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科
《聊齋志異》最動人的內容是男女之情,說準確一點是男人和艷狐麗鬼的愛情。蒲松齡擺弄這些故事的基本套路不外乎“有情人終成眷屬”。因此,他讓青鳳、嬰寧、辛十四娘等狐貍精直接嫁給男人,讓聶小倩等女鬼復活后嫁給男人,讓蓮香、李氏等狐鬼投胎轉世后也嫁給了男人;情節則騰挪跌宕,人物則儀態萬千,交織著男女主角青春期的叛逆和中年失敗男的孤憤;加之“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致曲折,摹繪如生”,最后還經常柳暗花明地出現大團圓。
紀曉嵐寫作《閱微草堂筆記》一上來就擺明態度,是要跟蒲松齡唱對臺戲。故而大談綱常倫理、因果報應,以期“不乖于風教”、“有益于勸懲”。寫作手法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模仿六朝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而對《聊齋》生動鮮活的語言深致不滿,斥為“才子之筆”。紀曉嵐交游既廣,閱歷又深,志異洋洋數十萬言,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自然免不了男女之事,結局卻大多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可見,即便在這個問題上,他也跟蒲松齡擰著干。然仔細咀嚼那些故事,慢慢可以體會紀公的苦心孤詣,謂之風情文字的別開生面亦無不可。與《聊齋志異》俯拾皆是的男歡女愛相比,《閱微草堂筆記》多為苦情虐戀,透露出一股揮之難去的人生悲涼。我們先看《姑妄聽之一》河南李生的故事,這個故事既沒有蕩人心志的艷遇,沒有銷魂蝕骨的幽會,更沒有顛鸞倒鳳的床戲。男女主角一開始就是普通夫妻,過著平凡清苦的生活。“外舅江行,適為此盜所劫,見婦有姿首,并掠以去”;而李生喪妻多年未續弦,手頭稍寬裕就想著給亡妻買棺重葬,也能說明曾經的夫妻恩愛,但一病、二窮、三盜賊以及不安定的社會,這些構成了他們命運的苦難背景。人生在世,像葉入秋風,飄到何處零落成塵,自己無法預知,更無法掌控。兩情相悅而咫尺天涯,是人世間最遠的相隔,是千言難賦的心苦。
這個故事與明人李昌祺《剪燈馀話》中“芙蓉屏記”似曾相識,最大的不同是結局。“芙蓉屏記”寫真州崔英攜妻王氏赴任,江行遇盜,自己被沉水,王氏被掠。崔英識水性得不死,流落街頭賣字畫;王氏亦尋機逃脫仇家,入庵為尼;后因一幅芙蓉屏的契機,夫妻遂“了今生緣”。那些委婉曲折的愛情故事,我們常言之為“悲歡離合”,但最后的落實點是“合”,這符合中國民眾的審美心理。因此,古代愛情題材小說大多按這個套路鋪寫,連蒲松齡這樣的不世之才也未能免俗。但在紀曉嵐筆下,李生的故事就如此戛然而止。這樣處理表現了他對俗套的不屑,而在其心靈深處,“愛別離”也許就該是人世間根本的苦。
李生夫妻最后沒有破鏡重圓,但似乎還留下一點微弱的希望,因為兩人都活著。這樣的結局很適合寫續集,或者來個姊妹篇。《閱微草堂筆記》不是一次性完稿,而有點像現在的報紙連載,脫稿一種,即被親朋好友競相傳抄刻印,在社會廣為流傳。《姑妄聽之》寫作時間比較靠后,當時紀曉嵐肯定已經感受到自己的“粉絲”效應,明白讀者心里對于美滿結局的期盼。但他沒有從俗,而是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思想路線走下去,《姑妄聽之三》中的“劉寅”很像是對這個故事的照應,結局卻是徹底絕望:劉寅家也很窮,早年跟一個女孩訂了娃娃親。后來劉父卒,女孩的父親也死了。劉寅少不更事,沒有謀生能力,只能寄食寺院。準岳母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打定主意悔婚,劉寅心知變故卻無可奈何。誰知那女孩早已認定劉哥哥,知道母親要將自己另嫁他人,竟像林妹妹一樣郁郁而終。劉寅得知,心里無比悲痛。此夕燈下獨坐,聽見窗外傳來輕輕的啜泣聲,問誰不應,只是哭聲不停。他又問了好幾聲,才仿佛聽見怯生生回答了一個“我”字。劉寅心下領會,對她說:“我知道了,事已至此,來生相聚可矣!”話音一落,啜泣聲寂。過不多久,劉寅也撒手人寰。
故事最后,紀曉嵐還惡補一刀:“惜無人好事,竟不能合葬華山。”這一刀是補給《聊齋志異》的讀者看的。因為,此類故事讓蒲松齡處理,大約會安排劉寅和他所愛的女孩子借尸還魂或投胎轉世再續前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紀曉嵐并不是諱言陰間來世,他雖為大儒,生命觀卻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篤信因果,相信輪回,曾說:“案,輪回之說,儒者所辟,而實則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誣。”(《灤陽消夏錄四》)那么,在他的筆下,人間的愛情如果延伸到了另一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呢?《槐西雜志三》載:深夜,小縣吏在松林里也看見一對男女相依,喁喁絮語,以為是不法男女私奔,便上前查問。誰知男子起身阻止他過去,說他倆都是鬼魂,女子是生前愛婢,即將被配入輪回,從此一別無復相見,因此心情悲痛。縣吏還不知趣,繼續打聽陰間的事,男鬼一口氣吹過來,頓時木葉亂飛,縣吏這才悚然而逃。
在中國古代輪回觀念中,鬼魂是前生、后世之間的過渡形態,佛教將此階段稱為“中陰”,鬼魂們在此等待冥間判官安排托生。等待的時間是分秒剎那,還是窮年累月,他們自己不知道。來世在什么地方,是人還是畜生,抑或地獄餓鬼,他們也不知道。因此,人間的癡男怨女,在陰間相逢的概率很低,即便有短暫相逢也只是永不能見的前奏。如果是陰陽兩隔,癡情的等待更難有好的結局。《槐西雜志一》載:粵東某官員,妻亡十九年后忽然燈下現形,對他說:自到黃泉,無時不憶。總盼著百年后終能與你相會。沒想到現在被閻王爺安排托生輪回,從此茫茫萬古,無有會期。丈夫剛要說話,妻子被一陣旋風卷去,隱約還聽見她的哭泣。
《姑妄聽之二》載:某老年園丁和幾個打工者同住一屋,打工者后來發現,這老頭跟一個英俊少年搞同性戀,而且是被少年迷奸!老少兩人白天晚上偷情,弄得動靜很大,非常打擾同室。最后不得已,老園丁才道出實情,這是一個非常曲折離奇的故事:英俊少年(簡稱甲)和老園丁(簡稱乙)四世前是好朋友,后來,乙卻勾結惡人搶奪了甲的田地,甲到官府上訴反遭鞭笞,郁悶而終。于是到陰間繼續上訴,冥吏認為宜以歡喜解冤,沒有安排甲對乙復仇,而是判乙輪回后成為女人做甲妻子二十年。誰知這對夫妻做到十六年,甲又死了,投胎成了狐貍——就像天蓬元帥投錯胎成了豬八戒。甲勤修苦練成為狐貍精,變成英俊少年回來找乙。結果乙早死了,輪回后成了這個園丁。甲表示,那我等不及了,你還欠我四年妻子的緣分,于是乎……
紀曉嵐自己居然還有過一段人鬼情未了的經歷。他在京城做官,想從河北老家找個侍妾。四嬸就打算把一個叫文鸞的漂亮女孩子送給他,文鸞知道后也很高興。誰知她娘家乘機大敲竹杠,這事最后黃了,文鸞竟抑郁而亡。二十多年后,紀公夢見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翩然而來,驚問是誰,則凝然無語。晚餐時閑聊起此事,三兒媳說很像文鸞。紀曉嵐從未見過文鸞,三兒媳年輕時見過,于是描述了一番文鸞的服飾容貌,居然和夢中所見一模一樣!紀曉嵐心有感觸,題寫了一首秋海棠詩:“憔悴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尤對殘紅一悵然。”
一旦成了劇中人,老先生難免也有些自作多情,但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基調是一致的。蒲松齡一生處江湖之遠,備受憋屈,但對于愛情是樂觀主義者。紀曉嵐長期居廟堂之高,盡享榮華,對于愛情卻充滿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