般人開闊,顯示智力特別發達,口才卻不及天馬行空的文采。西北荒寒之地,出這么一個人物,大約得千兒八百年時間。所以,我為他寫了一首地理詩《劉亮程毛院講座手記》。遼寧鮑爾吉·原野講《當代文學:散文中的細節》,侃侃而談,雋語金句,精彩紛呈,如果照錄下來,即是一篇美文。這個蒙古族作家有一顆溫柔的心,傾情于描寫人世間的真善美與大自然的神奇,贏得了跨越代際的讀者群體的追捧。
對于文化地理長期的關注與熱愛,緣于我大學時代所學的專業課程。距今三十七年多前的1982年秋天,我考入了湟水河畔的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系,但畢業以后并沒有直接從事與專業有關的工作,而是成了一個新聞和文學的寫作者。我之所以被招為中國地理學會會員,并被母校聘為地理科學學院客座教授,乃是因為憑借自身的學科背景,獨創了一個流行很廣的地理學名詞“西部之西”,并進一步深化擴展了“衡岳湘水”這個地理學名詞。
所謂“西部之西”,其實就是我當年工作、生活的柴達木盆地西部地區。這兒是中國西部的一個大油田,包括茫崖市、格爾木市和冷湖、花土溝、大柴旦三個城鎮,總面積達十二萬平方公里,兜一圈下來大約一千五百公里。它的地貌荒無人煙,寸草不生,天空中連鳥兒都極少見到,因此被稱為“地球上的月球”和“火星小鎮”。其間我曾創作了一部中篇小說集《西部之西》,廣州出版社2001年6月出版,2004年獲第二屆中華鐵人文學獎(小說類第一名)。按照著名文學評論家、湖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章羅生的說法:“‘西部之西作為一種文學寫作版圖,甘建華已經使這個地理名詞成為一個文學語詞,不僅被國際旅游界用來指稱青海高原的西部地區,而且被許多作家、詩人、畫家征引,寫進詩文歌詞,并以之為題作畫。”我的獲得全國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和首屆絲路散文獎的長篇散文《冷湖那個地方》,還有許多其他的散文篇章,都是描寫這塊廣袤的土地、物候和戰天斗地的人們。此外,我還應邀主編出版了幾部文化地理散文選本,包括《我們的柴達木就像畫一般》、《名家筆下的柴達木》、《天邊的尕斯庫勒湖》等。我擔任特邀主編的《巴音河》文學期刊2017年第二期“特大散文專號”,強調了關于柴達木文化地理的散文創作意圖,得到了國內幾十位知名作家的支持。
而“衡岳湘水”這個地理學名詞,則是對南岳衡山和湘江流域的統稱。具體說來,就是衡陽一萬五千三百一十平方公里的大地山河。這個名詞的最早出處,源于東晉桂陽郡耒陽人羅含的《湘中記》,其中多處提到“衡山”和“湘水”。羅含(292—372),字君章,號富和,是與陶淵明(約365—427)齊名的文人士大夫,名載《晉書·文苑傳》。他撰寫的《湘中記》(三卷),又稱《湘中山水記》,是東晉地理的早期代表作,詳細記述了湖南的山川、特產、民俗、古跡等,成為后世修志的范本。作為古代衡陽最早的文學作品,《湘中記》文辭優美,句式參差,語調抑揚頓挫,清麗空靈,藝術表現力強,尤其以山水描寫見長,為中國山水散文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2013年10月20日,我在深圳拜會洛夫先生時,特地請他題寫“衡岳湘水”四個字,擬編輯、出品一套文化地理散文“衡岳湘水叢書”,包括《唯有南岳獨如飛》、《名家筆下的衡陽》、《石鼓書院錦繡華》、《祖先的山水清明》、《茅洞橋記》等幾個選本。我最新的一部散文專著《衡岳湘水》,也已列入中國散文學會紅孩、凌翔主編的“冰心散文獎獲獎作家散文自選集”,將于今年出版。
近年來,許多地方為了梳理文脈,提升知名度,都在挖掘過往名流寫本地的佳作,或者邀約全國名家走進當地。我也相繼為湖南衡陽和青海柴達木盆地編輯了兩個類似選本,力圖在文化地理學的視域下,將兩地的地域性特征和人文內涵凸顯出來,展示第一故鄉和第二故鄉的形象與力度,感受衡岳湘水、西部之西的自然景觀與眾不同的美感。作家們以各自對衡陽和柴達木景觀的凝望,抒寫出了文化地理的氣韻與魅力,表達出對南國名城和西北大漠深深的愛戀之情。每一個文本的篇目排列,都以作者的出生年月日為序,以體現對先進的崇高禮敬,寄望后輩繼往開來、青出于藍。魯迅先生說:“選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
《名家筆下的柴達木》一個顯著的特色是,不僅集結了一批全國著名文學家和新聞工作者,包括薛宏福、尹克升兩位省委書記,而且收錄了幾位外國著名探險家、旅行家、地理學家、自然科學家的文章,幫助我們了解兩百年來柴達木的真實生活圖景。在此之前,人們可能并不知道他們曾在大盆地的驚鴻一瞥,或者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過他們的名字,更不可能讀過他們的作品。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可能因為涉及許多西北史地知識,時光流逝這么多年,迄今沒有見到其中一些人的中譯本,有的還是我近年譯介過來的,而且每篇文章都經過我的重新校訂。
《名家筆下的衡陽》作者陣容豪華,蔚為大觀,以至于許多老一輩衡陽文化人聽我報上他們的大名,大都是目瞪口呆,連呼“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他們當中有始自清末民初的湘學泰斗、天下第一才子王闿運,有前清翰林、近代大藏書家傅增湘,近代著名銀行家及旅游業創始人陳光甫中將,現代著名文學家、中國新詩主要奠基人之一郭沫若,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章回小說大家”和“通俗文學大師”張恨水,享譽世界的書畫大師張大千,世界著名文學家沈從文、洛夫,民國傳媒泰斗趙君豪,左聯女作家廖苓頑,衡陽保衛戰預十師師長葛先才將軍,民國七位女將軍之一謝冰瑩,著名記者、曾任新華通訊社社長穆青,廣有影響的文化名人資耀華、趙瑞蕻、邵洛羊、朱正、謝冕、陶斯亮、譚談、唐浩明、卞毓方、水運憲、蕭功秦、蔣祖烜等。本書同樣站在中國高度,具有國際眼光,包括前蘇聯著名作家、劇作家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西蒙諾夫,著名英籍華人女作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韓素音,旅居美國的著名華裔學者柳無忌、周策縱、黃仁宇。還有衡陽籍作家瓊瑤、唐翼明、上官鼎(劉兆玄)、黃宗之,或客居臺灣,或流寓海外,作品影響深遠而廣泛。需要說明一點的是,這本書我至少編選了近十年時光,不斷地為新發現的名人之作而激動不已,因而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由我主編、列入南岳區政府文化工程、即將出版的《唯有南岳獨如飛》,書名借用清代魏源《衡岳吟》名篇首句:“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唯有南岳獨如飛。”它既是天下南岳歷史上第一部文學選本,也是一部關于南岳衡山的現當代文化地理散文選本,涉及這片土地深廣的歷史、地理、文化、宗教、語言、民俗、風情,并非一般性的旅游觀光、記人敘事或雜談隨感之類,而是一部視野宏闊、角度各異、選點全面、文采飛揚、高格調、高品位、高質量、高大上的衡岳湘水人文地圖。這個選本我留心收存資料二三十年,編選花了三四年時間。
再談一個選本《茅洞橋記》,這是關于我家鄉的文化地理散文集。可能有許多人去過衡南縣茅洞橋,吃過茅洞橋燒餅和拎豆腐、黃皮草魚,即便沒有去過也或多或少聽說過“茅洞橋”這個地方。它在衡陽市區西南面四五十公里處,素有“南鄉名鎮”之美譽,也是一個有著深厚文脈、地靈人杰的地方,不但唐代大歷十才子之一司空曙詩中寫過它,明末衡陽大儒王夫之也到訪過那里。我和《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王一彪也出生于茅洞橋,我們很早就有為桑梓編選一本文化地理讀物的想法,以此解密中國南方這座千年古鎮的生存密碼。2017年9月2日,由我出面邀約在衡鄉友聚會,加盟《茅洞橋記》寫作計劃,從地理、人文、遐邇、采風、親情、往事、民俗、風物等八個方面書寫。書名《茅洞橋記》請世界華文詩壇泰斗、文人書法大家洛夫先生,于2017年10月22日題簽。先生已于2018年3月19日在臺北病歿,這是他為人世間留下的最后一個題簽。自活動發起至今兩年多時間,我們連續邀約省內外名流、大家,搞了十幾次不同規模的采風活動,經中央權威媒體和省市主流媒體的宣傳推介,瀏覽量逾千萬人次,網友戲謔地稱其為“中國·茅洞橋”。《人民網》報道稱:“這樣連續為一個鄉鎮組織文藝采風活動,是衡陽文學藝術界深入貫徹落實十九大精神、以文化推動美麗鄉村建設的一個表率。”新華社報道稱:“像這樣為一個鄉鎮連續組織高檔次的采風活動,在全國可能還是第一例。”這個茅洞橋有史以來的第一本書,將由湖南文藝出版社給予文化項目扶持出版。書成之前,已有百余篇散文見諸國內包括臺灣地區的名刊大報,有的篇章還被美國、加拿大的報刊轉載發表,這倒在我們當初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