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里的箴言（四）

陳華東

林語堂先生早年英文版名著《生活的藝術》（The Importance of Living），曾將《幽夢影》一部分內容譯成英文，收入書中，并在數十年間不斷地推介這部書，可見其影響之深遠。大約四年多前，筆者曾將反復閱讀《幽夢影》而產生的感受撰寫了讀后感，然而時至今日，似乎余興尚存，故再次命筆從《幽夢影》里摘取了九則箴言妙語，試圖賞析后給出膚淺的詮釋，并附上林語堂的英譯，聊供同好者玩味。

一、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See flowers in the company of beautiful women ; drink under the moon with charming friends ; take a stroll in the snow with-minded persons.）

此則短句，作者張潮明示，舉凡欣賞具有美學感觀的客觀事物，理當邀約親朋好友相伴才是。為此舉出了三個客觀事物為例，即花、月、雪;而其陪伴之人，則分別為佳麗、雅興之人、超俗高見之人。對此論斷，比其年長的余懷（澹心）給予如下評述：“花即佳人，月即韻人，雪即高人，既已賞花醉月映雪，即與對佳人韻人高人無異也。”可謂一語破的。

二、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饒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To live a beautiful woman with the sentiment of loving flowers increases the keenness of admiration; to love flowers with the sentiment of loving women increases? ones? tenderness in protecting them.）

自宋、元以降，以尊天理、滅私欲為根本法則的程朱理學，推崇并宣揚人世間所有思想與行為，應該體現為倫理道德的“三綱五常”，從而一統天下。直至明代中晚期，只因資本主義萌起，個人正常欲望逐漸得到社會的認同。

三、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Snow reminds one of a great high-minded scholar; the flower reminds one of a beautiful woman; wine brings up memories of great cavaliers; the moon makes one think of friends; a beautiful landscape makes one think of some good verse or prose.）

明眼即可看出，此段文字所要表達的，正是緣于雪、花、酒、月、山水等客觀事物的存在，從而分別聯想起了高士、美人、俠客、好友、得意詩文等等，而之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乃系因其相互之間，具有相通相容的特征和千絲萬縷的關聯而所致。

四、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Most flowers that are pretty have no smell， and those that have multiplayer petals do not bear fruit. How rare is a perfect talent！ The lotus， however， has all these attributes.）

此言與其隨后之聯想甚是。舉凡花之類蓋莫如此，嬌媚者不甚香，多瓣者不結實，但若聯想人際關系之種種，豈不也有類似之處？！諺云：“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古訓早有明示，諸人諸事，既有其長，亦有其短，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絕不能以己之長攻他人之短。若借此而進一言，全才雖難求，故而力求營造人盡其才的社會氛圍方是根本。作者繼而言道，兼之者，其惟蓮乎，可見他極其認同并欣賞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

五、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習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一無是處。（To ask a famous scholar to be tutor for your children， to study for examinations at a mountain retreat， and to ask a famous writer to be the ghost for your compositions——these things are utterly wrong.）

此則所述道出了三種社會現象，倘若回首當今社會現狀，一經推敲對比，似亦復如此也，現不妨順次給以試說。其一，家長冀盼子弟學有所成而延請名師之舉，自古有之，然試看當今域中教師舉辦課外補習班之所以能形成一種社會穩態，且愈演愈烈，蓋源于此。其二，時當科舉年代，涉水登山以求名師傳授的求學者所留下來的種種故事，可謂悲喜交加，乾隆年間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所展示的歷史畫面，堪為后世學界的一種告誡。其三，古今考場上的捉刀代筆之惡習，難以絕跡，據筆者所知，如今各種考場上，特別是考研場所，其手法更是五花八門，一句話，此乃極其難以徹底根除的考場病態。

六、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是密友。（A remarkable book is one which says something never said before; a bosom friend is one who will confide in you all his heartfelt feelings.）

對于前者，舉凡借助文字發出對歷史人事、社會現狀和大千世界諸多事件的評述，道出了前所未有的結論，并能經得住時間考驗從而與世長存者，則可謂之奇書也;至于后者，其用意在于描述朋友之間真實感情的深淺，舉凡顯示了極為真摯而篤厚，那么某方夫妻或父子之間一旦存有不便溝通之事時，朋友即可為之助上一臂之力，從而化解了誤會，凡此，則可謂之密友也。

七、酒可好不可罵座，色可好不可傷生，財可好不可昧心，氣可好不可越理。（Drink by all means， but do not make drunken scenes; have women by all means， but do not destroy your health; work for money by all means， but do not let it blot out your conscience; get mad about something， but do not go beyond reason.）

千百年來，酒、色、財、氣這個俗語，系指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顯現出來的某些不良品行。張潮對酒色財氣這個民間俗稱，簡略地用了不可罵座、不可傷生、不可昧心、不可越理這十六字而告誡了后人。

八、文名可以當科第，儉德可以當貨財，清閑可以當壽考。（To enjoy literary fame can take the place of passing imperial examinations; to manage to live within ones means can take the place of wealth; to lead a life of leisure can well be the equivalent of a long life.）

關于文名，作者所處科舉時代讀書人最大的人生價值，無不在于功名，有道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即為寫照。然時至今日，且不說意在揚其名而光耀門楣，即便有如此心態者，似亦勿需對此苛求。關于儉德，諺云：“勤為搖錢樹，儉是聚寶盆”，道出了中華民族的傳世美德，而這早已為千百年來庶民生活實踐所證明了的真理，眾人皆知。關于清閑，則自有區別，對年輕人而言，切勿清閑，否則因虛度光陰而導致頹廢，從此一蹶不振而自毀前程;但對老人而言，清閑的生活節奏，確有延年益壽之功，故有此說。

九、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A man living in the city must make scrolls of painting serve as a natural landscape， have flower arrangements in pots serve as a garden， and have books serve as his friends.）

康熙年間，城市化進程取得較快發展，當時正值作者撰寫《幽夢影》之時，想必有感于此而撰寫了此則文字。有道是，舉凡居住的環境是名山勝水，徜徉的花園是繁花似錦，且有二三知己不時促膝言歡，豈不正是令人神往的愜意生活的境況乎！然而這又是何其不易而能求得之事耳？！試想，如若生活在車水馬龍的都市里，人們熙來攘往皆為利去而整日忙碌，豈能擁有上述寧靜的生活境況乎？故而作者在文中言道，不妨以書畫當山水，以盆景當花園，豈不具有替代之功能？！至于交友，如能蒙受耿直多聞之友前來造訪，則可每每獲取教益，即便難得此愿，轉而與書籍交友對話，汲取知識，何嘗不能獲取同樣之效？！蓋因書籍乃千百年來就是人類的知心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