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丁寧
編者按:疫情發生后,國人逐漸度過了最為恐慌無助的階段,但另一個“戰場”的傷害卻正日益顯現——經濟領域。餐飲、住房、教育、文化、旅游……“疾病”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滲透蔓延,疫情進入了“下半場”。各行各業遭受沖擊,卻又無不積極應變求生,甚至催生出新的商業模式和經營策略。疫情,或許可以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但終究無法終結人們的日常生活。正如美國作家麗貝卡·索爾尼特所言,災難發生后,人們不會變得絕望、自私,卻可能涌現出同情、隨機應變甚至幽默。
2月17日,早上7點40分,小學三年級學生孫佳穿上校服、系好紅領巾,坐在餐桌前,迷迷糊糊地吃早飯。
還有20分鐘,她就要參加春季學期的第一次升旗儀式了。與往年不同的是,這次開學升旗儀式,將在線上舉行。
即使不用像往常一樣送孩子上學,孫佳媽媽也沒閑著。她需要趕在上班前,在平板電腦上完成線上打卡、進入課室、連接攝像頭等一系列工作,為女兒的“云升旗儀式”做好準備。
包括孫佳在內的全國2.7億大中小學生,就這樣,在屏幕前迎來了2020年的春季學期。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1月27日,教育部發布2020年春季學期延期開學通知,但“停課不停學”,于是,宅在家里的全國3億師生,將課堂搬到了線上。
線上教育早已不是新鮮事物,但如此大規模地滲透到全國大中小學的課堂,還是教育行業歷史上的第一次。
前瞻產業研究院在2019年1月發布的一份報告中顯示,中國在線教育的滲透率僅為10%,低于互聯網在各個民生服務領域的滲透率。而現在,在線教育的滲透率一下子達到了100%。
在線教育按下10倍速快進鍵,既給老師、學生和家長打開了教育體驗的新大門,也給在線教育提供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全民推廣機會,但問題也隨之而來:老師、學生和家長如何迅速適應?在線教育平臺如何招架突如其來的巨量需求?
與此同時,不同于線上教育平臺的火熱,線下教育機構因為疫情影響,陷入了乏人問津的窘境。復課遙遙無期又錯失招生旺季,一些機構遭遇學生退費和投資方撤資的“多維打擊”,面臨著資金鏈斷裂的危險。
疫情之下,一場教育行業變革正在醞釀。
8點整,孫佳在屏幕前完成了升旗儀式。但此時的江蘇錫山高級中學的高二學生張萌,卻一直登不上網課系統。10點,她在微博發布了一條動態,“伯索云課堂剛剛升旗儀式也崩了。”
一同癱瘓的,還有學習通。因為使用學習通的學校眾多,平臺在17日當天更是因為系統崩潰登上了微博熱搜,一個上午就吸引了4.5萬人參與議論、1.3億人閱讀。
上不了課的學生在微博上編起了段子,“學習通應該改名叫學習堵。”
當天下午1點,學習通方面對平臺系統癱瘓做出回應,稱早上8點左右,學習通使用量瞬間超過1200萬人,服務器壓力過大,所以導致了部分用戶在登錄、圖片傳輸等功能上出現短暫異常。為解決問題,技術人員采取了限流措施,并反復提醒用戶“錯峰學習”。
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幾乎每個周一,學習通都要因為系統崩潰登上微博熱搜。
事實上,突然暴增的流量,讓很多在線教育平臺都招架不住。2月各大中小學網絡開學以來,每周的微博熱搜幾乎都有線上教育平臺的一席之地,它們上熱搜的原因無一例外都是“系統崩潰了”。
即便是釘釘、騰訊課堂這些背靠互聯網巨頭的平臺,在激增的流量面前,要保持平穩運行也十分吃力。3月10日、14日,釘釘都因為系統癱瘓,成為當天微博上的熱議話題。
廣州一所中學的高三老師劉明告訴南都周刊,面對平臺輪番崩潰的情況,他和學生們都已經“跑出經驗”。
“上課十幾天來,希沃后臺不斷擴容,網絡一崩潰,后臺就搶修,我們已經崩過兩三回了。”希沃是一家教育信息化應用工具供應商,是劉明任教的學校在疫情期間實現把課堂搬到線上的主要平臺。
因為崩潰頻繁,現在,學校老師都會做好三手準備,希沃不崩用希沃,希沃崩了轉騰訊,騰訊也卡跑釘釘。“學生也習慣了,就跟著跑。”
集中涌入的老師、學生和家長,讓不少在線教育平臺的流量數據直線飆升。
釘釘教育線負責人方永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2月中旬,已經有5000多萬學生在用釘釘在線上課。相比之下,從2015年發布到2019年上半年,釘釘用了五年時間才達到兩億用戶的規模。
5000萬人同時使用釘釘上課,這對釘釘來說,既是KPI的甜蜜,也是技術上的負擔。

2020年2月16日,教師在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第一中學錄課教室錄制遠程網絡課程。
方永新提到,釘釘能容納5000萬的并發人次,多虧了阿里云的技術支持。最初流量洪峰到來時,釘釘在阿里云的全力支持下,兩個小時擴容了1萬多臺服務器。過去一段時間里,阿里云總共為釘釘擴容了10萬臺云服務器,“如果沒有這些機器支持,能夠同時滿足1000萬人上課就不錯了。”
“大公司”的應用因為有自身技術積累的支撐,在壓力驟增的情況下,應對還相對從容。釘釘雖然出現過幾次平臺崩潰的情況,但基本上問題都很快得到解決。
騰訊課堂3月4日因為系統崩潰登上了微博熱搜,但平臺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騰訊課堂官方微博當天還“傲嬌”地發布帖子,對平臺恢復太快表示歉意。
但更多的在線教育平臺因為服務器容量和系統、技術的局限性,在暴增的流量面前,幾乎“無力招架”。
2月17日“崩”上熱搜后,超星公司旗下的學習通,嚴陣以待,希望穩妥度過下一個周一。2月23日星期天,“學習通”官方微博發布聲明,稱初步預計,周一新加入超星平臺進行學習的學生將超過700萬人以上,公司近期已經投入超過上億元,進行服務器的擴容和系統優化,目前平臺具備支撐至少3000萬用戶的能力。
然而,事不如人愿,2月24日周一,學習通再次因為系統崩潰登上了熱搜。據學習通方面公布的數據,當天累計有超過2000萬師生在超星平臺上學習。學習通只能通過限流保持系統穩定運行。
突然暴增的流量,讓很多在線教育平臺都招架不住。2月各大中小學網絡開學以來,每周的微博熱搜幾乎都有線上教育平臺的一席之地,它們上熱搜的原因無一例外都是“系統崩潰了”。
除了幫助校內課堂觸網的線上教育平臺,一些提供課外輔導的線上教育機構,也被突然暴增的線上需求打了個“措手不及”。
2月3日,猿輔導通過官方微博表示,平臺免費直播課程正式開課。猿輔導方面公布的數據顯示,當天有超過500萬人同時在線上課。但因為在線用戶量巨大,猿輔導系統一度受到影響,出現了部分課程直播卡頓、無法回看等問題。
2月15日,猿輔導旗下App推出“全國百萬人在線大模考”,有不少中學生沖著最后的獎品參加了考試。據猿輔導方面公布的數據,這次活動吸引了超過120萬中學生參加。但大量學生的同時登入,卻讓APP服務器招架不住。原定兩點開始的考試,因為系統崩潰,一度推遲。有學生表示,即便最后成功登入了考試頁面,提交答案也總是失敗,最終失望而歸。
包括VIPKID、學而思網校、新東方在線等多家線上課外培訓機構都向南都周刊確認,平臺在疫情期間流量激增。VIPKID方面表示,2月份以來,不僅是免費公益課程,平臺的北美外教課程量需求也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
“停課不停學”,對線上教育機構而言,既是“機遇”,亦是“大考”。
對付費上課的線上教育輔導機構而言,系統是否穩定,將直接影響消費者體驗,而消費者體驗則會直接影響學生和家長的續課意愿,即影響未來客戶的存留比率。因此,疫情期間線上教育輔導機構紛紛對服務器進行了緊急擴容。
學而思母公司好未來方面則稱,為了應對直播期間的流量高峰,好未來提前做了迭代優化系統承載能力的預案,并成立了專項組持續跟進直播系統的開通、落地及后續運營,技術團隊7×24小時待命,持續進行技術優化,不計成本投入服務器擴容。
疫情過去,這波線上體驗的熱潮或將隨之退去。但潮水退去后,留下的除了大型網課翻車現場帶來的各種段子和槽點,或許還應該有對 校內課堂如何融合線上教育、課外教培行業未來趨向的更多思考。
VIPKID少兒教育研究院執行院長李國訓對南都周刊表示,因為客量大幅增加,平臺發動北美教師增加放課數量,并通過AI技術幫助師生精準匹配。
據他透露,這次網課數量激增的同時,家長滿意度并沒有下降,投訴率反而處于歷史最低水平。
正當線上教育平臺熱火朝天備戰即將面臨的巨量需求時,線下課外培訓機構在被新冠肺炎疫情籠罩的寒冬里勉強度日。
李明任職的線下教培機構,在2月初給所有員工發出了這樣一則通知:2月15日前主動離職,可以獲得一月工資的70%;選擇不離職的,工資會一直保留到公司有足夠資金,或是破產清算時再繼續發放。
這家名為“百弗英語”的教育機構,主要線下教授雅思、托福、四六級、成人英語口語等課程,成立時間已經超過10年,號稱“在全國5大省市布局有35個培訓校區,累計服務學員超過10萬人”。但疫情突如其來,讓這些“數字”就此定格。
百弗英語成都校區一名負責人直言,自己從未想過,線下教育機構會遇到像現在這樣巨大的挑戰。“復課遙遙無期,越堅持、越迷茫。”
他在復盤百弗英語倒閉時,這樣總結了公司的業務形態。“百弗英語的授課方式基本全部都是線下面授,很少有線上課程,屬于‘一條腿走路”。
線下培訓全面叫停的情況下,像百弗這樣“一條腿走路”、只有線下授課形式的教育機構,處境顯得十分被動。 2月20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培訓教育專業委員會在線調研了全國31個省市的校外培訓機構,調查結果顯示,超過90%的教育機構表示,目前經營存在部分困難或嚴重困難。
純線下培訓機構受“在疫情期間不能進行線下培訓”影響,直接面臨“場地租金壓力”和“人力成本壓力”;與此同時,“線下轉線上的壓力”也遠遠高于其他已經具備線上功能的培訓機構。
張蘭是深圳一家中小型線下課外培訓機構員工,她向南都周刊記者透露,疫情期間,她所在的教育機構面臨學生續費意愿低和招生難的問題。但與此同時,機構在南山和福田的兩個店面,每月仍產生租金等費用近50萬元,員工每人每月上萬元的底薪加五險一金等人力成本,讓機構不堪重負。
一方面是營收下降,另一方面是各種運營成本并未相應降低,許多機構都面臨賬上資金不足問題。79%的受訪機構表示,賬上資金僅能維持3個月以內。
一線下課外培訓機構運營人員告訴記者,要保障資金鏈安全,一般要預留6個月的運營資金,但現實情況是,教育機構一般賬面上能支撐3個月左右,就已經算比較理想的狀態。“如果是單店運營的話,(預留3個月左右的運營資金)倒是沒什么大問題。一旦開了連鎖店,那點資金根本不夠。”
壓力之下,線下培訓機構不得不采取措施進行自救。調查結果顯示,線下機構應對資金短缺策略的前三大手段分別是:貸款、現有股東提供資金、減員降薪。
張蘭任職的機構,2月中旬向全體員工發布了疫情期間工資發放調整的通知。通知中,公司承諾不會因疫情的原因而進行裁員和減薪,但為保障現金流,公司目前每月只給員工發放50%的應發工資,剩下50%部分暫緩至暑假正常開課。方案暫定實行四個月。

而原定在寒假學生上課高峰期結束后離職的張蘭,則被公司提前辭退。
季新茹將新冠肺炎疫情與17年前的“非典”進行了對比。
“非典時期孩子們只能在家放養,耽誤了一個月的課程,盡管現在的網課存在種種不完善,但強大的網絡技術還是能夠讓學生們足不出戶,在家聽課,跟上學習進度。”
通過網課,不少地區整合了當地優質的師資,將原本無法共享的課堂“搬”到了“云”上。陳宸今年上小學四年級,他所在的小學在疫情期間統一播放了市教育局組織優秀教師錄制的課程,陳宸第一次聽到了全英文授課的英語課。
“在網課里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新老師,很新奇。”陳宸說。
2018年《冰點周刊》一篇題為《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報道,講述了貧困地區中學通過直播與名校同步上課的背后的故事。這篇文章,當時便引發了一輪關于線上教育促進改變教育資源不平衡的討論。
但現實的問題是,另一種“不平衡”卻又在被線上教育拉大:一些缺乏硬件設備的學生,根本連接受線上教育的機會也沒有。
據中國網消息,2月29日上午,河南一名14歲女孩因家境貧困,沒有錢買手機聽學校網課而吞食藥物企圖自殺。王雯任教的學校也有學生因為家里沒有網絡或設備,而無法參加學校網課,她表示,這樣的學生“還不少”。
但所幸,當地教育局很重視這一情況,要求學校必須落實解決貧困學生因為缺乏硬件設備而無法上課的問題。“家里沒網的學生,學校都給開流量卡了,沒有設備的,學校也送手機和平板或手提電腦過去了。前段時間我就一直在忙這個,需要去家訪,幫貧困學生落實線上學習。”
但王雯表示,一些家在山區的學生,還是很難充分參與到線上教學中。“我們這里,尤其是家在比較偏遠的大山里的,即使是有網絡有設備,上直播課時也會出現很卡的現象,這些學生就只能在課后看回放。所以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能早日開學,大家回到課室上課。”
疫情時期,主攻線下培訓的華南地區老牌K12課外教育提供商卓越教育,把課堂轉移到了線上,這導致了5%的學生選擇退費。卓越教育市場營銷中心總監王啟旻告訴南都周刊記者,在調查回訪時發現,退費學生中,很多是因為回到老家沒有設備等條件轉上網課,才最終選擇了退費。
對于疫情期間學生和家長對網課接受度的增加,可能導致傳統線下教培機構未來生存空間壓縮,王啟旻顯得不太擔心。他發現,卓越集團深耕的華南本地學生,都更喜歡線下課堂能夠跟老師互動的方式,“我們的業務形態都是跟著客戶喜好趨向的。”
在他看來,線下教育機構永遠不會被線上取代,這是由線下教育的體驗感和學生的自律性決定的。“小一點的學生自律性就是沒那么強,讓他們對著屏幕,效果肯定沒有坐在教師面對面聽老師講好。線下課堂師生互動更緊密,學生的體驗感更好,課堂共同齊聲朗讀、觀察學生的反應、行為變化,這些都是線上教育無法實現的。”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白凈則看到了網課普及對老師帶來的挑戰。“我曾經做過調查,以前我班上的學生,有一半過去從未上過網課,但現在知道有這么多網課,特別像中國大學MOOC這樣,全部免費,還有很多人文社科類的音頻課,老師如果講得不好,或者學生想主動學習,就會自己去找網課來學習,如果老師不自我提升,很多老師的權威就會降低。”
白凈認為,隨著網課的普及,老師需要不斷與時俱進,“老師要改進教學方法,不是知識的強行灌輸,而是以項目或課題,帶動學生自主學習主動學習。”
疫情過去,這波線上體驗的熱潮或將隨之退去。但潮水退去后,留下的除了大型網課翻車現場帶來的各種段子和槽點,或許還應該有對校內課堂如何融合線上教育、課外教培行業未來趨向的更多思考。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孫佳、劉明、王雯、張蘭均為化名)